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番外之年岁咸

年月就像咸蛋黄,熬过一年又一年,但剥开那层清咸的外表,内心热情奔放的红油汩汩,温香四溢,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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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俐*盛崇山《远远》

傅家是书香世家,夫妻俩均是高级知识分子,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傅俐最小,也最得全家欢心。

大家什么都紧着傅俐。那年代物资紧张,但甭管什么麦乳精、国外进口的巧克力、洋裙子,只要傅俐想要,都由着她挑。

她却没什么娇脾气,每天早起和几个哥哥一起晨跑两公里,热爱读书热爱学习,爱好众多兴趣广泛。插花、书法、钢琴、绘画、茶艺等等均有涉猎,长相温婉,身姿曼妙,不到十八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委实是傅老爷子的掌上明珠。

自从傅俐上大学,傅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明里暗里的打探撮合让傅家夫妻二人烦恼又骄傲。

傅老爷子是从高级研究员的职位上退下来的,几个儿子不是在华科院就是在研究所,最差的也在B大当教授。

这最小的女儿不求高嫁,只要小夫妻门当户对,家庭般配,琴瑟和鸣,他们老两口没有阻拦的道理。

但傅俐当了二十年的乖乖女,一直省心听话,这场青春叛逆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几乎把整个家卷入痛苦的漩涡。

她看上了一个穷小子。那人叫盛崇山,来自贫苦山村,比她大一届,是个研究生,准备毕业后留校任教。

穷不是原罪,但这穷小子有过婚史,原配病故后留有一子。

盛崇山的前妻文月是父母指婚,农村普遍结婚都早,文月也实在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好姑娘,笑容憨厚,嘴拙心诚,他能察觉她的善意,也没什么拒绝的道理。他曾觉得日夜相伴的亲情就是婚姻的真相,所谓爱情只是那些文人在小说和话本中虚构出来的东西,用来祸乱人心的。

她大字不识,他又心高气傲,除了吃喝拉撒等日常琐事,两人再无话题可言。

她觉得他看的书上面都是高深的文字,今后一定很有出息。他读书累了,就吃一碗她做的手擀面,里面的鸡毛菜摘自院内的小菜地,下面总藏着个金灿灿的煎蛋,她自己碗中只有碧绿的菜梗。

那些草鸡蛋是被她一个个从鸡窝里拾起来洗干净,收在两人结婚的橱柜里的。她即使在怀孕的时候也没舍得吃,想留给他补补脑子。

盛崇山不负众望,考上本校研究生,成了全村学历最高的人。而就在同年,文月生长子时难产大出血,意外去世,只留下一片菜地,一群鸡,和一个刚出生就没奶吃的孩子。

月是故乡明。他给那孩子起名叫盛明光,希望他今后的未来一片光明、前程万里。

守过了妻子的头七,把孩子留给父母,他回了学校。

丧妻之痛让他醉心学业,接连在重要刊物上发表论文,兼之长相清雅斯文,在学校很是出名。而傅俐当初被追求者紧追不舍,烦不胜烦,信手一指路过的盛崇山,“我找对象的最低标准。看到了吗?先去国家杂志发几篇论文再来吧。”

傅俐表面是朵高岭之花,难以亲近,实际上熟悉起来她常爱笑,浅浅一笑左脸会有个梨涡,盛崇山不知何时沉醉其中,心脏热烈得跳动着,恍若暮色中有人放了把野火,雨浇不熄土掩不灭,将一直烧到他生命的终结。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两人谈了一年恋爱,她带盛崇山回家见爸妈。傅老爷子脸色不佳,他绝不容许自己培养呵护多年的心头肉新婚就去做后妈。

盛崇山家中老父得知有这层阻拦,见儿子实在苦恼又实在喜欢,心一横,把家里全部的钱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贴身带着,作为下聘的心意,连夜转了几班车,来B市找到了傅家。

傅家夫妻招待了盛父,言谈礼貌,态度清高,嫌弃之情恰恰拿捏在不明显却能让人察觉的程度。盛父虽说自小泥里刨食,也上过几年村小,庄稼人的廉耻心一旦重起来,奇犟无比,八头牛都拉不回。

议亲差点变成结仇。盛父回老家前告诉盛崇山,盛家只认他发妻文月一个儿媳,什么名门闺秀,让他想都别想。人可以不要,脸得要。好男儿就学得文武艺,干一番大事业,儿女情长只会成为拖累。

