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林轩把脸红的夫郎牵到桌上,和张河说:“阿嫂,阿兄在陪客人,让我们别等他了。”
“不管他,咱们吃自己的。”
说着,张河看向何谚,道:“大人上回和夫郎来府上,都没好好招待你们,实在怠慢了。”
何谚忙摇头道:“我和恒之、林轩都是平辈论交的朋友,不讲这些虚礼。”
张河这才罢了。
他有着武人一贯的毛病——打从心里不把文人放在眼中,可到了斯文人面前气势又不自觉地矮一分,因此显得很是客气。
蓝氏看出来,数落道:“怎么不去陪着客人,我同河哥儿还有勉之和孩子们在一处多自在,你偏来煞风景。”
李文斌失笑,“嫂子你可别当着我们的面教夫,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蓝氏脸一红,瞪他一眼,“我认识你可太晚了,你阿嫂可说你从前都不这样说话,全叫你夫君给教坏了。”
然而李文斌现在脸皮已经练出了火候,这种话等闲羞不到他,反而道:“你也让你夫君多教教你呀,往后才能少吃亏。”
蓝氏见说不过他,忙拉着张河当帮手,三人说着说着就笑作一堆。
何谚完全插不上话,见贺林轩问侄子书院里的事,便凑了一嘴。闻得李信今年十一岁,就在山水书院求学,当即笑道:“如此说来,我也算是你的师兄了。”
又问:“可读到经史了?十一岁当要考童生了,可有准备?”
李信被他问得一懵,转头看了眼贺林轩,见他笑着鼓励自己,只好乖乖作答:“还不曾,只学了东肃地方志。阿父和叔父说再学两年下场考试也可,不着急的。”
何谚听了就摇头,连说:“十三岁就有些晚了啊。”
“虽说未必能一次中的,但科考这种事也要摸索。亲身试过走了感悟,知道自己何处不足,下一次才能做到胸有点墨,心定手稳。”
贺林轩听考神何学霸这一套长篇大论、一派分享经验的热乎劲,很是无奈。
看李信有心反驳却又口拙,只得替侄子解围道:“家里又不要他去做官,明事理才是第一,不必催促。再说,也不是谁都像大人您,十九岁就能高中。”
何谚还要说话,掌柜领着小二来上菜了,李信趁机拉着诺儿溜回阿爹身边,再不往他面前凑。
看何谚郁闷的样子,贺林轩忍笑说:“往后可别总和你儿子这般说话,当心他哭起来,嫂子找你麻烦。”
何谚却不以为然。
他的儿子也肯定能三岁学史,十九岁高中,还怕被问?
午食吃了大半个时辰,席间喝了点小酒,吹了许多牛,都自得得很。待才子们再次回到后院,气氛就比早上轻松许多。
哪怕州牧大人没有同席用饭,只在最后临席敬了一杯酒,大家也已放开手脚,谈笑自若。
午后不再对对子,而是论诗文。
便是用的聚贤堂今日出的题目——颂春雨。
何谚鼓舞道:“各位莫要藏私。若能挑战成功,除了林轩这处的上上宾,我也要将那诗收回去,挂在书房里,日日瞻仰。说不得还能染上几分诗气,明年也下场与诸位同乐。”
众人皆笑起来,为了能让自己的大作出现在州牧的书房而绞尽脑汁。
一炷香燃起,稍顷,他们正奋笔疾书思如泉涌,或背手踱步静静思量的时候,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
喝彩声之大,都传到了这里。
何谚一乐,“看来前头先得了好诗,却不知是何等风采,竟叫人推崇至斯。”
贺林轩着人去前院探听,一边笑道:“大人真是见异思迁得紧,诸位可都听见了?若教外人拔了头筹,今日这酒可就不美了。”
众人都感觉到压力,原本有几个踌躇不定的立时开始提笔。
稍等一阵,掌柜过来了。
他带来那副被称誉的墨宝,恭声道:“回大人,回贺爷、李爷,诗稿在此,乃是山水书院一青衣学子所作。”
“此子年方十六,前头效仿着,也燃了香作诗,他不过一盏茶就写出来了,笔墨颇得人心意。方才他已被请入阁内拜读咱们的镇楼之作,还未出来,是以不曾过来拜见,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何谚摆手道:“不妨事。”
他将文稿在案上铺开,贺林轩和李文武过来看,已经写好的高平也凑了一脑袋。
只见那宣纸上写着:
远山朦胧似初醒,遥听薄云和风来。
青衫惹雨方始知,静待春丝入我怀。
高平点头道:“笔锋虽还稚嫩,轻重不一,不过十六岁能写出这样的诗已属难得。”
何谚也颇感满意,“看得出来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很有年轻人的朝气。”
说着,他看向掌柜道:“待会儿请他过来,让我瞧瞧。”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小二匆匆走来,见主家正和贵人待在一处,忙停住了脚步。
贺林轩招呼他过来,问是什么事。
小二神色有些古怪,见州牧大人也朝自己看过来,忙低下头,禀报道:“贺爷,前头高家小郎君从藏书室出来,说,说要留在咱们酒楼当小二,不答应他就不走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呆。
这高家小郎君定是方才夺了头彩的少年无疑,只是怎么突然就赖上四方来贺,还主动要留下当酒楼小二?
