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家说了半日家常,留过午饭,贺林轩才带着两口子离开。
他们在山水镇买了许多好东西,需要另外添置的不多。在镇上买了油盐,又四处逛了逛,只在一家祖传熬霜糖的手艺人家买了些糖,给夫郎儿子买了糖葫芦吃着玩。
出了镇子,意外地在镇口看到贺三叔。
贺老三朝他们招呼了声,让他们搭乘驴车一起回去。
贺林轩见状,笑道:“三叔,你特意在这里等我们吗?可吃过午食了?”
贺老三说吃过了,又说:“今天出村子就听说你们来了镇上,就等一等。我阿爹这段时间总念着你,去家里坐坐再回去吧?”
他家和原主家在村里的血缘关系最近。不然当初贺林轩还是杀牛贼的时候,花钱也请不动他家长辈当婚礼的高堂。
也是因此,原主得到平反后,他们家歉疚之外,更多了一分真心实意。
不过,贺林轩无意和他们过多往来,便婉拒了。
到村子口下车的时候,见他不肯收钱,贺林轩就拿了一小包霜糖给他。
“三叔别和我客气,这是我给阿祖的一点心意。”
“要不是如今天黑得早,山路不好走,我就带夫郎儿子去看他老人家了。这些年我在牢里,阿父阿爹的坟头没有你们帮着照顾,早荒废了。这些,我一直记在心里。”
贺老三闻言,也有些伤感。
他和贺大郎阿父是自小长大的情分,做这些倒不是图什么回报。不过贺林轩有心报答,他也不会往外推。
等进了村子,村头老树下却正热闹。
树下围了不少人,一阵凄厉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只听那人哭喊着:“贺大根你杀千刀的!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怎么狠得下心啊!六毛在你身边养了十几年,你竟忍心把他卖了!这样的亏心事你都敢做,不怕天打雷劈吗!”
却是贺大根和他的夫郎王氏。
贺大根被人指指点点,也早急了眼。
把赖在地上的王氏拉起来,他狠声道:“你给我回去。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还没把你怎么样呢!”
“说我亏心,我好歹养了他那么多年!”
“倒是你那个姘头,那才是六毛亲生的阿父。是他不要六毛,赶着我把六毛卖了,说是碍了他的眼!”
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贺大根也始料未及,不是不后悔的。
他只是不想再替人养儿子,缴纳那繁重的秋税人头税,才偷偷把六毛带到镇上王家,想还给那丧心的管事。
见他不肯收人,贺大根气急败坏这才说要把六毛卖了。
本来是想威胁王管事,没想到对方心肠那么硬,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半点怜悯,竟真的眼睁睁看他把六毛给卖了。
牙人就在跟前,五百铜板也到手里,已经回不了头。
贺大根虽然良心不安,可想到苦难的日子,想到苛捐杂税,想到王氏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狠心将哭求的六毛丢给了牙人。
王氏回家不见了儿子,这才知道他干的好事,发疯一样从家里闹到村头,定要贺大根把他儿子带回来。
贺大根本来有些心虚,可越说他越气,反而理直气壮起来,扯开嗓门道:
“那老王八,可真够狠的,我贺大根跟他比起来算个屁!”
“我替人养儿子这么多年,自问没对不起谁!现在我好不容易有自己的儿子了,我把口粮留给我亲生儿子,不给外人交税银,我错了吗?”
“我想养活我亲生儿子,我不想再受那种冤枉罪,我错了吗?!”
村人听罢,心有戚戚。
如今,他们最听不得卖儿子、奴隶这样的话,所以才给贺大根脸色看,站到王氏这一边,但话说到这份上,现在他们没有立场再指责什么,便都闭了嘴。
就像贺大根说的,他至少养了六毛十三年。
知道真相后,他也没对孩子动过手,只是打了王氏一顿,再多的气也忍了。
而今,王氏怀了他亲生的孩子,他不想继续忍气吞声,也能理解。
哎,要怪只能怪那管事心肠太坏,虎毒尚不食子,他竟忍心让自己的血脉被买卖!
王氏早已哭成泪人,眼见没人再替自己说话,气势就软了。
他跪在地上哀求:“大根,六毛十三岁了,他能下地干活了,能帮衬家里。”
“以后,以后我不让他多吃,让他多干活,让他孝敬你。我求你了,把他带回来……带他回来吧,别把他卖掉,我求求你……”
他哭坏了嗓子,说话粗嘎难听,可任谁听了都没法不动容。
贺大根也哭了,但他还是没点头,只是用力把他拉起来。
“晚了,那牙人不知道把他带去哪里,我去哪儿找他?别再想着他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多想想我,想想我们的孩子。”
他把哭得脱力的王氏半拖半抱地带回去了。
贺林轩见诺儿趴在他阿爹肩膀上睁大眼睛看着那二人,忙捂住了他的眼睛,和李文斌说:“勉之,别看了,我们回家吧。”
李文斌眼睛红红的,心中十分不忍,不过也没因此逗留。
回了家,诺儿依然没精打采。
他还记得六毛——当初要打他的那个凶孩子,竟会被他阿父卖掉。
这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很大的冲击。
贺林轩心疼他受了惊吓,这一天一直抱着他没撒手。
晚上都没让刘小冬爹俩动手,特意做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见儿子脸上重展笑容,才松了一口气。
临睡时,李文斌还想着贺大根家的事。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王家那个管事我曾经见过,那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只是我没想到他坏到这个份上。”
贺林轩顿了一下,才抱住他低声问:“他欺负过你?”
“凭他?”
李文斌冷哼一声。
他李勉之再落魄,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那管事他从来就看不上眼,没放在心上。
但话刚出口,他忽然意识到贺林轩问的话另有深意。
李文斌浑身一僵,霍地坐起来,道:“你什么意思?当我和那王氏一样,跟他有过苟且不成?”