傅老爷子也警告傅俐,他下了死命令,非要嫁他,可以,从此断绝父女关系,过得再好,别来炫耀,同理,不管活得再惨,从今哭诉无门。

傅俐性情柔和平稳,傅老爷子做足了准备,她必定割舍不下父母兄弟,挥泪和那穷小子斩断关系。

谁知一夜之后,傅俐从家中消失,没带走任何东西,却留下一封书信。

信中殷殷叮嘱老父老母注意身体,勤锻炼、测血压,盼哥哥们儿女安康、成龙成凤,抽时间多孝敬二老,方方面面事无巨细。最后落款:不孝女傅俐留。

“不孝女……不孝女!我就当没这个女儿!”傅老爷子血压飙升,差点脑溢血,送到医院抢救回一条命。

盛崇山毕业后考取S大的博士,傅俐随他搬到S市,顺利应聘到S大当讲师。

他们也算举案齐眉过一段时日。

俩人住在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添置完家中大件,竟连办酒请同事朋友吃顿饭的余钱都没有。当时正好赶上过年,学校发了红纸给教职工,准备办个写春联比赛。

他写下道和志同,她对了句花好月圆。

煮了一小锅米糨糊,往房门上一贴,冬日的太阳把红纸反射到他们的脸上。炉子上的锅里煮着山楂冰糖水,炉膛里塞着两个红薯慢悠悠地烤着,空气中满是甜香,倒也有种清贫的幸福。

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傅俐批发了一些本子零食,又用入职两年发的绩效买了个冰柜,进了雪糕冰棍汽水来卖。

盛崇山回家就发现书柜里的书被腾到了桌子上。而柜子里,零食码得整整齐齐,她正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他凑近一看,橘子糖一毛,辣条一毛,汽水两毛……

一时所有的话像被大石压在喉头,倏然眼热鼻酸,胸腔震颤。他知道她曾是大家闺秀,真正没过过苦日子的。跟了他,倒把这一生所有的苦都吃了。

盛明光在乡下跟爷爷奶奶生活,几年后奶奶去世,不久,爷爷被查出脑瘤,肢体无法自由控制,有时狂躁痛苦起来会打孩子。

盛崇山接到村支书的通知赶回家时,盛明光正蹲在米缸旁边,抱着头一遍遍地说,“爷,爷,不要打头,不然变笨了以后上不好学,就没法带你瞧病了……”

那孩子眉眼不像文月,却和他如出一辙。盛崇山从发狂的老父手中劈手夺过木头扫把,扔在地上,又一手把孩子捞起来。

同龄人都比他高一个头了,这孩子瘦得像只柴火棍。

盛崇山话不多说,让孩子收拾了书包跟他走。衣服被褥等用品都可以到S市再慢慢添置,孩子再放在老家,这辈子就毁了。

盛明光警惕地看着他,竟重新往爷爷的方向走过去,“我不去你那,我要在这陪着我爷。”

“你爷想让你去。你在这能干什么?当人肉沙包,让他打?”盛崇山谴责的目光落在老父身上,惊觉当年那个藏着户口本一直不让他结婚的老顽固,如今脸上也添了许多痉挛的皱纹,手上的裂口混着永远洗不掉的泥土,整个人如一颗干枯的稻草,风一吹就摇摇坠地。

那瘦弱的孩子不吭声,盛崇山又说,“你留在这村子里没什么用,没有钱,你救不了他。”

“我不会永远都穷!”盛明光看着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你有钱吗?我跟你走,你就能给爷爷治病吗?”

盛崇山顿了下,点头,“我有。等你入学手续办好,就把爷爷接来治病。”

他来得急,包里还带着同学黄国华托他去邮局寄的信,里面应该是参加建筑设计大赛的作品。建筑系有两把刷子的几乎都参加了,他也不例外,但画出的设计据傅俐点评是“工匠气有点重,灵气不太够,你还是比较适合当老师”。

回去的路上,鬼使神差地,他把信封换掉,署名改成了自己的名字,把他的和自己的对调,按照地址寄了过去。

盛明光对傅俐的存在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排斥。他不跟傅俐说一句话,把她当成空气,沉默着上学放学,沉默地等着父亲接爷爷过来。终于在盛崇山私下温声试着让他喊傅俐叫妈时,那孩子像看仇人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没妈!我妈早死了!”

