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身衮服的梁兴邦快步走进来,迎面看见两老的灵位和棺椁,脚步顿了一下。

随即,他看向李文武,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老太监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陛下,驾到!”

“臣参见皇上。”

“草民,参见皇上。”

没等老太监一口气喘匀,张三水、莫安北等人当先反应过来,跪下迎接。李文武猝然回神,也忙跪下,行了一礼。

梁兴邦大步上前,亲自扶起李文武,“快起来。”

“谢陛下。”

李文武恭敬中带着几分拘谨,看得梁兴邦异常心酸。

“师兄,你……罢了,我先给阿叔阿么上香,再同你说话。”

老太监闻言忙去拿香,刚才跟着跑了一路的王山递了上来。

见帝王要行大礼,李文武连忙阻拦,“陛下,使不得!”

“我是李叔看着长大的,有什么使不得的。”

他执意行了跪礼,三叩首后,将香递给李文武。李文武接过,插上香案,和张河一并回礼,感激道:“多谢陛下。”

他方才走了两步路,梁兴邦已经看清他左腿的异样,心中百感交集。

身为嫡皇子,他自小便背负着父皇、朝臣的期望。疲惫难熬的时候,就十分羡慕师兄的疏狂,羡慕文哥儿的张扬。

何曾想时过境迁,故人已然不复从前。

他看着李文武,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都忘了起身。

还是张三水提醒了,他才猛地回过神,站起身来。

看他们拘束的样子,梁兴邦暗自叹息,面上笑笑道:“却是朕打扰你们话家常了。那今日朕就不多留了,等师兄明日进宫来,我们再叙旧。”

他来的如此匆忙,可见心中牵挂不假。

此时又满是落寞,李文武看着不落忍,便道:“怠慢陛下了,明日再同您告罪。说起来,我们师兄弟好些年不见,我也有许多话想和陛下说呢。”

梁兴邦闻言,眼里浮现惊喜,反复和他确定明日之约,这才走了。

莫安北随行离开。

踏上回宫的车架,梁兴邦眼里的喜意慢慢落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道:“清之,你信上说,文哥儿的夫君就是四方来贺的贺林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安北跪坐一旁,回道:“陛下,此事我也始料未及。”

猎户贺大郎杀牛入狱整整十年的事,梁兴邦早有耳闻,也正是因此才对李文斌的生活格外不放心。

此时,莫安北当先说明贺林轩被诬陷的内情。

而后道:“贺家小子说,他在狱中得遇贵人,才有如今的造化。臣大略看过东山县的卷宗,历任两届县官,确实有不少寒门学子含冤入狱。如今他们都已身故,监管的牢头也死了,具体如何,已经不能考据。不过……”

他说的这些,梁兴邦并不意外。

这些年昏君无能,奸佞当道,上行下效,吏治腐败不堪,各地的冤假错案层出不穷。

真正有本事、心中有报复的人,牢房里只多不少。

但见莫安北犹豫其词,梁兴邦问道:“不过什么?”

莫安北叹道:“不过,贺林轩此人天资过人,又极有城府,实在不容小视。不瞒陛下,末将几次三番想试探他,却根本摸不着边际。我还从没遇见过这么不好对付的人!”

虽然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儒将,但不能否认,他到底深受老父的影响,有时候更像一个功于心计的文臣。

但在贺林轩面前,他这点道行却完全不够看了。

“便是秦老,都说贺林轩此人琢磨不透,又岂是那么好打探的?”

这么说着,梁兴邦忽然转开了话锋,低声道:“他,待文哥儿好吗?还有那个孩子……文哥儿他……”

他语不详焉,神色迟疑。

不知道是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他也明白这个问题太过冒昧,不是现在的他应该过问的。

莫安北眸光一动,随即笑着说:“文哥儿很好,那孩子也很好。”

“哦,他大名叫作贺子诺,被养的白白胖胖的,脾气可大嘞。不过乖巧起来,比文哥儿小时候还要讨人喜欢。对了,诺儿已经能开口说话,并没有哑疾。那嘴皮子功夫,真是随了他阿父,一般人都不是对手!”

