数遍南陵城,最惹眼的有钱人,还能是哪个?
不就近在眼前么!
大家伙心知肚明,面面相觑间,却都不敢搭腔,生怕再说错一句。
见没有人说话,几乎要冷场,郑当家只能硬着头皮说:“自、自然是四方街的当家——”
他的话音猛地顿住,刹那间明白了什么。
贺林轩见他睁大眼睛,看向自己,便知道他终于会意过来了。
叹笑道:“不是贺某人自夸。眼下,南陵城中最不低调的生意人就是区区在下。四方街人来人往,这一进一出,不说陛下,便是满京城里的百姓都看在眼里。你们以为,陛下若是想要这仨瓜俩枣的,轮得到你们献殷勤?”
不是要钱?
可是除了钱,他们也没别的可让人惦记的啊!
众人被他说糊涂了,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郑当家细细咀嚼了这句话,觉得其中暗藏转机,但左思右想还是不解其意,只能提着小心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贺林轩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难掩失望之意。
“都说生意人精明,可你们一个个,只管看着自家门前三亩地,格局也太小气!怪不得……”
数落了一句,看到众当家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他点到为止,叹道:“也罢,本官既然领了这差事,也只能教一教你们。”
闻言,众人都露出喜色,纷纷称谢。
“多谢大人!”
“烦请大人指点。”
“我等蠢笨不堪,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贺林轩摆了摆手,示意这些场面话不必说了,而后道:“我且问你们,国之一字何解?”
众商一怔,呐呐不成言。
贺林轩也没指望他们说出个所以然来,径直道:“咱们不管那些书本上的说辞,只管咱们生意人的道理。”
“所谓一玉口中国,一瓦顶成家。
大到金銮殿上真龙座,小到百姓口中一粒米、身上一寸衣,都如君者口中含玉,就没有一样不贵重的。
吃饱穿暖,于国于家,就是最大的念想。
可就算你们将百万身家全都填给国库,又管得了百姓几顿饭?
再说,虽有言士农工商,商为末流,可是士林、农夫、工匠哪一个离得了商家?把你们的家底掏空了,少了你们这根顶梁柱,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杀鸡取卵,这种蠢事也就你们想得出来。
蠢也就罢了,还爱以己度人!
如今好好一桩美事被你们搞成这样,便是办成了,本官在陛下面前都没脸邀功。你们啊,害苦我也!”
“这……”
他这一番摇头叹气,把众人都说傻了。
郑当家试探道:“大人恕罪,请恕我等愚钝,却不知您说的美事,是指……?”
贺林轩却是懒得同他们说话一般,拍拍手,扬声道:“来人。”
“在。”
门外有人异口同声地响应。
不多时,一群相貌端正衣着统一的人走了进来,在屋中站成两列。
贺林轩站起身,看向又出了一层冷汗的人,好笑道:“做什么吓成这样,莫非以为贺某一言不合,要动私刑拿你们下狱不成?”
“不,不敢……”
“大人言重了。”
众人讪笑着,唯唯应诺。
“行了。”
贺林轩打断了他们,哼声道:“看你们这副样子,现在同你们也说不了正事。起来吧,都在园中走走,顺便醒醒脑子。待到午间,咱们再坐下说话。”
临出门,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还不敢站起来的人,留下一句:“本官要同你们谈的正事,就藏在园中。这次,你们可要记得带上脑子,多看,多问,多思。莫再让本官失望才好。”
“……遵命。”
虽还是一脑袋雾水,但众皆称是,莫敢不从。
待贺林轩回转厢房,又迎上数道一言难尽的目光。
天顺帝就瞅着他打量,笑话道:“贺大人好生威风,朕都差点被你唬弄住了。”
“哈哈,微臣不过是狐假虎威,还是陛下君威无上。”
贺林轩见了一礼,连道谦虚。
莫安北左右看看,当先道:“林轩,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昨个儿可没听你说起啊。”
“清之兄长稍等。”
贺林轩既然做了,自然不会对他们有所隐瞒,不过现在还有一件紧要事要做,只能先将这个问题放一放。
给了李文斌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走回桌边,在纸上飞快记录。
他所记录不是别的,正是刚才从当家们口中诈出来的“供奉”数目。待写完,便就呈交给了天顺帝,请他过目。
贺林轩这才算歇了一口气。
把围在脚边打转的儿子抱起来,贺林轩牵着夫郎坐下,又把儿子放到腿上,看向众人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郑当家提醒了我。”
除了正在看记录的天顺帝,其他人都不明所以。
张浩海性子急,就说:“林轩你还是给一句痛快话吧。你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我听着都犯迷糊,更别说猜了。”
贺林轩听得失笑,正想调侃他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却听李文斌猜度道:“林轩,你可是怕他们做戏骗你?”