见他动了真肝火,贺林轩赶紧把他抱回来。
“勉之,我只是这么一问,没别的意思。”
“滚开!”
李文斌气恼地挣扎,“贺林轩,成婚这么久,你竟然这么看低我?那是什么货色,什么脏的臭的,你也敢往我身上泼!”
贺林轩忙说:“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勉之,你听我说。”
李文斌见推不开他,也放弃了挣扎,低头忍着鼻酸不说话了。
“我问这事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勉之,你相信我,我这么问,只是因为……”
贺林轩贴着他的额头,压低了声音,“如果他真的冒犯过你,我会杀了他,我不会让他多活一天。”
李文斌浑身一颤,错愕地抬头看他。
昏暗中,李文斌仍然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温柔和与之完全相反的冷酷。
贺林轩说:“勉之,我和贺大根不是一类人。”
“他只敢拿夫郎儿子出气,他只能认命,他把狠心都用在了比他弱小、全心信任他的人身上。但我不一样。”
“如果换做是我,我有一百种办法让那管事死得悄无声息。”
“我会亲手了断这件事,我会保护我的爱人和孩子,再不会让他们受人欺负,哪怕是拼上我的命。”
“勉之,你信我吗?”
他轻声问。
“林轩。”
李文斌眼睛滚烫,吸了吸鼻子,抱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贺林轩略松了一口气,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问:“勉之,这样的我,你怕吗?”
李文斌摇头,再摇头。
贺林轩听他死死压抑的抽泣声,心也被揪在一起,有些后悔刚才问了那句话。
不过,他没有一味地哄夫郎,只是抱紧他,和他表明心迹。
“勉之,我比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更假仁义。”
“我尊重生命,在我眼里皇帝的命和奴隶的命没有任何区别,没有高低之分。”
“可若是谁犯到我手上,谁敢伤我爱的人,我能比谁都狠。而且……我信奉斩草除根,一旦动手,就不会留一点余地。”
李文斌环抱住他的脖子,忍着哭腔小声说:“林轩,别说了。我知道,我都明白。”
贺林轩笑了一声,侧头亲吻他的耳朵,声音放得更轻,也更加郑重。
“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就是我贺林轩最爱重的人,甚至超过我自己。”
“所以,我活的更小心。”
“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保护诺儿,不让别人欺负你们,不给自己发疯的机会。”
“勉之,你也帮帮我好不好?好好保护自己,照顾好自己。这样,我才能活的好,记住了吗?”
李文斌重重点头,“嗯!”
贺林轩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歉意地揉揉他的头。
“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好。勉之,我认罚,别生我的气,嗯?”
说着,他抓起夫郎的手往自己嘴巴上打了一下。他用了力气,啪的一声反而把李文斌吓了一跳。
他赶紧抽手,没抽回来,急声说:“你干什么,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贺林轩这才松开他的手,把他整个人抱到自己腿上,盈盈笑道:“勉之,我运气怎么这么好,天底下最大度的夫郎被我娶回家了。”
“不枉费我上辈子把一半身家投在慈善上,这辈子也要多做好事才行。这样,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勉之,你说好不好?”
李文斌被他逗着了,破涕为笑,道:“你又贫嘴,先把这辈子活明白了再说吧。”
贺林轩擦着他脸上的泪痕,笑着应了一声。
李文斌却渐渐收住笑,他把脸藏在贺林轩的手心里,迟疑了好半晌,还是把深藏在心里的话问出口了。
“林轩,你可曾介意?”
“嗯?”
贺林轩一时没会意。
李文斌不许他把手拿开,埋着脸,闷闷地说:“我……嫁过人,还有诺儿……”
嫁过王家二郎,便是不曾遇到贺林轩,也被他视作此生最大的污点,等闲不愿回忆,更不愿多谈。
后来有了贺林轩,得他用心呵护,他就更小心地把那段往事藏起来。
不仅是不愿,他甚至不敢提起。
贺林轩的美好让他变得坚强,对未来充满勇气。但同样的,也让他变得怯懦。
贺林轩被他问得一怔,没有第一时间正面回复,反而问道:“如果,勉之,我说如果,我曾娶过夫郎,你会介意吗?”
“我会!”
李文斌几乎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的语气听得贺林轩神色一顿。
李文斌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抱紧他道:“我介意,我不许你对别人这样好,就算以后我死了,也不许你再娶别人!”
贺林轩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起来。
“我从没有过,刚才只是假设。”
他赶忙表态。
活过两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这样掏心掏肺,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我答应你,勉之,我这辈子不会有别人。如果……我们一起死,到哪里,都和你一起,嗯?”
李文斌听得一笑,但很快虎着脸说:“什么死不死的,别胡说。”
他选择性地忘了是自己先提的这话。
叹了一声,在黑暗中摸索着贺林轩的脸,李文斌说道:“我想了想,若换作你是鳏夫,我虽介意,但我不会离开你,我对你的感情也不会因此改变。”
贺林轩的心意定也和他一样,这么一想,李文斌反而放开了心结。
贺林轩没多解释什么。
人之所以会成为现在的模样,不是因为年龄增长,而是因为各自的经历。
那些过往,好的坏的,构成了自我。
无法改变,也没必要改变。
他遇见的就是这样的李文斌,他所爱的就是这样的他,从没想过要介意。
夫夫俩抱在一处说了很久的话,不知是不是睡得太晚,到了凌晨,贺林轩睡得有些不安稳,隐约听见有人在叫阿父,还有孩子呜呜的哭声。
直到听见嘭的一声,有什么砸在了地上,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哇——”
静夜里,孩子的哭声打破沉寂的夜幕。
这次贺林轩听清楚了。
是诺儿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