梁兴邦勾了勾嘴角,“看来,兄长很喜欢那孩子。”

“您若是见了,也会喜欢的。”

莫安北搭了一腔。

话音顿了顿,他又道:“陛下,文哥儿虽然吃了不少苦,但万幸他有后福。我只盼着他能一直幸福平安,如此,太傅大人也能含笑九泉了。想当年,他老人家最是偏爱文哥儿呢。”

梁兴邦听出他话中的深意,苦笑一声道:“我当然也希望如此。”

轻叹一声,他迎上莫安北恳切的目光,笑了笑道:“清之兄长不用担心,我不会做什么的……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早已大婚,他也过得很好,当年,不过一句戏言,你只当从未听过吧。”

莫安北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着不掩饰的怀疑和担忧。

当年,莫阿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收了一个哥儿为徒。

莫安北对他一见倾心,莫家阿父却分外瞧不上自己的儿子,说什么也不愿徒弟屈就年纪一大把的大老粗。

莫安北忤逆不了老头,就找了一个管得了他的人当帮手。

——他直接向先帝求了赐婚旨意。

那天梁兴邦恰巧在场,还是他帮着说话,先帝才首肯了这桩婚事。

当日场景历历在目。

莫安北至今还记得,那时年仅八岁的二皇子说:“父皇,待儿臣成年,您也早些给儿臣赐婚吧。”

先帝笑看稚儿,问他:“怎么,你才这么小,就已经想着娶夫郎了?这是看上哪家的小哥儿了?”

“自然是文哥儿。”

二皇子一脸严肃地说:“父皇,儿臣听说总有人找太傅,争着要和他家结亲,您可不能落于人后。”

先帝听得哈哈大笑,被缠了很久,终于许下一句承诺。

可那之后没多久,先帝便遇害,情势急转直下。

而今,他们扭转乾坤,但许多事情已成定局,不能强求。

莫安北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加了一句。

“陛下,我虽不了解贺林轩,但末将久经沙场,倒也能感觉出一二来。此人表面上一副和气生财、与人为善的商人做派,骨子里却有一股狠劲。一旦……便是不死不休。末将认为,此人可用,不宜为敌。”

梁兴邦失笑道:“兄长,我只是有些担心文哥儿的近况,没有别的意思。”

听他否认,莫安北摇了摇头,并未放心。

“您唤我一声兄长,我也托大啰嗦一句。”

“论武功,黄赫和林长勇制服贺小子轻而易举。可论起脑子……他们的火候还是差了些。我只怕他二人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惹出误会,那就弄巧成拙了。”

黄赫和林长勇虽然与他同行北上,却是梁兴邦的亲卫,并不归他管。

自他们二人主动请命留下护送贺林轩一行,莫安北心里就不怎么踏实。

梁兴邦笑意顿了顿,才道:“兄长多虑了,我让他们北上探听贺林轩的底细,也表明过招揽之意。便是事有意外,他们也不会擅做主张,轻慢了他。”

至于私下是否吩咐过黄林二人处置贺大郎,梁兴邦避而不谈。

但这句话已经足够让莫安北放心,不再多嘴。

而此时此刻,朝南陵靠近的楼船上充满欢声笑语。

贺林轩带着一家子在甲板上打竹牌,一旁刘小冬和孙阿么现做的烤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就连诺儿都没被分散注意力。

他正看着手中的牌面,认真的小脸上一派严肃。

坐在他下家的李文斌催促道:“要不要,不要我先走啦。”

他作势要抽牌,这一局正好坐庄的诺儿赶忙叫道:“阿爹等等,我要的。我的牌就是太好了,我得想想怎么让你们输的更多。”

“呦呵,口气还不小。”

贺林轩看他一脸“我说的就是真话”的模样,好笑不已。

这一局已近尾声,每人手里不剩几张牌,他早就算明白了。难为这小鬼还虚张声势,垂死挣扎。

李文斌和李信却信以为真,不约而同地低头看自己的牌,严阵以待。

到最后,诺儿还是把底牌都交代了,输的一败涂地。

李文斌看见他那一手烂牌,乐得直笑:“让你学你阿父装相,还不老实把脸送过来!”

