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众人或默念或吟咏,面上都是惊喜之色,“好一句为雪白头,妙啊!虽是写景之词却蕴含人生之道,又这般妙趣横生,可谓绝对。”
曲韵过了半阙,众人才安静下来,开始苦思冥想。
贺林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连早就见过此联的李文武也在思索,反倒是何谚十分悠闲,正在吃竹签插着的甜果。
贺林轩探过身,低声道:“远丰兄这般从容,可是有应对之词了?我看他们也不敢点你帮忙,不如写来与我瞻仰一番?”
何谚还没说话,一旁听见的高平就噗嗤一声,倾过身小声道:“林轩贤弟有所不知,我们何大人是出了名的喜好诗文,却另有一事也是出了名的。”
他语气里藏不住笑,何谚推他他也不管,把声音更压低些,和贺林轩说:“全东肃州都说,若非他诗文造诣欠佳,当年那状元爷的位置定不旁落,怎会委屈大人屈居传胪之位。”
何谚也不管他取笑自己,似笑非笑地和贺林轩说:“这诗会办了五年,除了第一年,再没有人向我请教过了。”
贺林轩也没料到个中内情,从前李文武不曾听说,可见当时并无人揭他短处,不由忍俊不禁:“请恕小弟眼拙,真没看出来大人这身斯文皮下只装了七斗墨水。”
高平一听就乐了,何谚也险些笑出声来。
这张嘴再没谁了,调侃他比才高八斗少了一斗,可话就是让人听得通体舒畅。
高平都暗道,他要是有这拍马屁的功夫,大人也不至于不敢放手让他下官场,只能留在身边当幕后师爷了。
不想服他都不行。
三人说笑间,一曲余音散去。
贺林轩转头问道:“不知东柳兄的上联可想好了?”
何柳道:“我勉强得了一副,绿水应长流,入海无痕。”
贺林轩并不点评,只看何谚,毕竟他才是这场诗会真正的主角,自不能喧宾夺主。
何谚笑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老者抚须,沉吟道:“青山对绿水,不老对长流,倒也工整。入海无痕寓意也算恰当,只是到底比为雪白头这四字少了一分生动,声调也未得仄入平收……”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何柳自罚一杯,道:“我也觉得不甚满意,想听听诸位兄台的妙解。”
说着,他环视一圈,落在一人身上,笑道:“天奇兄对对子从无敌手,可得了好句?”
“东柳兄折煞我也。”
黄琦摆了摆手,而后道:“我也得了一句,却也未得几分妙趣,不过既然东柳兄点了我,我就献丑了。”
他的上联是:绿水应无愁,随风生波。
这句比方才何柳的上联要好上一些,却并不能令人满意。
黄琦也有自知,歉意地看了眼再饮下两杯酒的何柳,而后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李文武身上,道:“恒之,你最知我的酒量,比不得东柳兄千杯不醉,你可莫要让我现在就被抬回家去。”
他也在山水书院任教,正是李信的礼教夫子,李文武也常找他闲话,因此很是熟稔。
李文武苦笑道:“我自己琢磨半日也未能得一副满意的,可天奇兄都这么说了,我也只有将先人写好的答案告诉大家,才能免你一祸。”
贺林轩从旁说道:“阿兄,你总拉着天奇兄陪你说半宿的话,现在该是你还的时候了。反正是自家人,便是赢了,我也省了百年酒肉,不算吃亏。”
众人听得笑出声来,李文武这才道:“那上联便是——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各位觉得,可当得?”
“好!”
之前评论何柳的那位老者激动地一揪胡子,道:“此句甚妙,正合青山白头,平地生波之意,却又同样生动简明,堪称绝对!”
众人莫不应是,何谚笑道:“对子自是绝对,不过下回你们可不许再找恒之或是林轩做帮手了。今日我等来他这里,不拿下他一个金牌上上宾,杀一杀他的威风,可太便宜他了!”
众人纷纷应是,却没想到这第二个“幸运儿”就落在何大人身上。
高平差点笑出声来,扇子打着手心,煞有介事地叹息道:“真可惜了,我还想做那上上宾,不曾想,时不我与啊。”
何谚觑他一眼,“既然三廉兄如此技痒,待会儿我便找你,若叫我喝三杯,今日的酒钱可全记在你头上了。”
高平连连摇头,“岂有不战而败之理,大人才德远非我等可比,切莫妄自菲薄。”
这话说的,何谚第一个笑了起来。
他抽了六数,也是一个下联:
蚕为天下虫。
何谚没有敷衍了事,认真地想了许久,琴声停下,他说了自己的上联:森乃林上木。
说罢不等别人评说,何谚自己便先摇头,“此句看似简单,有许多词可以应对,但其中暗含称颂春蚕之意,气势开阔。我所想的这个,却是落了下乘。不知三廉兄有何高见?”
