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李文斌才停住哭泣。
他继续说道:“阿兄的腿废了,大病一场。柳阿么在路上就没有撑过去,柳阿伯心痛之下,没有多久也跟着离世。”
“你不知道,阿兄嫉恶如仇,以前最是开朗的一个人,可自那以后他就变了,整日整日不说话。要不是信儿出生,他都无法振作过来。”
可就算是这样,李文武还是大受打击,渐渐变得沉默,变成了如今这样。
李文斌只要想想就心酸,抹泪说:“今日若非喝多了酒,他不会和我们说这些的……他以前从来没说过,都是自己扛着。”
阿父阿爹也走了,他只能一个人扛着。
这一次,李文斌沉默了很久,才哑声道:“自家里出事,阿父便自请出族和江南李家断了关系。”
“我时常听他在祖父的灵位前自责自己的不孝,没能继承祖父的遗志。他太为难自己了,最后才抑郁而终……阿爹伤心过度,也没能撑过来。”
阿父阿爹接连去世,当时他才嫁入王家,他们家嫌晦气,竟将他锁在屋中,坚决不许他回来参加丧礼。
未能送阿父阿爹最后一程,是他此生最痛最悔之事。
他低声和贺林轩说:“当时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可是,我掐到王二郎脖子上的时候,还是收了手……我不能这么做。那时我都不想活了,才发现有了诺儿。”
那之后不久,在他手上逃出生天的王二郎还是病死了。
王家虽还留他给王二守寡,却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收走了,哪怕他怀着身孕也不肯拨下一分钱来。
他们认为他是不详的人,克父克夫,而他的孩子也是不详之子。
他只能独自养育诺儿,也尽力不让阿兄看到他的窘迫。
当时为了筹集两老的救命钱,他嫁入王家换那笔冲喜钱,而李文武也辞去了薪资微薄的私塾夫子一职,投身商伍。
他们彼此,都没了退路。
这几年,虽没有人诉苦,可都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
李文斌闭上眼睛,轻声说:“阿兄把我从王家接出来,家里就更艰难了。”
“我们不敢提以前,也不敢往前看,只盼着眼下这一刻能够撑过去。没想到,那些征兵的差役竟不顾阿兄残疾,信儿年幼,定要家里出一个男丁服役,否则便要抓去牢里。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了。”
谁也不知道的是,那时李文斌几次出门,都在打听门路。
——买卖奴隶的门路。
他都想着,再不济,把自己卖了。
不拘什么地方,只要能卖个好价钱,救兄长一家的命,他都认了。
没想到,竟有个傻子为了娶他,愿意拿出这笔钱来。
他把自己曾经的打算小心地藏了起来,真心感激贺林轩。
“林轩,当时听阿嫂说你愿意拿十两下聘娶我,不仅是阿嫂,我也高兴极了。你知道吗,我当时就想,不管你是不是和别人说的一样,我都愿意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
“你怎么不问问我答应不答应,嗯?”
贺林轩轻声打断了他,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李文斌的脸,为他轻轻拭去泪痕,轻声说:“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我给你做牛做马,好不好?”
李文斌破涕为笑,抱住他说:“别胡说了,我才不要呢。”
贺林轩把他安置在胸口上,轻声哄着他睡着,不知是太疲累还是因为安心,李文斌渐渐放缓了呼吸,忘记了所有的心事。
等他睡着,贺林轩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鬼世道,真是糟心啊。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绝不许人伤害他的夫郎,天皇老子也不行。
第二天,便是张河也起得晚了。
看见日头,他赶紧推了一把李文武——今天可不是歇工的日子,他还得去镇上酒楼呢。
喊了好几声李文武才迷糊醒来,张河催他:“太阳都要下山了!我这就去给你煮些吃的,你也赶紧的!”
李文武揉揉刺痛的眼睛,一看窗外大亮,惊忙翻身起来。
张河赶到厨房,没想到掀开锅,早有做好的饭菜放在里头。
贺林轩正好走进门,见他便笑道:“阿嫂你起来了,我刚想去喊你们呢。”
张河局促地直搓手,“你看,你们来家里,还累你起来做早饭,我真是……”
他这夫郎也太给自己男人丢脸了。
李文武系着裤腰带走出来,听见这一茬却很高兴。
弟婿是个勤快人,至少能替阿弟分担分担,少受些累了。
他同贺林轩打了声招呼,催着尴尬的夫郎说:“快给我拿些东西在路上吃,我这就走了。”
说着,他拍拍贺林轩的手臂说:“阿兄不和你见外了,等过几日我歇了工就带他们去山上,到时候我提了酒,咱们不醉不归。”
“好,都听阿兄的。”
李文武乐呵呵地走了,红光满面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来昨日的伤痛。
贺林轩心生佩服。
遭遇了那样的事,李文武还能善对他人,积极营生,实在很难得。
张河把夫君送到门口,回头喊了一声李信也不见人影。
贺林轩说:“阿嫂,早上让他和诺儿先吃过饭了,就让他们玩一会儿吧。你把东西摆出来,我去叫勉之,我们仨一块吃。”
张河忙笑着应了。
进了房间,贺林轩却见诺儿挥着小拳头,正兴奋地和他阿爹比划着什么。
李文斌眉头皱得紧紧的,见他进来才松开了,迎上来说:“诺儿说你和人打架了,怎么回事?”