高平道:“姓高,今年十六岁,莫不是我家里老太爷心尖上那宝贝疙瘩?”
掌柜忙道:“恕小人眼拙,却不知是不是那位小郎君。”
何谚哭笑不得道:“将人请来一看便知。”
高家正是山水镇上第二大族,每每与何家争锋,但其实小辈们私底下往来甚密,彼此都是同窗,感情并不差。
尤其是何谚这一辈的。
自他成了一州州牧,两家人的矛盾就弱化了。就算有摩擦也从不摆到台面上,只在酒楼生意或长辈们的寿宴排场、小辈的姻亲上互别苗头,都是小打小闹。
便说高平,他就是高家人。
虽是旁系,但因聪慧从小被接到族学读书,与主家很是亲近。而今他身为何谚的副手,称之为最信任的朋友都不为过。
也因此,何家和高家的交集更加紧密,不过是不愿让人以为他们两家连成一气,招人耳目,这才时常争锋斗法。
不多时,少年过来了,果然就是高家的小郎君。
见了何谚和高平,他不自在地行了一礼,道:“小侄见过世伯,十二叔。”
“免了。”
何谚看着清清瘦瘦的少年,板着脸说:“前几日还听你阿父说你得了风寒,瞧着病是好全了,都能上人家酒楼来当小二了。从前,怎么没听说你这样勤勉?”
这孩子在家行七,虽不是最小的孙辈,可最得高家老太爷喜欢,一贯张扬,自觉天下无敌。可这会儿却耸头耷脑,满面羞愧。
“世伯容禀,侄儿方才有幸进了藏书室,窥见那副春雨墨宝,再无颜自负才学。”
“那藏书室的架子上还放了许多卷轴,侄儿想看,那该死——那小二却说,必得是四方来贺的人才有权开卷阅览,故而小侄……”
何谚闻言也有些心痒,看向贺林轩道:“我这世侄一向恃才傲物,连书院的夫子等闲都不放在眼里,倒难得见他这般谦逊的时候。林轩,看来你那藏书室当真藏了了不得的东西,不知我是否有幸入内一观?”
高七郎一听,立刻目光灼灼地看向贺林轩。
贺林轩摇头叹道:“我就是个生意人,远丰兄这可是给我出难题了。”
没等何谚说话,高家小子就急声道:“那我给你银子,看过之后也不告诉别人——”
“咳。”
何谚清了清嗓子拦住他失礼的话。
他一贯在小辈面前不苟言笑,积威甚重,高七郎虽不甘心,但果然不敢再继续说了。
何谚歉然道:“孩子不懂事,林轩莫放在心上。”
贺林轩连道不碍事,又稍微压低了声音,笑着对这少年说道:“我悄悄透露给你,那藏书室虽摆了一墙的卷轴,但大部分都是空的,只放了本旬的十首春雨诗。”
“这一旬的诗题都是春雨,不若你回去好好想想,若之后几日也能拔得头筹,自然能入藏书室一睹为快。你有才情,能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别人纵然比你有钱,想看都看不到那些诗篇呢。”
高七郎闻言眼里乍放光芒,一下子就挺直了腰板,方才被打击的自信立时回到身上。
高平瞧着高家最固执、被娇惯得一身脾气的臭小子被贺林轩三言两语就糊弄住了,暗地里直叹气。
何谚扶额,“林轩口中的别人,莫非是说我?”
贺林轩哈哈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远丰兄愿意对号入座,我也不忍拂你的自知之明不是。”
何谚语塞,转头看高七郎也跟着大人偷笑,不由把脸一沉,摆出长辈的威严,说:“你既然看过守擂诗作,那便留下来一并看看几位先生的诗稿可能更胜一筹。”
高七郎面上乖巧,但心里很是不以为意。
果然,那些诗写得再好,再得人赞誉,也无法触动他。
诸位饱读之士被一个毛头小子否了,心中自是不服,何柳便道:“旁的也就罢了,但天奇兄这一首却极得我心。”
他袖手背在身后,念道:“春华吐蕊沾清雨,桐芽新绿留冬燕。农家牵牛却蓑衣,青苗争润惹笑颜。”
他回味一番,叹道:“闻此诗,便觉今春未曾到乡野看看可惜至极。”
东肃州闹了两年干旱,虽说没到饥荒的程度,可到底让人心底发慌,都盼着今年是个好年景。黄琦这首诗却不正中他们下怀!
便是何谚都十分推崇,偏就这少年郎面露嫌弃,全然不知民间疾苦,实在让人叹息。
当下便有人道:“就是,我也认为天奇兄这一首当得今日魁首。竖子口出狂言,竟道不过尔尔。你却说说,你眼中什么才叫好诗?”
高七郎年轻气盛最受不得激,当下便道:“我方才拜读杜甫先生的大作,且说好雨知时节——”
“咳咳!”
贺林轩忙出声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