傅俐当时已经怀了孩子,七个多月,肚子高高隆起。她路过时听到盛明光的那声大喊,脸白了白,往院里走去。洗衣池那里还放着爷俩的衣服,盛崇山这两天一直忙找工作和联系医院的事情,她帮不上忙,家务能做一点是一点。

熬了两个月,喜从天降,那幅《明珠》得了大奖,盛崇山的名气水涨船高,和同班的小陈合伙融资,注册了个建筑公司,起名叫盛世,从包工头一步步做起。

傅俐有过怀疑,因为曝光的获奖作品并不是盛崇山当初给自己看的那一篇。盛崇山解释说他临时有了灵感,直接画出来寄走了,怕没结果,就没告诉她。傅俐当时刚生了个男孩,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便只以为他开了窍。

“你没用别人的设计吧?”孩子哭了,她抱起来边拍边问盛崇山。

“没有,你怎么想这么多?快喂奶吧。”他有些烦躁。

他越是反常,她越要问。盛崇山逼不得已,举手发誓,“我用我的命担保,行了吧。”

“那不行,你用我的命担保吧。”她看了眼孩子,“我为了你背井离乡的,小名就叫他远远吧。”

“别想太多了,带好孩子,过好日子。”盛崇山伸手轻轻触了下孩子软软的小脸,“等盛世上市,就带你回娘家,让他们看看你过得不差。”

*

盛父住院没半个月就去世了。盛世却敏锐地嗅到了S市要开发周边地区建卫星城的讯号,乘着东风迅猛地发展起来。

盛明光虽然松口叫她阿姨,也能和弟弟和平相处,一提到父母组建家庭仍是激烈反对。

傅俐心宽,她是当下主义者,不在意那一纸凭证。

但有些事做错了就是错了,真相总会随着时间水落石出。每每她让他再画几张设计,不甘心那张《明珠》只是昙花一现,他都会心烦不已,有时甚至到了大发雷霆的地步。

盛崇山越来越忙,大部分时间都吃住在项目现场,家对他而言变成了酒店。盛明光选择了寄宿,基本上不放长假不回家,小的也送去了幼儿园。傅俐中午回到空荡的家中,偶有思乡之意。

时光悠悠又是几年,学校来了新老师,名叫明梅,其人明媚温柔。

有次闲聊,明梅跟几位同事说起她老公读博时曾被人剽窃过创意的事情。

旁听者打抱不平,“那去告发啊!怎么不去?”

明梅喝了口茶水,“别提了,当时证据不够,那同学他爸又得了脑瘤。都给我老公跪下了,人命关天,要是你你能怎么样?”

众说纷纭间,傅俐听得仔细,暗自心惊,回去便质问盛崇山。

“我不这么做,难道眼睁睁看着我爸送死?由着你被娘家排斥?”盛崇山刚参加完会议回来,扯松了领结,“小俐,我是个男人,不能上对不起老父,下对不起孩子,更不能连个像样的日子都不能给你。”

“所以你脸都不要了?”傅俐冷笑。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失望过。

“我一个人不要脸,省得全家跟着我吃糠咽菜。”

“你滚!”

“你现在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要钱?孩子上学、保险、看病、营养品,哪一样不要钱?”盛崇山过来双手抓住她胳膊,想把她困在怀里。

“穷有穷的活法,你不能为了钱连你自己都不做了!”她满脸泪痕,状若癫狂,“你放开我。不要跟我待在一起。我看着恶心。”

盛崇山烦躁地踹翻了凳子,“恶心?轮恶心程度,谁比得上你那高高在上的家人?”

两人大吵一架,疏远的心彻底破碎难黏。盛崇山留了一张支票当做孩子的抚养费,再没回来。傅俐换了工作,把支票里的钱按月寄到黄家,以此换取良心的安宁。

又过了两年,盛崇山病危,医院通知她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跟她说了句对不起。

他走时有她在身旁相伴,而她走时,包中带着给他赎罪的钱。

纵是这一生甘甜的时日不多,没有结婚证,没有婚礼,只有短暂相陪的几年岁月和聪明伶俐的孩子,也算是他们曾经爱过的见证。

云在天,海在地。本注定远远相隔,两不相交,他偏要逆天改命,一路掀起惊涛,冲向海天相连之处。

等云低头的那短暂一刻,他便能将她接住,揉碎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