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税之前,贺家村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中午,在田地里唉声叹气的村民们打眼看到贺大郎拿着一杆削地尖尖的木刺,阴沉着脸地往里长家去了!
村民们大骇,一时都忘了对庄稼哭丧。
——贺大郎莫非是疯了,要去里长家里行凶害人?!
一些青壮汉子在长辈的催促下追了上去,夫郎们也奔走相告。不一会儿,村里的族老也被惊动,三三两两赶了过去。
里长也已经从一个村民口中听说,说是贺大郎疯了,朝他家里杀了过来,心里还不以为然。
待看到贺大郎手中尖锐的长木刺之后,他只觉背后一凉。
额头一下子冒出冷汗,他边退边喊:“大郎贤侄!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
贺林轩不说话,他手里的木刺已经替他说明很多了。
倘若这一下扎过来,在场的几个人都不够这根长木刺串一串!有胆小的,当下尖叫一声跑了,都不敢再看热闹。
里长被贺林轩盯着,完全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慎激怒这个疯子。
“大、大郎贤侄,你可还是为了屋子的事?快把手里的东西丢了,我们坐下来慢慢说成吗?”
他暗自后悔起来。
只怪他大意,这些年这种软刀子动多了,没深想贺大郎在牢里是怎么逞凶斗狠活下来的,疯起来可要人命呢!
再说,这村里废置的破屋子没有十家也有五家,平日里连个鬼影都不肯光顾。随便哪家匀给贺大郎不都搪塞过去了,还能从他手上捞到一笔钱。
可是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贺大郎和他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平时仗着里长的身份能拿捏住他,但贺大郎若真不管不顾地杀了他,再逃出去往哪个山头上一躲,他死了都找不到人偿命。
想到这里,里长又惊又怕,连声说好话。
可贺林轩一声不吭,一双眼睛比去年跑下山来作怪的狼还要沉默凶狠。
里长冷汗直流,后面追过来的村民见状都不敢上前替他说项。
好在,有两个族老及时赶到了。
“贺大郎!你这是干什么!真想让我们把你从族谱里除名,你才知道安分?!”
这位族老在族里排行第二,已经是祖爷的辈分,都称呼一声二叔祖。
他经历的事情多了,对于贺大郎这副凶相倒也不惧怕,疾言厉色地走近贺林轩。
贺林轩等的就是他们。
他开口道:“今天在这里,我斗胆请两位叔祖和各位乡亲做个见证。”
看他说话清楚,两位族老才确定他没发疯症,微微松了一口气。
另一位五叔祖说道:“说话就说话,拿着这东西做什么,还不快放下。”
看他手中尖锐的木刺,大家都怕被误伤,不敢松懈,只紧紧盯着贺林轩。
贺林轩没听从,而是接着说明自己的来意。
“二叔祖,五叔祖。今年闹旱,山上的畜生横行。我新娶夫郎,家中还有个口不能言的三岁小儿,唯恐照顾不周,让夫郎幼子葬身畜生之口。”
贺林轩咬了咬牙,“本想求里长给一个恩典,哪怕是山脚下的破茅草屋都行,好让家里挨过今年的祸害。”
“但里长说规矩不对,定要我到县衙转了农籍,再来和他说话。”
听到这里,在场的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两个族老看向里长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就算贺大郎犯过大错,怎么也是贺家族谱上的丁户,他夫郎小孩也是两条性命,怎能逼迫到如此境地?
“我贺大郎没本事,这辈子怕是都没希望转回农籍。”
入狱之前原主是贺家村的正经农籍,但入狱后籍贯都被取缔,出来后也是花钱才办了比商籍好一些的猎户籍。
说着话,贺林轩几乎热泪盈眶。
“我孤苦二十五载,夫郎愿下嫁给我一个猎户,还把儿子带来家里,让我贺大郎有后。就是拼上这条命,我也不能累他二人死于非命。”
他说的心酸,哪怕这是村民们心中憎恨的杀牛贼,听了也忍不住动容。
“既然不能下山来,我却也不能坐以待毙。”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木刺,高声道:“各位看好了。”
他猛地将木刺倒转过来,一个发力——
木刺入土,竟瞬间扎入一尺之深,骇得离他老远的村民都怕得往后退了一步!
连两位族老都下意识地退开,更别说离得最近的里长,他腿都软了。
贺林轩又一个用力,把木刺拔了出来。
众人只见地上留下一个深洞,而那木刺对上干涸坚硬的土地竟然没有折损半分。
不消贺林轩形容,他们都已经明白这木刺的威力。
“叔祖,各位乡亲!我今日下山,就是要把话同各位说明白。”
这么一会儿功夫,有更多的人聚了过来,贺林轩更放开了嗓子。
“我一个人搏不过那些畜生,为保性命,不得不在山上多布陷阱,下面就埋着这样的木刺,不止一根。还请乡亲们不要随便到山上去,若是不小心……”
他眼睛瞟了一眼地上的洞,动了动手中的木刺。
“死了,残了,都与我贺大郎无关。”
听到这里,村民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里长吞了吞口水,有心说点什么,但现在他更想打发贺大郎走,便把要阻拦的话咽了回去。
倒是五叔祖说话了。
他年轻时也打过猎,经历过不少血腥,知道内里的情形。
只听他说道:“若是如此,你在你家旁边三舍之内设下陷阱便可。”
“布了整个山,难不成你还想整个山头都算你贺大郎的,别人家打柴挖野菜还不能往那山上去不成?”
