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在寻常百姓眼中是漫长难熬的,同样的,也平静无奇的寒冬。
不论是北地还是南地的百姓,都没有人预料到在他们闭门熬冬的时候,曾有一支军队在村落外潜行而过,直指南陵。
来年一月出冬,贺林轩一家子去了州牧府拜会。
往年何谚在数九寒天也会带着夫郎回家尽孝,今年却未曾。
虽则何张氏还在闭门自省,等闲不见人,但何家家大业大难免口舌混杂。
蓝氏情况特殊,何谚自然不愿意他劳心劳力,亲自回去一趟和父亲告了罪,留在了府台。
他们一来,蓝氏就迫不及待地拉了李文斌和诺儿到内室烤火。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往年在镇上总觉得热闹太过。今年倒是冷清了,可无事可做,我这心里头反生烦闷。”
何谚不想让人惊扰他养胎,不仅是何家直系旁系的亲族,连下官们都拒之门外。
整个冬天,他只见了两回蓝家人。
可那些交际场上的事情,他这些年做惯了,从世俗琐事中脱身反而不自在。
李文斌笑道:“不是有大人在吗?我可听高师爷写信给林轩抱怨,说大人成日粘着你,一整个冬天都没在衙门露过几次面呢。”
“可不就是看他看烦了吗?我瞧着肚子里这个,以后出来,肯定和他阿父不对付。否则,怎的每次听见他阿父说话都要闹几回……”
三人步入室内,说话声变得模糊。
何谚对贺林轩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边引他往书房走,边道:“大夫说孕夫性情会有几分变化,可你嫂子最近可变得太多了。多看我一眼,都不给好脸色。寻常,他哪里舍得如此待我?”
贺林轩忍俊不禁,“这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何谚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道:“好些日子不见,瞧着诺儿又被你养的白白胖胖的,还长高了不少。”
“怎么,又眼热,想打我儿子主意?”
贺林轩打趣他,何谚故作遗憾地说:“怕是不成喽,大夫说你嫂子肚子里八成是个汉子。”
看何谚脸上藏不住的笑容,就知道这个结果更让他满意。
贺林轩也偷偷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从现在就开始为儿子的感情生活操心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书房。
管家来上了茶,体贴地关上门留给两人说话的空间。
贺林轩喝了一口热茶,笑道:“大人这个冬天过的可惬意?我听三廉兄说,他是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忙得不可开交呢。”
“听他瞎说。”
对于高平的抱怨,何谚完全不以为忤。
“今年咱们东肃比往年和缓太多了。
底下人新官上任的、急着藏自己尾巴的,都紧着百姓的苦处表现呢。哪会把烂摊子留给府台处理?
也就是北边打战的事有些棘手。
这不,借了兵不说,又张罗着要向我们伸手拿粮食,说是东肃的兵合该是我们东肃养着。
敢情这仗不是替朝廷打的,不是替北齐北燕的百姓解围?
那书信一来,可把咱们高师爷气得三天都没睡好觉呢。”
贺林轩了然,“燕齐二州灾荒更甚,想必没有什么存粮。”
“这冬天雪日的又不能指望南边调粮过来,自然只能找邻州借度。不过,咱们东肃的情况也未见得比他们好多少,确实是给远丰兄出难题了。现在如何了,可处理得当?”
何谚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我给南陵去了几封八百里加急的求援信。
可到现在我也只得一纸旨意,说粮草已在筹备,让我先想办法对付着。
我能如何?
还不是拉紧裤腰带掏空库房应急,总不能叫将士真的饿死在北边吧。
总算熬过了这个冬天,可南边的粮草都还未出京呢,想来是指望不上了!
我啊,现在也只能盼着这仗早点打完,让将士让百姓,也让我这个父母官少受点折磨。”
贺林轩吹了吹茶沫,垂眸笑说:“既已出岁,冬过春来,换了一副新气象。想来,退兵之日指日可待了。”
何谚愣了一下,暗自打量了眼贺林轩,没从他脸上看出话有所指的意味,便按下心中猜测,笑道:“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午间吃过饭,两家人才坐在一处说话。
蓝氏便道:“林轩,想必你也听远丰说了,咱们这亲家怕是结不成了。若果真生了个讨人嫌的汉子,我想着让他和诺儿结成兄弟。咱们两家认一个干亲,你看如何?”
不能结亲家这事让他深感遗憾。
诺儿实在和他投缘,蓝氏总觉得上天把诺儿送到他面前来,是有特殊意义的。有了胎相,便总想成全这一段缘分。
如今,却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贺林轩看了眼被他牵在手心的诺儿,又看看李文斌,笑道:“嫂子厚爱,我自是没意见。不过勉之才是一家之主,这是得他和诺儿点头,我才敢答应呢。”
蓝氏被他逗着了,戏谑地看向李文斌。
“勉之,你可听见了,还同我谦虚说你不能贸然做主。我看啊,你指东说西,林轩也得点头称是。”
李文斌:“这你可别羡慕我,你家还不是一样?瞧着大人都不敢跟你说一个不字呢。”
说罢,他正式应允结干亲的事。
复又俯身摸摸儿子的脸说:“答应了你阿么,日后诺儿可就是小兄长了。要像你信儿阿兄一样照顾你阿弟,以身作则,知道吗?”
