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贺林轩便转醒,动作虽轻却还是惊动了李文斌。
他俯身亲了亲夫郎的额头,轻声说:“时辰还早,勉之你再睡会儿。”
李文斌显是没睡饱,被贺林轩搂在怀里,不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不过他还是捏着眉心,兀自清醒片刻,才摇头道:“诺儿今日也是第一天上书院,我不放心,早些起来给他收拾收拾,再送他过去。”
贺林轩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原来只是担心诺儿啊。”
李文斌看他嘴边的笑意居高不下,不由凑在他嘴角亲了一口,催促道:“你管我为了谁,快些起身,莫让阿兄阿嫂等。”
今日是贺林轩正式任命上朝的日子,李文武夫夫必然牵挂,少不得要叮嘱一番。
贺林轩未再多贪口舌便宜,扶夫郎坐直身。
蹲在床前给他绑了袜子,穿了鞋,抱人出了内室。待外间静候的家仆听见动静,出声询问,这才放下。
洗漱后,两口子说着话到了前院,李文武和张河果然已经等在堂前了。
吃过朝食,一家人正说着话,就听人来报舅家老将军遣人说稍后要与尚书大人一同上朝。
张河应承下来,回头笑道:“阿父还是这脾气!这下子,咱们再不用提心吊胆了,虽然他老人家嘴皮子斗不过别人,可向来讨没趣的都不是他。有他看着,肯定不会坐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欺负林轩的。”
李文武摸着胡子笑起来,深以为然。
之前贺林轩借着四方来贺的声势反击兴武伯府,连日来,又发起“为臣之道”的辩论。
大大尊高新帝的同时,又狠狠地给有意拿乔的宗亲门阀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且不说被天下士子所不耻的兴武伯对贺林轩恨之入骨,眼下朝堂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卯着劲,要送他一份“大礼”呢。
再则,贺林轩虽然是乐安侯弟婿,可毕竟只是外子,本身并无显赫出身,根基浅薄。
对他下手就没有那么多顾虑。
这样一来,贺林轩就成了两班人争斗中最醒目的靶子——真可谓是火力集于一身,还没上任就已经树敌无数了。
李文武对此都心知肚明,只可惜他贵为乐安侯饱受圣眷却因残疾不能入仕,无法替他抵挡明枪暗箭。
万幸,还有张家。
张家是李家姻亲,张老将军护短是出了名的,在朝中更有“蛮不讲理”的美誉,他要插手谁也拦不住。
况且张家今非昔比。
扶持天顺帝功不可没,不说张家其他人,张老将军就受封一品护国将军,位极人臣。
且他深谙急流勇退之道,在天顺帝入主南陵不久,就借暗疾复发为由,主动上交了兵符,让天顺帝的龙椅稳如泰山。
老将军说要荣养就当真没再上朝了。
今日露面,傻子都知道他是专门给贺林轩撑腰去的。
李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张河就数了好几桩他阿父和朝臣相斗的丰功伟绩,说笑间,气氛轻松了不少。
等送贺林轩上了马车,车轮骨碌碌地走远了,李文斌才露出忧色。
张河心里也有些打鼓,不过是藏着不说,看阿弟这样,忙岔开话题打趣起来。
“林轩真不愧老先生给他取的字,真真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阿弟,你看这身朝服他穿着多精神,走出去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眼馋呢。”
又说:“说起来,我这些天见的官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都是一样的衣服,怎么他们穿着就跟地里长的韭菜似得。那一茬接一茬,就找不出一个比咱家出挑的。”
听他的形容,李文斌顿时被逗笑了。
大梁文官的官服主色是绿色,有几个张河看不顺眼的,私下里总说他们是韭菜炒大葱——臭味相投。
却不想有朝一日,贺林轩也成了葱中一簇,韭中一茬。
“又胡说。”
李文武摇头失笑,“你就别瞎凑热闹了,有这闲功夫,不如跟我多读几本书。林轩的林是披林撷秀之林,和玉树临风的临,就不是一回事。”
张河一听就恼了。
“哦,你现在嫌我读书少了?”
他哼了一声,“当初你娶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满京城哪个不知道我张家人都是外边挂刀内里草包,连累侯爷惊才之名,我真是对不住了!”
这话里话外火气不小啊。
李文斌诧异地看向兄嫂,暗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李文武连声喊冤:“谁嫌你了,我哪有这个意思?”
见张河瞪眼,他忙咳了一声,语带安抚道:“是我说错话了,这厢给夫郎赔罪。你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好不好?”
说着,当真作了一揖。
张河本来就不愿意在李文斌面前和他争执,见状咧了咧嘴,还了一个晚上再跟你算账的眼神。
而车上,贺林轩对张老将军行了一个晚辈礼,笑道:“连累阿叔觉都睡不好,小子实在过意不去。”
张三水摆摆手,“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贺林轩再道了声谢,当真没再客气。
张三水瞧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不由纳罕,问他:“我来之前就听说了,姓吴的昨儿可是一夜没睡,天还没亮就出府去了,这会儿就跪在宫前哭得跟死了老子似得。你小子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那些老酸货一哭二跪三撞墙的本事,他就领教过好几回。
虽然心里腻歪得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把戏就是好使。
不管怎么说,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帝也束手束脚,纵使有心也不能偏帮得太过明显,形势对贺林轩就很不利了。
贺林轩笑起来,回道:“让他哭去吧,阿叔只管看着,我自有办法应付。就算我不敌,不是还有您吗?”