贺林轩道:“五叔祖,我这些天在山上仔细看过了。今年深山里的畜生都往外来了,普通的办法根本对付不了。”
“况且,按照您说的,我得把家周围全挖成陷阱。不然,那些畜生没有掉进陷阱里反而闯入我家中,如何是好?”
“何况,我家里小儿不能言语,遇到危险求救都不能。这几日半夜狼叫,已经让他哭得眼睛都坏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还有生路吗?”
“这……”
五叔祖想了想,也知道这不是保命的法子。
他和二叔祖对视一眼,后者道:“大郎,你今日所说我们都听明白了。你也别费那功夫,今天就由我做主,将村尾贺四平家留下的那个石屋分给你,你尽管待夫郎儿子下山来。”
说着,他看了里长一眼。
里长不满他越俎代庖,但也不敢说话,只能默认他的决定。
贺林轩却是惨笑一声。
“多谢叔祖美意,但我也知道自己在村子里是什么名声,比蝇蚊还不如。”
“我原本也想着,再不济,在山下过活也好过面对野兽。可如今看来,与其来下山给各位乡亲添麻烦,不如在山上呆着,也是给乡亲们积福了。”
“况且我这个猎户吃的是山神爷赏的饭,从前在牢里日日见血,出来离了血腥,却是睡不安稳。若是哪天发了狂性……我是万死难辞其咎。”
在场的人俱是一抖。
两位族老原本气恼他不识好歹,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劝贺大郎下山。
他今日形状已有些疯魔,万一哪天与乡亲们发生口角,真的闹出人命来,可就罪过了。
而且,贺家村四面环山,猎户又少。
贺林轩所在的那个山头,本就因为野兽太多而被他们远着。这么多年下来,只有孤寡的老猎户在上头造了房子,村民们平日砍柴采集都尽量避开那片山,并不妨碍什么。
反而贺林轩埋了陷阱,倒减轻了那山上野兽下山来的危险。
两位族老让人去喊来宗祠的其他三位族老,各自商量了一阵,便同意了贺林轩的做法。
他们完全把里长撇在一边,里长暗恨却也不敢反对。
这时,贺林轩又朝他走过来,把里长吓得浑身一抖。
他正要呵斥,就听贺林轩说道:“我平日打猎杀生,却不愿害人。”
“这次还要劳烦里长帮忙在村子里敲了锣鼓,告知家家户户。免得村里有人不知此事,伤了性命。”
“再有,还请里长立下文书,同我到县衙里备案,说明山上野兽横行之象,与木刺陷阱的利害。否则,其他村的人到我们村山头偷猎,死在里头,反而让我们贺家村背上人命官司。”
里长怎么肯让他得寸进尺,但几个族老却都觉这样更为妥善。
他们亲自看着里长带着铜罗几步一喊,又重点关照了村中的孤寡人家,几乎让他走断了腿喊破了喉咙。
终于回到家中,又被盯着写了文书盖上印章。那几个老不死还拿出贺家的族印在上面加了一个印章,驱遣他与贺林轩去了县衙。
一路上那贺大郎竟还拿着那可怕的木刺,让他心悸气虚。
虽说到衙门立案之后,贺大郎就把木刺交给了县衙,言明留存一根以便让其他村村民知道木刺威力不是说说而已,回来路上他也不敢再对贺大郎摆威风。
这件事一过,里长回到家中缓过神来,直气的咬牙。
他心想,这一次非要让贺大郎交上一倍税不可!
不想没两天,山头上就有畜生掉落陷阱,竟然是一头三四百斤重的大野猪!
那长长的獠牙,看起来可怕极了,村子里几十个壮年联手都未必能拿下。
而这样一头野猪,竟就这么死在陷阱里。
贺林轩特地扛在肩上,在村子里横行而过,野猪肚子上三个穿透的血洞一目了然!
村民们连热闹都不敢凑,纷纷回家再三交代绝对不要到那山头上去。
连那野猪霸王都被扎了个对穿,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岂不是死在上面都没人知道?
而卖了野猪,贺林轩就在县衙交足了秋税,里长想秋后算账都没法子。
村民们听说他交了一家三口的秋税,都有些惊疑。他们可是知道那野猪肉有半扇留在了李家,另外半扇也没卖出好价钱。
直到有人听见刘氏在家里骂骂咧咧,才知道原来贺林轩从他家里拿了两吊子钱。
一时村里有多了一桩谈资,但也没人在疑心他税银的来处。
李文武和张河夫夫将这一出从头看到尾,回到家里关上门,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高,弟婿这一手实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