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侧耳一听,果然是郑当家回来了。
言说:“时辰差不多了,各位且慢说话,都坐下来,整整衣冠。桌上的东西也用些,否则叫贵人看见你们原封不动的,怕是要以为自己怠慢了,反而不美。”
这一番言辞凿凿,若非贺林轩点透他的底细,他们都要佩服他的透亮镇定了。
天顺帝见状自然不留他。
贺林轩却没急着走,蹲下来给儿子把袍角整理了下,折起一方袍角塞进腰带里,免得跑动的时候绊了脚。
末了,亲亲他的额头说:“牵着你阿爹。这里只有他一个哥儿,怪不自在的,诺儿要陪着阿爹,不能只顾着自己玩,知道吗?”
诺儿嗯嗯点头,自感重担在身,牵住阿爹的手,小脸上一派严肃。
“乖。”
贺林轩摸摸他的脑袋,站起来同李文斌说:“让他自己走,抱怀里,担心热着。”
李文斌到底比他皮薄,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中,赧然点头,催他正事要紧。
贺林轩这才出去了。
“见过大人!”
贺林轩没有贸然进门,隔着几步远就给廊下守着的卫兵打了手势。
后者见状,立刻高声拜见,给足了当家们准备的时间。
待贺林轩踏入屋中,果然,他们都是一张和气生财的笑脸,行止从容。
“拜见大人。”
见他进来,众商纷纷起身行礼。
贺林轩摆了摆手,“诸位不必多礼。”
虽是这么说,等他走到主位,众人才敢收回手,把腰板稍微挺直一些,却也都低眉顺目,十分恭敬。
贺林轩看在眼里,笑道:“方才回府换了身衣裳,耽搁了,教各位久等。本官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还望原谅则个。”
这番说笑却叫众人心里更没着落,诚惶诚恐地回答:
“岂敢岂敢!”
“哪里哪里!”
“大人折煞我等了!”
贺林轩落座,含笑道:“都坐下说话,站着像什么样子。你们不觉累得慌,本官瞧着脖子都酸呢。”
这话一出,众商连忙道谢落座,一句推辞都没有。
——不坐下,难倒还要大人仰着头同他们说话?
这才是真的找不痛快!
贺林轩也不急着直奔主题,反而和郑当家闲话起来。
虽都是商贾,但天子脚下混饭吃,怎么也比别个贵重些。
而经过他之前那一番‘自欺欺人’,此时俨然已经被这些慌头慌脑的当家们视作主心骨,稳住他就是掌握谈判节奏最直接的办法。
只听他谑道:“老郑,月前咱们还在一处喝过酒。怎么今天同我这般生分?看我一眼都不敢,莫不是卖给四方街的木料多算了银钱?你老实交代,我不怪罪你就是了。”
“哎哟。”
闻言,郑当家叫唤出声。
他依旧绷着那张笑脸,故作叹息说:“尚书大人,您这说的哪里话。”
“所谓今时不同往日,您如今可是一部尚书,二品大员!小人私下里借了您的光,现在还不赶紧尊着您,像话吗?
再说,咱们交情归交情,各位兄台却都是新夫郎进门头一遭。
当着他们的面,小人自是要使劲卖您的好,免得这一屋子的刁钻人,见您爱说笑,还当您好糊弄呢。”
贺林轩笑起来,“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我看啊,这屋子里最刁钻的人就是你了。”
郑当家立刻站起来施了一礼,笑盈盈道:“大人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
贺林轩摇头失笑,摆手让他坐下,话锋一转却说道:“听说,你昨个儿往兴武伯府送了礼?”
郑当家的笑容当即一僵,手脚有些慌了。
“大人,这……”
贺林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边说:“我从前还道你是聪明人。这满京城谁不知道我同那家有仇,你这帮手找的——不是我说,真是抱着老虎叫救命,自找死路。”
郑当家当场就跪下了。
“大人,这,这……”
他心思急转,磕巴了两句,就扇了自己一嘴巴,哭道:“大人莫见怪,实在是小人怕得罪人。此番因着打听消息,往各处都送了礼,却不好独独漏了他家。情非得已,还请大人恕罪,往后我定离他家远远的!”
他赌咒发誓,心里更是后悔不迭。
郑当家当然也知道,自前日金銮殿一战,兴武伯府是彻底败落了。
可是再怎么样,也比他一介商贾门第高。
况且,这么多年经营人脉,他攀附得上的人里头,兴武伯府数一数二。这次实在是急病乱投医,才在这风口浪尖上找上他家。
没成想被拒之门外不说,现在更是在贺林轩面前落了一个里外不是人。
众商贾哪料到情势急转,刚才还同尚书大人谈笑风生的郑当家转眼就变作这副模样,无不噤若寒蝉。
“哦?”