诺儿认真点头,“阿爹放心吧。我给阿弟讲故事,还能教他写字哩!”
何谚笑道:“那可不得了,我看诺儿要教出一个猴子精来。”
蓝氏觑他,这像话嘛。
诺儿却不觉得他这话是取笑自己,直点头说:“我阿父说了,好男儿要能文能武。光会猴子的把式还不够,得像唐僧一样会忽悠人才行。待我学成,肯定都教给阿弟!阿么你放心,我可不会藏私呢。”
“那敢情好,哈哈哈。”
蓝氏和何谚都笑起来,想到往后儿子也长成诺儿一样的鬼灵精,就乐不可支。
早春天黑得早,再坐片刻,贺林轩便起身告辞。
何谚夫夫自然挽留,贺林轩道:“长漳那边来信,说事情都已准备得当。开业在即,有些事还要加紧处理,就不多留了。嫂子若是想诺儿,派人送信过来,再让诺儿陪你说故事,可好?”
闻言,蓝氏只能作罢。
回去的路上,李文斌摸着诺儿的肚子,和贺林轩取笑说:“嫂子近来遣人给孩子做衣裳,觉得府中人针脚不错,也让给诺儿做了两身。你猜怎么着?”
“阿爹!”
诺儿气呼呼地打断了他。
李文斌想到儿子穿上那衣服后,整个人像被绑紧的雪团子,圆滚滚的,就乐得不行。
照顾小男子汉的面子,他没和贺林轩深入形容,只是捏捏儿子的脸蛋说:“让你写信的时候千交代万交代,不许告诉你阿么你长胖了。现在可好?”
“阿父……明天我们就去放风筝吧?”
很显然,衣服事件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终于对自己的身材生出正面的反思。
贺林轩把儿子抱到腿上,说:“现在还冷,吹了风该生病的。再说,去年不就瘦下来了嘛。有道是秋收冬藏,春积夏发,咱们等天气热了再减肥,不着急啊。你看你阿爹,今年就一点都不着急。”
李文斌听他话里说自己长胖了,抬手揪了下他的耳朵。
诺儿却没被安慰到,摸摸李文斌的腹部说:“阿爹肚子的肉肉没有去年软乎,衣服也没宽两寸……肯定是阿爹吃的少,早知道我就听阿爹的了。”
他忧伤地看了一眼贺林轩。
怪只怪阿父做的菜太好吃,他不喜欢长肉,可也拒绝不了美食啊。
“哎,要是能有什么又好吃又不长肉就好了。”
他异想天开,惹得李文斌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贺林轩凑在他耳边说:“勉之,我说的对吧?今年冬天你放开肚子吃,我保证除了二两肉,你身上不会再长别的肉了。”
李文斌听出里头的玄机,收了笑瞪他。
是的,其实诺儿不知道他阿爹后来吃的也不少。没有变胖的秘诀只有一个——天天躲在被子里流汗,能长肉那才稀罕!
他们一家离开,后脚何谚就遣人请高平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贺林轩很可能已经知道内情?”
听了何谚的猜测,高平一口茶水来不及喝,放下茶杯蹙眉深思。
“我本无意试探他,可说起北地战事,他的说法却让我不能不多想几分。不说战事分出胜负,却说退兵,还言说冬日过去,新气象将至。这其中,难道就只是凑巧说的吗?凭我对他的了解……”
何谚摇了摇头,“这些话应当不是信口所说,定藏有深意。”
高平实在不解。
“可是那事那般隐秘,便是你我也只是大概知道一个时机,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又究竟知道多少?
而且,你也听他说了,长漳那边的四方来贺开张在即。
他若真的知道什么,应该避让锋芒才对。又怎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崭露头角,引人耳目呢?”
目前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贺林轩并非他们这一派的人——为此,秦老特别问过,派人来说明王爷从未听说过此人。
他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身上迷团重重,让人捉摸不透。
想了想,高平道:“大人,你说他会不会只是试探我们?”
何谚:“若未窥见一二,又何来试探之说?”
“这……哎,贺林轩此人实在深不可测。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足以掀起惊涛。”
高平感慨一声,随后猜测道:“大人,假定他真的知道了什么,他又为何要透露给你?莫非,是他家里和陈党有什么关联,提前示好,以便日后明哲保身?”
“既是示好,也该有所行动才是……”
何谚沉吟许久,还是没有头绪。
罢,不论贺林轩知道了什么,至少,他不会成为绊脚石。只盼,敌军里不要出现这样的人物,阻断他们的征途才好。
一月末,四方来贺分号开张在即。
但在这之前,一个消息打破了金銮殿的平静,惊得皇帝几乎从龙椅上摔下来。
——“报!!启禀皇上,六川关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