他很痛快地饮下一杯酒,被他点名的高平此时脸上也没了幸灾乐祸,摇头道:“我的这句也不能尽如人意——岩本山下石。却不知道各位可还有更好的对应?”
其他人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搭腔,贺林轩敲了敲桌子道:“岩本山下石,蚕为天下虫。虽声调和气势上差了点意思,但寓意却配的上了。不若此句留中,且待日后是否有人超越。”
说着,他笑道:“就算与三廉兄平局吧,金牌上上宾是没有,但铜牌贵宾却是你应得的。凭咱们的交情,我便送你一枚上宾银牌。”
“往后来四方来贺,就算你吃的是亚龙熊掌也算你半价。今日正好酬宾,这一顿酒钱你请了大家,不必付我银子了。”
高平哈哈而笑,朝他作揖道:“如此,多谢林轩的美意了。”
又朝其他人招呼:“来来来,各位,想喝什么酒都满上啊。我高三廉两袖清风,难得有请大家吃酒的机会,可莫要和我客气。”
众人听得大笑,何谚更谑道:“瞧瞧你这贪心不足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短了你的俸银呢。”
笑过一场,曲水再行。
如此再三,便到了午间,众人移步四楼君子阁。
此前数副绝对已经让人叹服,此刻走入楼中看到一处处诗词着墨,更是让人惊叹不已,刚入四方来贺时的不服气早已烟消云散。
他们这一行有二十人,贺林轩安排在“清竹阁”和“幽兰阁”用饭。
何谚见陪在哪个厢房都不妥,趁机把高平留下代他应酬,自己去了“傲雪阁”找夫郎。贺林轩自要作陪,只得留下李文武撑场面。
索性李文武自小在祖父的熏陶下长大,对付文人很有自己的一套,也喜欢和他们交游。而他露了那一手书法,纵然有人因他的残疾而遗憾,但也没人露出反感之态,他也自在。
这厢高谈阔论,杯酒逢迎自不必提,且说贺林轩和何谚到了傲雪阁中。
打眼看到蓝氏,何谚便快走几步上前,关切道:“怎换了一身衣裳?”
他怕有人冲撞了夫郎,蓝氏却笑道:“诺儿教我放风筝呢,流了一身汗。”
何谚看他面色红润,眼神明亮,看得出这一上午玩得十分开怀,便放下心来,含笑问他风筝是何物,又是如何玩法,竟让他这样欢喜。
诺儿则抱着贺林轩说话。
贺林轩是个特别能和孩子玩到一块的家长,虽也有威严的时候,可他对孩子如朋友一样的态度,却是李文斌拍马不及的。所以诺儿很粘阿父,有什么话都头一个告诉他。
这回也一样。
“阿父,阿爹上午把风筝放的可远了,有这么高。”
他踮脚朝上蹿,一边说手里还习惯性地比划,表示是真的很高。接着皱着小脸说:“后来,风筝就被风吹走,掉水里去了。”
贺林轩蹲在他面前,问他:“那你有没有把你的小风筝借给阿爹玩?”
这就是诺儿接下来要说的重点。
他点头,小脸却越皱越紧,鼓着嘴哼声说:“阿爹把我的小风筝也给弄丢了!”
贺林轩抬头看李文斌,见他满面讪然,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忍笑抱起儿子,他边走向夫郎,边拍拍儿子的小屁股,问他:“那诺儿安慰阿爹没有?”
诺儿小身子拱了拱,不高兴地说:“阿父偏心。”
李文斌捏了下他的脸蛋,“再说你阿父,不给做小风筝啦。”
说着,他无奈地对贺林轩说:“他那风筝断线飞走,都心疼地哭鼻子了,你晚上回去再做一个给他,不然还有的哭呢。”
诺儿哼了一声,抱着贺林轩,再不理不自我反省还笑话自己的阿爹。
贺林轩揉揉他的头,笑道:“诺儿还记得阿父给你说过的,一笑千金的故事吗?”
诺儿点头,有些不明白阿父为什么说起这个。
贺林轩就道:“小风筝再做就有了,用料加起来不超过十个铜板。可你阿爹的笑可是千金都买不到,你的笑也一样,一座山的铜板都换不来呢。所以,别因为小风筝哭鼻子啦,你和阿爹开心最重要,对不对?”
诺儿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贺林轩捏捏他的鼻子,“那亲亲阿爹,不和阿爹生气了,嗯?”
“……好吧。”
诺儿语气有点不情愿,但扑进李文斌怀里的动作却不含糊,痛快地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李文斌笑起来,许诺道:“回头让你阿父做一屋子的风筝给你,一天丢一个都不心疼。”
诺儿朝他吐舌头,“才不要。阿父累,阿爹要打诺儿屁股。”
一旁的蓝氏听到这里,再没忍住笑出声来。
李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