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
竟是贺林轩!
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微臣斗胆,依臣看,兴武伯爷应该是生了病。病入膏肓,身不由己,并不是有意触犯天威,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兴武伯愣住,一时又惊又愕。
他想不到贺林轩有什么理由要为他求情,更怕他此举背后有着置他一族于万劫不复之地的险恶用心。
他暗自握紧拳头,心想若是贺林轩真要置他于死地,就是拼上这条命不要,撞死在大殿金柱上也绝不会让小人得逞。
皇帝也倍感惊讶。
他扫了一眼诸臣,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而后道:“贺卿,你当知晓兴武伯所犯是祸及满门的重罪。而他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诬陷你,这样,你还要为他开脱么?”
贺林轩摇头道:“陛下,微臣不敢妄言。只是,臣看兴武伯爷受重疾所扰还不自知,实在可怜。陛下恩宽海涵,想来不会和一个病人计较,这才斗胆替伯爷说道而已。”
隔着冕旒和天阶,天顺帝都从贺林轩脸上的笑意里,看出了些许端倪。
打量了他一眼,虽还未明深意,但天顺帝仍然配合道:“贺卿倒是说说,兴武伯爷都不知道自己得了病,你又从何得知?”
贺林轩应道:“陛下容禀,不知陛下与诸位是否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南地某富户,家中独有一哥儿,虽有万贯家财,却貌若无颜,身形矮小。
及至待嫁之龄,某日出门拜仙求姻缘,偶见一书生俊美不凡,琼林玉质,便生爱慕之意。
岂料才走近,却听那书生在姻缘树下向仙人祈福。
言说夜里偶然梦见一个身穿嫁衣的哥儿踏进家门,其人生得矮如侏儒,貌丑无比,扑过来便喊他作夫君,生生将他吓醒了。
书生醒后庆幸只是梦一场,特此拜见姻缘仙,一为谋良缘,二为去晦气。
那哥儿听罢,只以为自己的心思叫书生察觉,那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竟羞得悬梁自尽了。”
说完故事,贺林轩顿了一顿,叹道:“陛下,您说,此事是书生的过错还是那哥儿的错?”
贺林轩面露慈悲,自圆其说道:“微臣以为,其实他们都没错,只不过,是这位哥儿生了病而已。”
“哦?”
天顺帝听他一番言语,已然听出此间关窍,心中早就大笑不已,强忍笑意道:“你且说,他所患是何病症?与兴武伯又有何干?”
贺林轩张口断言:“回陛下,这是疑心病。”
“患此病者,容易思虑过重,不仅疑神疑鬼,瞧见别人背着他说话,便以为是在说自己的是非。严重的,还将蒙昧心智,致使眼看不明,耳听不清,行差踏错而不自知。”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兴武伯。
见后者面有怔忡,显然也听出些许机锋,微微一笑,他继续道:“就像那哥儿。”
“这世上貌丑侏儒者何止千数,怎便以为书生是在说他?
又好比伯爷,也深受此症所害。
否则,世上不忠不孝不义无德无能的人不是没有,怎么别人议论几句是非,就认定是在说他呢?
臣也相信,兴武伯爷并非那等人。
他身上流着英烈血脉,对陛下定是一片赤诚。如果不是生病,怎么会做出今天这样的糊涂事呢?
伯爷,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贺林轩对兴武伯一笑,后者脊背顿生凉意——
他听懂了。
贺林轩是在威胁他,是在逼他,逼他向皇帝投诚。
虽然他已经是一颗废棋,但贺林轩让他看到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弃暗投明,为新帝立威。
他已经输了,但若只是向皇帝低头,俯首认罪,这都只是一时的痛快,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失败。
但如果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舍弃盟友,归顺皇帝,这才是安平侯和镇南王这一派勋贵宗亲的失败!
才是真正将这一派人的脸面踩在脚下的胜利!
然而此情此景,兴武伯没有选择。
此时顺着贺林轩递出来的杆子往上爬,他无疑会得罪曾经的盟友。
但他不这么做,欺君之罪就够他受的,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而他站到皇帝那一边,就算本身已经毫无用处,皇帝也一定会保他!
兴武伯想到这里,又看明了贺林轩此举更深的一层用意——他是在借这件事让皇帝有机会表态。
只要皇帝保住他的命,示人以宽,足以暗示那些心生动摇或者以后可能会倒戈的人:皇帝会接纳他们,最坏也不过是兴武伯的下场。
如此一来,才是给勋贵宗亲一党予以重重一击!
