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谚的师父秦老和李老太傅是挚交知己。
当初二人结下这段师徒缘分,就是李老太傅牵的线。
而老太傅给予何谚的教导,不亚于秦老的拳拳心意,虽没有师徒名分,情份却不假。
因此,收到贺林轩和李文武的信,道明身份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要不是李家要请灵回江南,他定连夜杀回山水镇跟他们砸桌子了。
又是伤怀又是感念,这几日他没有一夜睡踏实的。
本想着见了贺林轩绝不给他好脸色,可打了照面,何谚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天谢地,总算你们都好好的!”
满心庆幸,溢于言表。
叹罢,他又戏谑地看着贺林轩,道:“难怪你总能看透我,知道许多关于我在南陵的往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想到与贺林轩的初次见面,高平也笑得不行。
“林轩,叫你东肃第一辩才可太委屈你了。东肃第一大忽悠,你当仁不让啊!”
此话一出,何谚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贺林轩忍笑道:“多谢三廉兄抬爱。”
“别以为你不谦虚,我就是在夸你了。”
高平觑他一眼,又叹气说:“哎,不过说真的,林轩身上都是宝,单只这忽悠人的本事就是一绝。可惜我以后不能多向你取经,只能靠学到的这点皮毛糊弄糊弄人了。”
闻言,贺林轩怔了一下。
“……三廉兄,你此言似有深意?”
看他疑惑不似作伪,何谚和高平大感意外。
高平忙压低声音问他:“林轩,你没听莫将军说么?”
“说什么?”
贺林轩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找到头绪,便直言相问。
何谚解释道:“前两日我收到师父来信。信上明言,待李家一案平反,主上将许李家后人应得的身份……这意味着什么,不必我说,林轩你应该明白吧?”
贺林轩神色一顿。
智者千虑,终究百密一疏!
正所谓起此彼伏,朝廷把陈氏踩到泥潭里,必然也要抬举某些人。
——秦老、何谚、莫安北这些拥立他的从龙之臣,自然首当其冲。
但贺林轩之前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除了论功行赏之外,新皇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冤假错案平反后,嘉赏弥补一部分受害人,拉拢人心。
且不说李家当年的冤案牵扯甚广,震动朝堂,是为典型。仅凭新皇和李家的关系,李老太傅的功绩,李文武就是首选。
更何况,李家在文坛的地位十分特殊。
哪怕李老太傅和小李尚书都已逝世,哪怕李文武残了左腿,但李家仍是帝师,仍然有着天下之师的名分。
要重燃天下士子对大梁朝局的信心,开恩科之外,厚待李家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尤其是当年在李氏一案中被牵连的读书人,唯有李家受到肯定,才能稳住他们的心。
如此一来,李文武返京后,再想从这个名利场脱身,几乎不可能了。
……难怪莫安北只字不提。
他已经看出来李家现在的主心骨不是李文武,而是贺林轩。后者的根基在东肃,他担心贺林轩从中作梗,这才心存隐瞒。
电光火石间想通了这一点,贺林轩俯首长叹。
捏了捏眉头,他笑笑道:“难怪刚才嫂子见了勉之和诺儿,没有一点不舍之意。我还当你瞒着他,现在看来,秦老的信上,不止是说了我阿兄即将受封的事情吧?”
何谚见他这么短的时间就想通透了,赞道:“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慧眼。”
高平也满心佩服,说道:“秦老说,王爷登基后,会诏命各州州牧回京述职。”
“陈党派系盘根错节,特别是南边六州,没几个干净的。
正所谓斩草除根,要彻底料理陈氏一党,吏治变动极大。
所以,我们政绩斐然的何大人,马上要被调回京中补缺了。州牧一职从二品,去了南陵,怎么也要捞个正二品的尚书当当吧?”
“就你知道的多。”
何谚笑骂了一句。
贺林轩则道:“照这么说来,三廉兄也要高升了?”
高平摇了摇头,说:“我还有的磨练。先到地方当个七品县令,做出成绩再说吧。说真的,这些年都是大人拿主意,突然要我自己独当一面,我这心里头还真有点慌。”
贺林轩拍拍他的肩膀,道:“送你一句话——不想当宰相的九品芝麻官,不是好官。”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如果一直站在平地上,看到的永远是比自己高一点,或是矮一点的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成为一个不上不下的人。
其实你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些日子,三廉兄帮着远丰兄处理一州政务,不也得心应手么?