贺林轩搁下茶盏——轻轻一声脆响,却让众人不自觉都绷紧一身皮,背后又出了一层冷汗。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当家,问道:“你往他家送礼,怎么不往乐安侯府送?凭咱们的交情,我总不至于像他那般不管不顾将你拦在门外。”
郑当家满头冷汗,眼睛都急红了。
强制冷静下来,他重重一磕头,颤声道:“大人误我深矣!”
“您初掌户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便是知道您重情义,小人才有意避嫌。没得让人抓了错处,要拿来寻大人的不快。绝非有心怠慢啊!”
听到这一句,贺林轩都不由赞他有急智。
不过面上却半分不显。
“所以我才说你不聪明。”
贺林轩轻笑一声,“你往各家送礼,打听消息。打听的什么消息?还不是皇上,或是我这户部尚书要怎么对付你。是要你的财,还是干脆要你的命。”
说着,他话音一顿。
淡淡地扫了一圈战战兢兢的众人,贺林轩手指敲着桌子,接着道:“听说各位也同郑当家一样,前脚才踏进南陵城,屁股都没坐热乎呢,就马不停蹄往各处送礼,找人打探。”
他唉声一叹。
“拜你们所赐,现在京城里但凡有点来头的人家,都在讨论陛下与本官要如何拿你们剥皮刮骨,充盈国库。你们做的好啊!让陛下多了一件故事,也让本官又一次名扬京陵。呵,有道是树活一身皮,人活一张脸。你们说,本官该如何谢你们,嗯?”
“大人恕罪!”
“大人饶命啊!”
“小人罪该万死!”
“小人绝无此意啊!”
砰砰砰。
众人跪了一地,磕头声一声接着一声。
贺林轩却没有叫他们起来,语气更沉三分,说道:“本官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但这不是你们做了蠢事后,寻求谅解的借口。”
“说句不好听的。
现在大梁境内,别说有识之士,就是乡间一个放牛郎,都知道家国处境艰难,国库入不敷出的窘迫。
但是有一点,本官希望你们不要记错了。
大梁百姓之所以度日艰难,国库之所以空虚至此,是谁造成的。
不是本官,更不是陛下!
如今朝廷万不得已求助各位,也并非陛下眼红各位家财万贯。不过是苦百姓之苦,怜苍生之艰罢了。
陛下为此寝食难安,殚精竭虑,旦暮不敢松懈。甚至为黎民百姓放下姿态,大费周章请各位赴京商议大计。
不敢说居功至伟,心意总不是假的。
为何在诸位眼中,却成了那等枉顾法礼,盘剥无度,眼高手低之人?
本官实在想不通,不如你们给我一个解释?”
“冤枉啊!”
“小人敢以项上人头发誓!对陛下只有赤诚忠心,绝无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大人明鉴啊!”
“大人饶命,小人绝无此心!”
座下众人吓得涕泪直下,脸上再挤不出一个笑容来。
贺林轩却没有就此放过他们,嗤笑一声道:“你们没有这样的心思,可你们所作所为却不是这么说的。”
“不若你们再去你们送过礼的人家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如何说法。想必,都在称赞陛下智慧无双,户部这事办得体面吧?你们莫非以为,陛下听了这话也会谢你们这事办得漂亮?”
在场的就没有那等蠢人,听言细想来,无不骇然。
哪怕国库没钱是众所周知的事,可确如贺林轩说的那样,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不是陛下的过错。
可被他们这么一搞,陛下哪里还有体面在?
便是为着国之大义,名声也叫他们败坏了干净。
这、这当真是百死莫赎的罪过了!
当下,再没有人喊冤,纷纷哭道恕罪。
郑当家总算有几分理智,此时已经顾不上说这些场面话了。
他急忙膝行上前,重重一叩首,道:“小人愚不可及,犯下如此大罪,罪无可赦!但请大人念在我等无心之过,求大人救我们一命啊!”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贺林轩既然愿意跟他们费这一番口舌,事情就还有转机,当即磕头认罪,附和声声。
“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救救我等!”
“求大人救我!”
也有那知机的人喊道:“大人,小人知罪,愿献上白银六十万,以赎罪过!”
此言一出,其他人争先恐后,都要捐献。
值此生死之际,他们都不敢有所保留,更怕比别人少了,显得不诚心,报出的数目至少都有五六成家底。
贺林轩暗暗记下,等他们都喊过一遍,这才哂然失笑,出声制止了他们。
室内立时静下来,只听贺林轩啼笑皆非一般,叹道:“才说你们糊涂,一个个还不知道动一动脑子。我且问你们,如今数遍南陵城,最打眼的有钱人,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