他率先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就要朝诺儿脸上招呼。

诺儿不肯就范,李信在一旁起哄说:“愿赌服输,诺儿,你看我和阿叔就没赖过账。”

闻言,诺儿恹恹地把下巴往阿父手心上一搁,睁着大眼睛紧张地看着逼近的毛笔,睫毛不停地抖动。

“阿爹,你画小点。我的脸就这么点大,再画就看不见啦。”

李文斌冷哼一声,“刚才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诺儿一看他脸上的大王八,乐得直咧嘴。贺林轩边笑边提醒:“快把嘴巴合上,小心待会儿吃一嘴墨水。”

“哦!”

诺儿立刻做乖巧状——墨水的滋味他吃过一回,这辈子都不想再尝试了。

李文斌也在他脸上画了一只王八,总算大仇得报。

李信等不及地接过笔,在人生输家诺脸上留下一副大作。贺林轩手下留情,只用笔尖轻轻点了两下。

李文斌打眼一瞧,他神来一笔,竟是给小乌龟点了绿豆小眼,趴在诺儿脸蛋上的小王八一下子变得活灵活现起来,顿时乐不可支。

诺儿不服气地喊他们重新洗牌,发誓要报仇。

但玩到最后却是三败俱伤,只有贺林轩的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笔墨水都没留下。

见他们脸上已经没有可以下笔的地方,贺林轩喊停,让他们洗了脸吃饭。

三个人已经输到怀疑人生,连好胜心强的诺儿和李信都没叫着再来一局翻身。

不过,诺儿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朝贺林轩伸手,软糯糯地撒娇:“阿父,抱。”

贺林轩倾身去抱他,冷不防被儿子抱住耳朵,黑乎乎的脸蛋蹭上来,立刻在他脸上抹下一块墨迹。

“哈哈哈哈!”

计谋得逞,诺儿得意地大笑。

自己犯案还不够,又大声招呼同伙:“阿爹,阿兄,快!快!我抓住阿父啦,你们快来!”

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两人一哄而上。

蹭完了,李文斌犹嫌不够,说:“诺儿,信儿,抓着他,我送他一副对联。”

他对着贺林轩的脸,信笔而书。

左脸上联:赢了别得意。

右脸下联:终是一脸黑。

脑门横批:一雪前耻!

三人把这副对联反复品味一番,都笑得直不起身来。

贺林轩故作生气地瞪眼,“笑啊,接着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朝砚台上一抹,漆黑的两手就要在他们黑乎乎的脸上再添战绩,李文斌三人吓得拔腿就跑。

可惜诺儿腿短,跑的最慢,眼看就要被抓住了,急得大叫:“阿爹救我,快用美人计!”

李文斌非但见死不救,还停下来边笑边看热闹。

诺儿毫无悬念地被贺林轩捞进怀里,糊了一脸黑之后,他特别识时务地倒向阿父的阵营,朝东躲西藏的李文斌二人杀了过去。

四人闹作一团,笑声远远传开。

黄赫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就被逗笑了好几回。

林长勇抱着手,在他身后不冷不热地说道:“难得见你这么高兴。别是乐不思蜀,把主上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了。”

黄赫收住笑容,回头看他。

“不劳你费心。倒是你,别记错了才好。”

他走到林长勇身侧,压低声音道:“主上只说,若是李家哥儿过得不幸,又碍于世俗哑忍,你我可替他除去心头之患。可眼下,有何处需要我们多此一举的?”

“何况。”

黄赫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不仅是李家哥儿的夫君,还是主上准备重用的贺林轩。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若是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妨碍主上功业,我第一个不饶你。”

林长勇冷笑出声。

“轮不到你教我做事,还是先管好你那张讨人嫌的嘴吧。要是被这一家子聪明人联想到主上身上,平白惹出事端,我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

他说完,转身就走,黄赫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直想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