张三水虎着一张脸交代说捅娄子可以,可别真捅破了天,到时候他这脸皮薄的可哭不过那些老不羞。
不过看这小子的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也不由有些期待起早朝的光景来。
兴武伯果然没叫人失望。
大殿之上,贺林轩才领了职衔,谢了皇恩,撑着病体跪了一个时辰的兴武伯爷就等不及了,上前便是好一番哭诉。
只见他涕泪横流,哭天抢地地喊:“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这话,皇帝今天一早醒来就听过了。
天还没亮就听说兴武伯跪在宫门口,他遣人去听了几句,翻来覆去无非是:
“臣苦啊!”
“再活不成了!”
“求陛下给老臣做主啊!”
到现在还是这个路数,天顺帝都被磨得没耐性了。
但见兴武伯磕得头见血瘀,哭得声嘶力竭,他也不好发作,只得出声打断道:“爱卿慢些哭,你倒是说,究竟有何事要朕为你做主?”
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文武百官谁又不是打着灯笼看戏?
不过,兴武伯今时今日是真的被逼急了,豁出脸皮也不肯善罢甘休。
之前是他小看了贺林轩,怎么也没料到出师未捷。
一个小小的四方来贺就让他举步维艰,受够了窝囊气!
原本兴武伯只是一个试水的马前卒,虽说枪打出头鸟,可官场上谁不是腹内藏刀也笑脸相迎,求一个体面?
再怎么也不至于撕破脸。
哪想到贺林轩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一出手就将他面子里子剐了个干净。
如果说以前兴武伯与贺林轩、与李家只是立场不同,利益不谋,才生出纠纷。现在他却是恨毒了贺林轩,拼着最后一点体面不要,也要将贺林轩拖下泥沼!
见天顺帝开口接招,他立刻拖长了嗓子回应:“陛下啊——”
这一声犹如受尽委屈的稚子见了亲爹,听得天顺帝头皮一麻,暗道这老匹夫撒泼的功夫了得,今天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思及此,他不由看了贺林轩一眼,不知道对方打算怎么见招拆招。
同时,兴武伯爷直起身,两指并成利剑一般用力地指向贺林轩,愤而怒骂:“便是这个贼子,欺人太甚!”
兴武伯府和乐安侯府交恶的事情在场诸位都有所耳闻,但此时听兴武伯字字泣泪,从头说来,却又成了另一幅形貌。
“我儿贪杯失口,有错在先,实在该打。
府上自当赔礼道歉,若乐安侯爷不肯原谅,再重重罚那逆子便是了。贺尚书何至于如此得理不饶人,不给他、不给我兴武伯府留活路啊?”
兴武伯擤泪,“何况,再怎么说犬子还未及弱冠,虽然行为不妥,但也不过是少年心性,蠢笨糊涂。哪里是真的包藏祸心?
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早就已经知错了,贵府为何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非要毁了他才罢休?”
兴武伯双目猩红,越说越怒。
他阴毒地看了贺林轩一眼,随后朝天子一拜,埋首哭道:
“遥想昔年,我父与老太傅同朝为官,父亲仰慕太傅大人风华,太傅也曾赞许父亲风骨,本应是志同道合。
无奈先父早逝,这才失之交臂,引为终身憾事。
臣身为人子,惟愿继承先父遗志,岂料世事无常……只恨当年臣下人微言轻,爱莫能助,实在无颜面见先祖。
好在上天垂幸,圣上英明,英灵冤屈终于得以昭雪。微臣心中莫不感念陛下成全我等未竞之思。
如今乐安侯爷归京,微臣只盼着与之交好,重续旧情。
谁知那逆子竟然做出那等悖逆之事……家门不幸啊!那该死的不孝子,都是臣教子无方,愧对列祖列宗!”
兴武伯痛哭失声,又砰砰磕头。
天顺帝听得眉心直跳——他是被惊着了。
兴武伯府在大梁曾经也是风云烈烈的极贵世家,身为开国功臣,受封王位。
虽传袭三代后降为二等侯,后经四代又降为三等伯,怎么说也是梁国大族,世代蒙荫,从来自视甚高。
谁想到有朝一日为了攀附李老太傅,竟然连吴家列祖列宗都抬出来了。
不知兴武王侯看见子孙后代如此长进,会是何种神情。
下首,兴武伯还未说完:“得闻那孽子口出狂言,老臣当即将他一顿痛打,只恨不能将他掐死在祖宗灵位前。
臣满心歉意,只盼着登门谢罪以重修两家之好。
没曾想这贺林轩竟出言不逊,气晕我夫郎不说,其后,更是散播谣言!
指责老臣教子无方便罢,他竟还污蔑我为子不孝,为臣不义,不堪为人……陛下,老臣冤枉啊!”
兴武伯说着,悲从心来,恨从眼生。
“臣待双亲至纯至孝,如何便成了那等狼心狗肺之徒?臣对陛下,更无二心!这全是贺林轩空口白舌,蓄意污蔑!”
他的眼刀剐着贺林轩,哭得浑身摇晃。
好半晌才平复下来,伏地道:“陛下,臣受此奇耻大辱,已经无颜苟活于世,只是不能讨回一个公道,老臣实在心有不甘。”
“陛下,求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说罢,又是一阵呜咽。
天顺帝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看向贺林轩。
正要相询,却见后者一脸惊奇,失声道:“伯爷何出此言?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