不要觉得野心是件坏事,你缺少的,恰恰就是这一点野心。
放开胆子,多看看何大人。县令算什么?相信我,用不了几年,咱东肃就有一位高州牧了!”
高平:“……”
何谚:“说的好!就为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他大笑起来。
因蓝氏孕中不喜酒味,家中的酒能送人都送人了,其余也都窖藏起来。
如今蓝氏刚刚生产不久,席上也没有备着酒,他便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和贺林轩喝了一杯。
他俩笑过一场,高平才堪堪平复下被贺林轩一番话激起的惊涛。
举杯笑道:“虽然我知道你肯定又在忽悠我,不过,为兄借你吉言了。”
贺林轩饮下这一杯,何谚才拍拍高平的肩膀道:“我对你的信心,和林轩一样。好好干啊,高州牧大人。”
高平哭笑不得,“都埋汰我是吧?这称谓,还是等我真的混上了州牧,你们再叫不迟。”
“哈哈哈!”
贺林轩和何谚都笑起来,前者更道:“苟富贵,莫相忘!来来来,为高大人举杯!”
何谚十分捧场,高平脸都臊红了,但也笑着和他们喝过一回。
他们自得其乐,李文斌三人在内室都听见动静。
蓝氏和诺儿一起摸着鼓鼓的肚子,摇头笑说:“这些人,喝茶也能喝出酒味来。”
李文斌看着眼睛里装满了惊叹的儿子,摸了摸他的小脸,也笑道:“随他们胡闹去吧,反正灌一肚子水的又不是我们。”
蓝氏正要接话,诺儿仰头疑惑道:“灌一肚子水,会像阿么一样吗?”
两人愣了一下,想到外头那三位的肚子鼓起来的画面,顿时笑不可仰。
蓝氏更是道:“诺儿,你去让你阿伯多喝些!看,看看能不能生出小哥儿来,哈哈!”
诺儿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去问了肯定没好事。
虽然没想明白阿爹他们在笑什么,但瞧他们笑成这样,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决定回头再问阿父。
此时,诺儿贴着蓝氏的大肚子,想听听里头的小娃娃是不是也在笑。
接着,他惊呼道:“阿么,阿弟好像在说话啊,我听到了!阿爹,你快来听!”
“那是阿么的心跳声,他现在还不会说话呢。”
蓝氏摸着诺儿的头发,笑得温柔极了。
这一日宾主尽欢,从府台折返山水镇的路上,贺林轩说了李文武将被受封的事。
李文斌听罢,眉头就皱了起来。
“如此,阿兄阿嫂岂非离不开南陵了?那,那我们?”
他看向贺林轩,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虽然不舍得兄嫂,但贺林轩在哪儿,他便在哪里。而他并不愿意勉强贺林轩做任何决定。
贺林轩当然明白他的想法。
摸了摸李文斌的鬓角,他轻声说:“勉之,既然计划有变,回头我们把家里重新收拾一下,要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反正随行的人很多,不怕拿不动。”
李文斌震动,鼻子蓦地发酸,动容道:“林轩……你不用这样迁就我的。”
他没想到贺林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做好了决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南下,放弃在这里平静优渥的生活。
贺林轩摇了摇头,拥抱着他,道:“南陵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不想你每日为了兄嫂担惊受怕。”
“何况,这么多年,我已经吃够了孤苦无依的苦。
我明白血脉至亲意味着什么。
勉之,我不想你以后送冬礼都找不着两家人,我也不愿意诺儿长大后,没有兄弟依靠,形单影只。
那是什么滋味,我替他尝过了,不会让他再经历这些。”
李文斌眼睛发热,几欲落泪。
他捧着贺林轩的脸,忍着心酸笑着说:“那些都过去了。林轩,我和诺儿就是你的亲人。你要是累了,不想走了,就靠着我,好吗?”
“嗯。”
贺林轩俯身抱住他,贴着他的耳际低声说:“老婆,谢谢你。”
抱着睡着的诺儿回到家,贺林轩陪着李文斌躺了一阵。待他睡熟了,才轻轻起身去了书房。
提笔,他给远在长漳的王山写了一封信。
封蜡交给管家连夜送出后,贺林轩抬头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沉默了好一阵,才转身回房。
看着李文斌恬静的睡颜,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贺林轩没有告诉他的是,李文武不能脱身,作为四方来贺的所有人,一旦身份暴露,他也不能独善其身。
若要逃避,当然不是无计可施,只是……
低头亲了亲李文斌的眉心,贺林轩微微笑起来。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此生,只愿能为他,为他们挡住风雨,护他们一生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