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临江对岸有山,名唤天武山。
它与文曲山隔江相望,原本山水镇名中的“山”,指的便是这两座山。
但六十多年前,天武山上突然降下天火,泰半山头毁于一旦。时人皆引为不祥之兆,将当时的州牧和郡守吓得不轻。
州牧怕被人指责为官不仁,便将管辖此地的郡守和县令斥责一番,写了檄文祭天。
事后,他着人修改地方志,将它抹去不说,还在山上种下满山的桃树,意在辟邪。
此后大家便管它叫作桃花山,渐渐没有人再记得它原来的名字。
也是因此,每年桃花山开满桃花虽是一大盛景,但很少有人到山上来。
后来一位喜爱桃花成痴的文儒将它买下来,在山上建造了别庄,每逢花开呼朋唤友来山上赏玩,才恢复些许人迹。
文儒逝世后,桃花山几经转手,而今到了贺林轩手中。
众人相携上了船,蓝氏才发现李文武夫夫没来,忙问是出了何事。
李文斌歉然道:“前两日便得信说信儿偶染风寒,今日一早,书童遣人回来说他的情况有些反复。阿兄阿嫂不放心,去书院接他了,特地交代我和林轩,向你们赔个不是。”
“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孩子的身体重要。”
蓝氏连忙询问李信的病情。
闻说并不严重,他这才放下心来,摸摸诺儿的头叮嘱说:“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最易伤寒,诺儿也要小心些。”
诺儿自然答应。
今日顺风,船只很快就到了桃花山脚下。
虽花期将尽,但桃花山还是笼罩着粉色云雾,越往山上走,花开得越灿烂。
到了山腰上的山庄,树上甚至还能见到一簇簇欲绽未绽的花苞,夹藏在怒放的花丛中。
动静相宜,错落有致,正是赏花最好的时候。
灼灼其华,轻燃一树春色。徐徐香风,吹落满地缤纷。
李文斌看得心折,待要赋诗一首,就听诺儿欢呼出声:“好多桃花啊!阿爹,我们快去折一些,回去阿父做桃花饼吃,唔,还有桃花羹,桃花糕!”
李文斌:“……”
见他哭笑不得,蓝氏忍俊不禁,拉着诺儿的手笑道:“原来除了桃花茶,桃花还能做这么多吃食。我陪诺儿多摘些,可好?”
诺儿嘻然点头。
他们在前头说笑,贺林轩三人则落后几步,慢行闲话。
何谚扶着他师父,笑说:“上旬,四方来贺的文比题目便是桃花。我借着便利看得一首,却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此诗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好诗。
可叔父您有所不知,那日有位天命之年的进士郎入藏书阁窥得一副墨宝,形容几欲疯魔。
一向滴酒不沾的人,回去喝得酩酊大醉不说,醒来还哈哈大笑两声,提笔画了一副老翁花下饮酒图。”
何谚目露向往,“却不知是怎样的诗文,竟能有如此魔力,只恨无缘一见呐!”
贺林轩自称南陵人士,但秦老自十几年前便深居简出,他不认得对方,也不怕贺林轩认出他来,因此很是从容。
此时,他则被介绍作何家的世交,何谚的远房叔父。
听徒儿一番话,秦老当即心领神会,摸着胡须叹道:“可惜老朽来的不是时候,不然以大欺小一回,说不定就能一睹墨宝呢。哎,实乃平生一大憾事啊。”
贺林轩瞧他们师徒两个一唱一和,摇头失笑道:“远丰兄,我今日才知你兵法学得这样好。抛砖引玉便就罢了,这欲擒故纵更是一绝。”
师徒二人被点破,都笑出声来。
何谚便道:“既如此,林轩不如痛快交代了吧!我叔父可是难得过来,总不能让他老人家败兴而归不是?”
贺林轩自然不会拂他们的兴致,张口念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两人屏息听着,直到最后两句再忍不住抚掌叫好。
“好一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好啊!此句,当浮一大白,哈哈!”
秦老眉开眼笑,满口赞许。
贺林轩笑说:“夫郎月前酿了桃花酒,今日便带了一坛。老叔稍待,过会儿我们定陪您喝一个痛快。”
又对何谚说道:“远丰兄也喝过四方来贺的酒,不过,不是我夸口。我夫郎心灵手巧,家中人酿酒与他比起来,可差的远呢。”
何谚早习惯他随时夸奖自己夫郎的毛病,笑道:“如此,我与叔父定要好好尝一尝了。”
山中山庄多年未曾住人,尚未动工翻修,因此贺林轩没带他们进去。
一行人在桃花林中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八角回亭,落脚暂歇。
早两日,贺林轩就遣人将山上收拾一番,此时回亭很是整洁,除了些许落花,一尘不染。
回亭不远处,李文斌正让人铺开隔尘布,将带来的吃食和其他物件摆出来。蓝氏陪着诺儿在几步外的桃花树下荡秋千,时不时有笑声传过来。
贺林轩请二人在石凳落座,便道了失陪,不多时就到了李文斌身后。
“勉之。”
李文斌的左边脸颊被他的手指碰了下,下意识地往左看去,没见着人,回头,却撞入一簇桃花。
他蓦地笑了,接过花枝道:“又玩花样!你这魔术我上回可就看破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惊喜之色丝毫未减。
贺林轩含笑说:“我最近练了新的魔术,勉之要不要看?”