他越想越惊,一时呆滞。
而他能想明白的事,天顺帝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见兴武伯不作声,他沉声道:“兴武伯,可是如此?”
兴武伯猝然回神,只觉冷汗浸透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肉,哆哆嗦嗦地伏地,称道:“贺尚书所言……极是。老臣糊涂,再不敢犯,求陛下开恩。”
天顺帝绷紧唇线,忍住了到嘴边的笑意,叹息道:
“爱卿不必如此。
兴武一族自开国时便是我大梁股肱之臣,朕自不能亏待功臣之后。
今日爱卿所为确实荒唐,但朕既知爱卿身受病痛所扰,心盲眼花才做了错事。再要治你的罪,朕又于心何忍?
也罢。”
天顺帝抬抬手示意身边老奴,道:“来啊,传朕旨意,遣太医到兴武伯府专为伯爷调理。还有爱卿头上这伤,也要好好医治才好。
朕不会亏待每一个有功之臣,爱卿既为朕尽忠分忧,朕都记在心里,爱卿放心吧。”
老太监连忙应诺,而兴武伯闻言,七上八下的心落到了实处,顶着如芒在背的一些目光,叩首称道:“臣,谢主隆恩。”
一场酝酿一月有余的见面大礼就此落幕,百官面面相觑。
一些人自是满面笑颜,一些人面上无光,恼怒之余或感讪然或生出强烈的危机感来,还有些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许动摇之心……
不过,这第一仗打得再漂亮,也不过刚刚开始,未来如何还未可知。
而现在,双方默契地偃旗息鼓,再没有人在这当口找贺林轩的麻烦,事先备下的参奏都按下不提,议起其他。
待晌午退朝,贺林轩也不着急离开,反而主动扶起跪了一上午、无人问津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更避如蛇蝎的兴武伯。
一旁有人经过,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兴武伯微微一僵,看了眼远去的琼林祥云袍角,在贺林轩的搀扶下缓慢地站了起来。
之前跪了那么长时间,足够兴武伯混乱的脑子沉淀下来,认清现实。
但看到贺林轩的笑脸,他还是无法控制地生出惧意。
站起身后,他忙抽回手,勉强稳住颤颤巍巍的身体,抬手,一揖到底——
“犬子大错,下官在此赔罪了。要打要罚,全凭贺尚书与乐安侯处置!”
“哎,使不得。”
贺林轩虚扶一把,含笑道:“此前种种,是非曲直相信伯爷比贺某更清楚。既已了了,就不必深究。只要伯爷日后心清目明,不要再走错了路,站错了地方……”
他微微一顿,随后给出承诺:“乐安侯府与兴武伯府,自然相安无事。”
得了他这句话,兴武伯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面对贺林轩也再无话可说。
贺林轩也看出来了,便道:“我遣人送伯爷回府吧。”
正说着,一个身材圆润面白无须的太监近前道:“贺大人,陛下口谕,宫中留膳,请您和几位大人过去。”
贺林轩转头一看,张老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何谚、莫安北、张浩海和刑部秦尚书则等在一旁,显然也有受邀。
兴武伯见状,识趣地告辞。
贺林轩目送他弓着身撑着膝盖踏出大殿,目光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绪。
贺林轩回头,迎上何谚的笑脸,“发什么呆,走了。”
何谚瞧了眼走在前头的传话内监,示意他跟上。
贺林轩抬步上前,低声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安平侯世子?”
“嗯。”
何谚点头,“他掌管工部,虽然年纪和咱们相仿,但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在那边很有威信。听说,他父亲很器重他,很多事情都已经交到他手上了。”
贺林轩确实看出来了。
工部虽然听起来是个清水衙门,但在天齐年间却是宗亲们的钱袋子。
不说别的,光是给天齐帝梁兴北造皇陵就不知投入了多少金银。
但到现在皇陵也不过堪堪造出一个壳子,大量的钱财何去何从不言而喻。
他们蒙蔽天听,像水蛭一样附着在梁兴北身上,抽走国库钱银不知凡几。
安平侯世子能够稳坐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也足可见他在那一党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早朝之上此人虽未置一词,但就凭他一声咳嗽就能让盛怒中的兴武伯冷静下来,可见其积威深重。
这位世子和他那个老谋深算的父亲一样深居简出,很少在外露面。
贺林轩早就听说这是个棘手人物,以后可能会是他们的劲敌,今日一见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他心中暗暗记下,但没再多言。
几人跟随引路太监行至内廷,到正阳宫偏殿坐下。
到了都是自己人的地方,张浩海才走到贺林轩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道:“好小子,你这张嘴绝了,简直比我阿父的刀锋还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