贺林轩眼中立时绽出笑意,夸赞道:“勉之,若论聪慧,你认第二,谁敢说第一!”
“噗嗤。”
众人循声看去,大感意外。
——先笑出来的这个,竟然是平日里最不动声色的张浩洋。
“哈哈哈哈!”
静默一瞬,厢房内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张浩洋却还是那张“沉默寡言”的老实脸,对他们的取笑无动于衷,只管催促道:“林轩,你尚未说完。”
贺林轩也被逗着了,摸摸跟着大人傻乐的儿子,为他们解惑道:
“之前我们也做过一番调查,但这些人里会装蒜的,可不是只有一个郑当家。
明面上给人看的家财,恐怕有不少水分。
也是我之前忽略了这一点,便想着乍一乍他们。方才那般情形下,他们的第一反应做不了假,更有参考价值。”
当然,他没有说的是,真正面对这些古代商贾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态度很有问题。
为天顺帝办事,同他自己谈生意是不同的。
双赢固然重要,和气也很可贵,却远比不上“法度”二字更切中要害。
财帛动人心,这天高皇帝远的,如果不在一开始将姿态摆正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话,等他们尝到甜头,恐怕不用一年,谎报贪污的事就少不了。
虽则,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没有杜绝之法,但让他们心有顾忌,总好过让他们以为朝廷“和善可欺”。
所以,才有了之前的一番敲打。
毕竟,从一开始,他们的地位就不平等。
也不应该平等。
这层用意他没有明说,天顺帝却在薄薄两页纸上看出了端倪。
无他,御下之道尔。
与贺林轩不同,他是习以为常,才没有将这件事列入考虑范围之内。
商者,下民也,岂有不顺上意的道理?
天顺帝谅他们没有胆量欺瞒自己,不过,却也是低估了商贾的奸猾。他与朝臣毕竟对商事一知半解,被他们糊弄住不是不可能,而是迟早的事。
若非贺林轩深谙其道,这次怕是要吃一个闷亏,留下无穷后患了。
天顺帝心中颇多感慨,不过既然贺林轩没有多嘴,他也无意点破。
“林轩说的不错。”
他将纸放在桌上,示意其他人传阅,口中叹道:“这其中有几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方才报的数目却比我们查到的高出三倍有余。而这数目,定还没有超出其八成家私。可见是应了远丰的那句话,这天底下,聪明人只多不少啊。”
何谚却笑道:“论心眼,哪个是林轩的对手。我倒有些想看这些商户在林轩面前班门弄斧呢,只是现在看来,是看不着喽。”
“远丰兄,我当你是夸我了。”
贺林轩听得失笑。
何谚一乐,“当然是夸你了。林轩,愚兄对你的佩服之情,就如那江水东流,滔滔不绝。你说——”
“噗。”
一个笑声,打断了何尚书的锦绣文章。
他一看,却是诺儿。
看小娃娃捂着嘴巴极力忍笑的模样,何谚哈哈一笑,把他捞到自己怀里,捏捏他的脸,好笑道:“敢笑话阿伯,胆子不小啊。”
“哈哈,阿伯,你昨天才对阿么这么说过哩。昨天滔滔不绝,今天也滔滔不绝,你这条河不会流干吗?”
小人儿憋住笑,睁大眼睛,认真地问。
这下,其他人都被逗着了,笑得不行。
只有李文斌还有心给何尚书留两分薄面,忍笑拍了拍儿子的头,说他:“怎么跟你阿伯说话呢,不像话。”
“无妨。”
何谚却喜欢得很,拿胡子蹭诺儿的脸,说:“你这小机灵鬼,真是什么话都不能让你听到。”
“哈哈哈哈,阿伯,痒~”
诺儿一边笑一边躲,室内被笑声装满。
如此有说有笑,用过一些茶点,众人才移步到了园子里。
庭院开阔,贺林轩着人布置了露天宴席。
天顺帝一行自然不会出面,而是在庭院一旁的楼阁,视野正好,距离也足以听见园中人说话。
等他们在楼阁小坐片刻,下人也领着一众商贾过来了。
再见贺林轩,他们眼中的惶恐少了几分,面上全是难掩的欢喜。
看得出来,园中一游,他们大有收获。
心里有数,才有这样的底气。
因此在贺林轩问他们逛得如何的时候,众人再不像之前那样顾虑重重,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反而积极出言,争相表现。
抢得先机的,还是郑当家。
其他人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毕竟,尚书大人之前第一个拿他下了刀子,也算是替大家伙受了罪,让他一分风头也无不可。
只听郑当家说:“哎呀,尚书大人,您这园子颇多乾坤,真叫小的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看他喜形于色,激动难藏的模样,贺林轩固然知道他有几分表演的成分,也很买账道:“哦?你且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