“当然。”
李文斌一双桃花眼聚精会神,定要一眼看破他的把戏才罢。
“看好了啊。”
贺林轩清了清嗓子,摊开双手。
“你看,我手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等会儿我轻轻一握,就能握住一枝花,你信不信?”
李文斌自然不相信,仔细翻看他的袖口,见里面没有藏着东西,才道:“你且做来让我看看。”
贺林轩握手成拳,见夫郎微微睁大眼睛,屏息等待,便问他:“你猜它在哪只手上?”
李文斌想了想,道:“左手。”
贺林轩和寻常人不同,左手比右手更灵活些。
“正确答案是——”拖长了声音,等悬念被推到最高点,贺林轩忽然将手张开,“左右都没有,哈哈!”
“噗嗤。”
他这戏法拙劣,李文斌却还是被逗笑了。
正笑话他:“就知道你是故弄玄虚。”却见贺林轩抬起右手往他头上一撩,竟然真的取来一件物什,递到他面前,得意地说:“它在这儿呢!”
那是一根木簪,雕刻着一朵欲绽不绽的桃花,栩栩如生,极是好看。
李文斌一看便知是他亲手雕刻的,见之心喜。
不过眼下他更被贺林轩施展的魔术吸引,拉起他的手再次翻看,万分惊奇道:“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你猜。”
贺林轩没有揭晓答案,李文斌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得头绪,便说:“容我再想想,晚上与你说。”
贺林轩就喜欢他解谜时的认真样,笑着点头,又问他:“簪子喜欢吗?”
李文斌颔首,轻声道:“簪子喜欢,你的心意,更甚。”
贺林轩眸中笑意深深,将发簪别入他的束冠中,说:“桃花妖冶有余,清雅不足,做成木簪却恰如其分,配得上我的夫郎。”
他二人站在桃花树下说话,欢颜相许,望着彼此旁若无人——或许,他们早已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此情此景,蓝氏看见都不由有片刻失神。
而回亭里,何谚亲眼看见贺林轩用桃花故布迷障,趁机将簪子别入夫郎发中,其后再使出一番戏法“变”出发簪,哄得夫郎笑靥如花,不由甘拜下风。
他道:“师父,你可看见了。往后别再笑话我宠夫郎的花样多,不如林轩贤弟远矣。”
秦老眯着眼睛笑。
这满山春色的新气象,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已有十几年未曾见到了,心中很是欢喜。
听他这话,老人也瞧出他急着对自己夫郎献殷勤,便笑道:“贺家小子生性浪漫,但论心意,却没有高下之分。我坐着喝口茶水,你且去陪陪你夫郎吧。”
何谚被他看破心思,摸摸鼻子有些赧然,但没有推辞。
“那徒儿去去就来。”
没曾想,蓝氏如今是有诺儿万事足,正和他坐在地上往彼此头上插桃花玩呢。
见他过来,诺儿的眼睛就亮了——
于是,片刻后,州牧大人和夫郎小娃娃一样,带回了满头春色。
贺林轩抚掌赞道:“有道是,玉树临风风折玉,桃花带雨雨倾城。哈哈,怪道都说州牧大人乃玉面郎君,貌可倾城,今日一见,果然没夸错了你!”
何谚气得从头上抓下一枝桃花丢他身上,“林轩要是喜欢,自己试试!说不得还能得个玉面桃花郎的称号呢,委实不必羡慕为兄。”
“哈哈哈哈!”
众人笑不可仰。
秦老更道:“可惜今日没有带着纸墨,不然,老夫定要为你作画一幅,就挂在书房里,哈哈哈!”
何谚见他笑得东倒西歪,叹了一口气,安慰自己道:今日他也是彩衣娱亲了,罢罢罢。
笑过一场,好容易才放他取下头上花枝,一群人席地而坐。
桃花林里烧火烤肉,在斯文人眼里犹如焚琴煮鹤,所以吃食都是今日一早准备好的,只放了一个小炉煮酒。
桃花酒温热,盛于桃木杯中,再放入新鲜桃花,极其养眼,喝起来都多了一番意趣。
玛瑙色的烤乳猪则摆在碧玉色的菜叶上,吃了第一口,何谚便有话说了。
“林轩,我在君子阁用了三回饭,今天总算叫我知道你竟藏了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