贺林轩一怔,随即把朝他跑过来的孩子抱起来。
拍拍他的小屁股,贺林轩说他:“鬼灵精,让你在家陪你阿爹,倒是偷偷跟着我看热闹去了。”
他就说呢,刚才李信那小子怎么在门口看到他撒腿就跑。
诺儿咧嘴,接着用膝盖顶了顶贺林轩的肚子,自己弯腰做出一副吐得一脸扭曲的模样,实力还原现场,告诉他阿爹,阿父就是这么打得人吐得稀里哗啦,跪地求饶的。
瞧诺儿一脸骄傲的模样,李文斌也不知该气该笑了。
“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啊。”
他催着贺林轩,也不肯出屋子了。
贺林轩只好从实招来。
被他打的家伙,不是别个,就是刘老贼家的汉子。
他是个特别有计划性的人,听张河沾沾自喜地说了自己是怎么一通把人说得趁夜溜走的事后,心里就有了想法。
今天一早,他做了饭让两个孩子吃了,就让他们看家,自己朝村口去了。
没等多久,就看到刘媒人和他男人、两个儿子背着包裹回来。
瞧着,却是怕他以牙还牙,回娘家躲灾都不忘把家里值钱的都给带上。
贺林轩也没急着跳出来,看他们谨慎地和村头酿酒的老大爷打听,得知贺大郎一家还在李家住着,夹着尾巴又要跑路。
出了村子,到了没有人家的地方,先行一步的贺林轩才悠悠然从树后走了出来。
“哟,刘阿么,这大清早的是去哪儿啊?这么着急,后面难道有人拿刀追着砍你们不成?”
他笑眯眯的,看得四人胆寒。
刘媒人当时去厨房吃得了好东西,在猎户家逛了一圈,看到那一排排的肉和正在下蛋的母鸡,脑子一热起了贪心,才把东西偷了去。
他也骗夫君儿子说这些是贺大郎送的,可这话从张河嘴里说出来,他就知道坏了!
催着一家子收拾细软回娘家躲风头,被他夫君儿子追问,才说了实话。
得,赶紧逃命吧,杀牛贼谁敢惹!
没想到躲得了初一,还是没躲过十五。
这会儿,刘氏早躲在自家夫君身后,而他男人已经腿软了。
倒是他的大儿子胆子足一点,赔着笑说:“大、大郎你这么早啊,我们有东西忘在阿公家里,这赶着要走呢,就不和你多说了。”
贺林轩看着他,也笑了。
“看起来,贺大牛你的记性比你爹好多了。偷到我头上时,他怎么就没想起来我贺大郎是什么人呢?”
他说着朝一家四口走过去,贺大牛吓得更结巴了,“大大大郎,咱们有话好好说,可千万别动手,别动手啊。”
“想要我好好说话也行,你爹从我家偷去的东西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不要太多,两吊铜板,拿了我就走。”
“两吊钱?!你休想!”
刘氏尖叫起来,提到钱他立刻就强硬起来,梗着脖子宁死不屈的模样。
“贺大郎,谁看见我拿你的东西了,你到村子里问问别人是信我,还是信你这个杀牛贼!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动手,我就去找里长把你赶出贺家村去!”
“真是好大的威风。”
贺林轩嗤笑了声,看着他说:“要钱不要命了是吧?”
不等装腔作势的刘氏接话,他猛地一脚踹在了贺二牛身上,接着把贺大牛抓起来,膝盖一顶在他胃上,当即疼得他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贺林轩抓住要逃跑的贺老栓,也是一顶,随后把他丢到一旁,让他们父子仨一块吐去。
“吃了我的,不吐出来怎么行。”
他走向刘氏,冷笑道:“欺负我的,不拿命来换,怎么行。”
刘氏早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见他过来,一边往后爬一边尖叫:“别过来,别过来!”
贺林轩在他面前站定,一脚踩在他手上,低头问他:“现在呢。再想想,是要钱,还是要命?”
刘氏手骨被踩着,只知道惨叫了。
贺老栓先爬过来,从包裹里摸出钱给贺林轩,“给你,给你了,饶了我夫郎吧!”
贺林轩接过,而后看了眼他们。
刘氏和他二儿子眼里的惊恐和恨意,贺老栓和贺大牛的怯懦和恐惧一一被贺林轩收入眼底。
他压低声音,静静地看着他们。
“别让我看见你们上山来,否则……就看看你们骨头烂了之前,有没有人能找到你们。”
看着他们瑟缩,贺林轩轻轻一笑。
“你们尽管去找里长,替我问问他,十二年前我杀了牛,现在敢不敢拧了他的头。”
“还有你,刘阿么,管好你的嘴。以后要是我在村子里听见一句我夫郎的不是,记得第二天摸摸床边,看你男人和你儿子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看到他们眼睛里只剩下恐惧,贺林轩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