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镇,牙行。
素有金牙齿之称的何金生、何银生兄弟正在内屋煮酒烤火,火辣的一口烈酒喝下去,两人吐着气,还直把手往火炉子再凑近些。
何金生搓着手,不知第几次感慨:“这一年年的,真是越来越冷了。”
今冬连续下了三场大雪,饶是山水镇富庶,猫冬的习俗已经渐渐淡化,也没人愿意出门。
何银生又喝了一口酒,点头没搭腔。
这大冷的天,要不是有一口烧刀子,他们无往不利的金牙齿也得打哆嗦。
喝过酒后,他才站起来和兄长说:“我去后院看看,夜里你再去走走。今年又留下这么多人,本来就卖不了好价钱,再冻死几个,这买卖全砸手里了。”
何金生不乐意,“昨夜就是我去看的,你还敢偷懒?”
何银生嘿笑,“夫郎快到时候了。阿兄担待着些,等阿嫂那两日,弟弟我也给你行方便啊。”
何金生啐他,“去去去,这话也拿来随口说,担心你家那悍虎撕了你的皮。”
何银生脸一苦,交代他:“阿兄你可别害我啊。”
何金生哈哈笑道:“夫郎还得是你嫂子那样温柔可人的,也就你,年轻那会儿喜欢什么不好,偏爱那等辣炮。得,现在可太够劲了,全呛自己喉咙里,还不敢吐出来!”
何银生瞪眼,正要同他理论,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两人停下说话声,凝声听了一会儿才敢确认真的是有人上门。
“不会又是卖身过来,借咱们这里熬冬的吧?哎,可别是带病的。”
何银生说着,搓着手往外走。
这个时候来他们牙行的,几乎都是来卖身的苦命人。虽然在他们这里吃的住的也不好,但冻死饿死的却不多,只要不生病,都能熬过漫漫冬日。
打开门,却是两个衣着整齐,布料上乘的客人。
何银生愣了下,赶忙收起脸上的惊讶,笑道:“两位贵客,快请进来烤烤火,今日可冷得紧呢。”
来人道了声谢,相携入内。
见其中一人跛着脚,何银生眼神一闪,想起来的是谁了。
何金生听见阿弟殷勤的笑声,走出来一看,也忙笑着迎客进屋。
何银生:“二位可要喝酒?还是,我给您备些热茶来?”
来人正是李文武和张河夫夫。
此时,李文武说道:“劳烦给我夫郎备碗热茶。这鬼天气,若不是怕人在你们这里冻出病根,让东家嫌弃,真不愿意出门。”
牙行,做的就是人口、房屋中介的买卖。
听他来意,负责奴隶交易的何金生便接过话,给李文武倒了一碗酒,笑着问:“敢问二位是哪家的管事?恕某眼拙,一时竟没认出来。”
他们这儿是官营之所。
因为何州牧为人清正,管牙行的两兄弟又是何家的家生子,不敢胡乱买卖给自家老爷拖后腿。因此经手的奴隶比外面的私奴要妥当得多,价格也略低些。
只是里头大多是官家罪奴,小有资产的商户或小官都不敢沾惹。
来这里买卖奴隶的,除了那些暗娼之地,都是对家奴要求颇高的大户之家。
不是他夸口,全东肃州够底气来他们牙行买卖人口的人家他都认得,甚至如数家珍。
可眼前这两位,却眼生得很。
没等李文武说话,何银生便道:“您是买了中街口大院的李家郎君吧?那处宅府经了我的手,有幸与二位有过一面之缘的。”
他这么一说,何金生就想起来了。
中街口的五进大院,要价倒是不高,只是原住在那里的人犯了大忌讳,是何州牧亲自处置的。
这两年风头还没完全过去,知晓内情的都没敢入手。
这李家是实实在在的外来户,他阿弟当时留了一嘴,没提那等要害事,只说主人家求救命钱急着脱手才定了低价。
可现在听着,这李家背后却还有东家。
也不知是什么人……
兄弟俩相视一眼,都打起精神来。
李文武在酒楼混迹三年,身架早已放下来,虽然还没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地步,但嘴上也不含糊。
况且,他和贺林轩接触这么久,别的没学会,半真半假扯大旗的本事可已经到手了。
此时他笑着点头,“何二当家记性好。”
“我们原是京城人士,家里有老奴是山水镇人,如今想回来养老。东家待老叔亲厚,也中意这一处风水宝地,便也想来沾一沾山水镇的福气。这才让我们在此地买了宅子,先把一应事情备妥当,往后行事方便些。”
原来京城李家确实有山水镇出身的老奴,这也是李文武对山水镇比别处更熟悉的原因。
何金生笑道:“原来如此。”
“您二位这时候来买人,想必等来年春天,咱们镇上就要多一户大家了。只是不知道您家里做的是何种营生,届时我兄弟二人定去捧场。”
李文武笑道:“东家想做什么,哪是我们能过问的。不过,您二位要来,我欢迎之至。”
说着,他看张河已经喝下一碗热茶,便起身道:“眼看着又要落雪,咱们还是先挑人,日后有机会再请两位吃酒。”
何家兄弟自然笑着应了。
去后院的路上,何银生先行一步招呼人出来供客人挑选,何金生则陪同在一侧,细细问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人。
李文武将贺林轩的要求说了说,又压低声音道:“我东家却是不怕麻烦的,只要外头的利害断干净了,何大当家尽管说来。这第一批人若用得上手,往后自然还有当家的好处。”
说着,他给何金生递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何金生面上仍笑着,心里却惊诧非常。
这样看来,李家当初买那房子并不是贪图便宜,也早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只是人家不怕事。
京城人士他知道的少,也不知是哪家有这样的底气……
看来,回头他还得回主家一趟,和青天老爷通个气才好。
这么想着,三人到了大院,何银生已经将人都叫了出来。
站了满满一院子的奴隶,他们衣裳单薄,此时挤在一起,试图用彼此的躯体抵御寒气。
何金生往人群里扫了眼,当先就点了人群最右的几个人。
何银生眼皮就是一跳。
这伙人是罪奴,还不是普通的罪奴,连他们主家何府都不愿意沾惹。
这可和被人嫌晦气、住着却没大问题的房子不一样,若拿这种事糊弄人,到时候出了岔子,就不好交代了。
待看到兄长笑呵呵地在李文武耳边说话,道明原委,知道他不是存心哄骗,何银生才放下心来。
何金生压低声音说:“那处的十二人,乃东肃三原县人,曾是官家。只因家里老爷今年上京时,在圣上面前出了纰漏,被判了斩立决,家里余下的人也被贬作官奴。”
他说着,暗自打量李文武二人。
见他们面不改色,何金生心中更多猜测,声音也热络了几分。
“不过二位放心,他们的人品却没什么问题。也正是您要的,男丁皆识字,哥儿也懂得一些庶务,能说会算。只是他们这身份……或许会牵扯一些事。我不说,您当也明白。”
李文武点头,问道:“他们可是王、刘二姓之后?”
那两位大人上京告御状不成,被处以死刑的事,在东肃州不是秘密。
京中一位二品官的本家在王大人的治上,府中人借着各样便利坑害乡里,在大旱灾年还不罢手,已经让人不满。
今年夏天,甚至有子侄为强抢哥儿,杀害了那哥儿一家。被邻里撞破后,竟丧心病狂地暗夜里烧了整个村子!
王县令的老父老爹正是那村中人,也惨死其中。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王大人再不能忍气吞声,带着忠心耿耿的刘姓师爷进京,敲了登闻鼓,滚了钉板,写下血书,当朝痛诉此事。
奈何那二品官听说风声后,就给皇帝进了一个大美人,正得皇帝宠爱,事事顺从。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皇帝都不管不顾地袒护那人,只肯听对方一面之词。
王大人气地吐了血,在金銮殿上破口大骂,口陈当今昏庸至极,迟早要做亡国之君,自此丢了性命。
要不是有中直之臣周旋,他们的家小都已经受到株连,活不到现在。
山水镇至今私下仍有议论,李文武也听说了。
何金生点头,见他知道那件事的原委,就不再多说。
李文武:“他们可有什么大症候?虽则我东家不怕那等是非,可买回家是要做事的,你可莫拿体弱病虚的糊弄我。”
何金生连说不会,“他们秋天到这儿,连咳嗽都没听见两声呢。”
“那便是他们了。”
李文武说着,转而问道:“价钱是按官价,还是另有说法?”
何金生忙道:“他们是官家发配来的,价钱早就定好,我们可不敢自作主张。还是一人一两银子,小于十岁或多于五十岁,减半。”
李文武再看一眼。
那里面有一个年迈的老者,两个才长得腰上的稚子,算起来不会超过十两。
他已经打听过行情,官牙里最贵的奴隶是三两银子,便宜的五钱铜板就能买到,便道:“你再给我寻三四十人来,尤其是要能学会做饭的。”
“我东家嘴巴挑的很,吃食又不能假外人之手,我须得带回去调/教,别给我找那些手笨口拙的。”
何金生没想到他要买这么多人,但见从李文武这里打听不到什么,便点了四十五人出来。
张河过去仔细看了人,问了几个问题。
末了,他换下两个眼神浑浊狡猾的,交付四十七两银子,买下五十五人。
临走,李文武又和何银生打听了地皮的事,直接交给他十两银子做定金。
“何当家帮我多多留意。若遇着合适的,不拘什么时候尽管到家里寻我。今冬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叫我在东家面前得个好脸,自然也少不了当家的好处。”
他朝何家兄弟递去一个眼神,二人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说一定不辜负他的委托。
而在李文武夫夫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府时,贺林轩正在家里煮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