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告白

八月初,蝉鸣报秋,暑去凉来,黄时雨出院回家。

南医生给她开了医嘱,心平气和,早睡早起,尽量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喻停云从H市送她到家,沙发还没坐热,就被喻太一阵夺命连环call叫回了B市。

大一下学期期末考的成绩出完了,黄时雨每一门都接近满分,特等奖学金稳稳收入囊中。她彻底松快下来,父母不敢管,追求者不来烦,整天抱着西瓜追剧,小日子好不惬意。

老黄和黄太宠她宠得没边,买了几大罐哈根达斯放在冰箱里,由着她吃。

这天她打开冷冻层,挖了一大勺冰淇淋球,浇上酸奶和草莓,在客厅沙发上窝着,有人敲门,她过去从猫眼里看见盛远川,面色骤变,抱着小碗就回了自己的卧室。

“不知道开个门,这孩子。”黄太晒好衣服,听着敲门声一会儿一阵,又亲眼见着黄时雨从她面前飞快地跑走,她用干毛巾擦了擦手,“怎么了跟兔子似的?大灰狼来了咋的?”

她也顺着猫眼一看,盛远川站在门外。

黄太顿时心情复杂,手放在门把上,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僵在原地。老黄从书房出来,问,“谁啊这是。”

“盛家的孩子。”黄太说。

“让人家进来吧。”一看就是老婆又钻牛角尖了。

他们严防死守的时候,小年轻在地下陈仓暗度、藕断丝连;搞不好他们大门敞开,俩孩子反而觉得没劲,自己散了。

男子汉一言九鼎,说给他机会就给,能不能成那就看天意。

盛远川带着老黄上次在盛世喝过的明前龙井,他见老黄喜欢,托陈董又买了个礼盒装。给黄太的礼物是两盒燕窝和一条Hermes的丝巾,水墨画风格,端庄典雅。

黄太最近频频收到丝巾,喻停云送完盛远川送,她推也推不掉,只能收了,“你们先聊着,我去做午饭。”

“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老黄摸了根烟点了,又想到盛远川刚做过手术,只得狠狠吸了一口,在烟灰缸内按灭。

“还不错,预后良好。南医生说不影响今后的生活质量。”盛远川起身,“我去给阿姨帮忙吧。”

黄太从厨房应声,“不用不用,你来了我不好发挥。”

闲聊片刻,黄太做好了午饭,去敲黄时雨的房门。没动静,她只得上手直接拧开了房门上的钥匙,“吃饭了,你的画先放放,等会再画。还有你那睡衣怎么回事,赶紧换掉。”

“妈,我不饿。”黄时雨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粉色的草莓印花,甜度爆表,“睡衣怎么了,我在我自己房间里。”

“你就吃那点冰淇淋管什么用?快点出来,来客人了,别这么没礼貌。”

黄时雨随便找了个白T和牛仔短裤换了,上了饭桌,不言不语专心吃饭。

“小九恢复得怎么样了?”盛远川问。

“啊,还那样吧。”见黄时雨不接话,黄太替她答道,“每天还在吃药。”

不知怎的,话题又拐到了S市中心医院上,上了年纪的人最爱老生常谈,老黄再次提起了黄时雨没出生时差点被无良医院给做掉了的事,当他绘声绘色地讲到结局,黄时雨面上挂不住了,“爸,吃饭!”

八斤二两的大胖闺女,很骄傲是吗?

“我还没讲完,后来小九出生——”

“爸打住吧不要说了。”黄时雨说完就惊觉自己暴露了,不是说聋了吗,这种无障碍沟通是读的唇语?现在穿越回过去由着老黄抹黑自己还来得及吗?

老黄尬了,黄太尬了,夫妻俩机械地夹菜吃菜,唯独盛远川面色如常,似乎什么都没察觉。

“我吃饱了。”黄时雨又吃了两口米饭,味如嚼蜡地放下筷子,“先回房了。”

她无数次幻想过,等要见家长的时候,如果爸妈不喜欢盛远川,她要如何在中间周旋,缓和气氛。礼品单子她都想好了,无非是茅台五粮液之类老父老母爱喝的酒,再给黄太送上几盒燕窝。

谁知道事态会发展成这样,父母那边还没攻克,他们俩内部会先出问题。

餐毕,盛远川主动请缨帮忙洗碗刷锅,把餐桌和厨房的操作台都擦了一遍。

“这是小九小时候的照片。”黄太拿了本影集给盛远川,“她小时候不太爱拍照,一看摄像头就哭。”

当妈的就喜欢炫耀孩子,小九在她心目中就是最完美的女儿,给一个亿都不换。

盛远川接过来饶有兴致地翻看,黄太一拍脑门,“这里面都是后来瘦的时候照的。还有一本呢,我看看,好像在盒子里。”

她从茶几下拿出了一个铁皮盒子,打开,“对,就是这本,小九满月的时候,她大姨给她照了很多张,看着胳膊,像藕节一样,还有双下巴。”

盛远川的目光却落到盒子里面的信封上,一沓信封盖的都是邮政的戳,“这是?”

“不知道谁寄的信,每封里面都有钱。寄了好几年,两年前终于停了。”黄太说,“去邮局也没找到人。”

盛远川拿起其中一封,那上面一手小楷工整秀丽,“因为两年前,她出车祸,过世了。”

“你怎么知道?”老黄讶然。

“这信封上的落款,是我母亲的字体。”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母亲那天急于出门是为了去哪儿。那个午后父母争吵的来源又是什么。

那一封封写着“赎珠之过,聊表寸心”的信,不知道傅俐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父亲做过的错事被母亲发现,因为爱盛崇山,她没法揭穿,但良心上又过不去,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补偿黄家,用盛崇山留下的养儿子的钱,替他赎罪。

盛远川把信封放回去,开始翻看相册。翻到某一页,他问黄太,“阿姨,这是您同事?”

“傅俐啊。以前的同事。”黄太看着他翻开的那一页,“噢,这是那次学校开团拜会,傅俐带着她儿子,我带着小九。后来她跳槽去S大,就没再联系了。”

黄太再看了一眼,有些心惊,“不是,怎么越看越眼熟,和你……有点像。”

照片上的女教授笑意盈盈地看着前方的一对小儿女。细看时,眉眼和现在的盛远川出奇相似。

盛远川说,“这些信就是她寄的。”

“S市太小了。随便出门逛逛碰见个人,搞不好都有三辈以内的关系。”黄太给盛远川倒了杯果茶,“你母亲也不容易,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如果这孩子和小九真能走到最后,她不介意分出一点真心,把他当半个儿子对待。

“上一辈的事,过去了。不再提了。”老黄摆摆手,“但你别高兴太早,小九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住。”

说罢,像觉得不够似的,补了句,“谁哄谁知道。”

*

老黄和黄太借口回房午休,给他们留了空间。

盛远川拿起礼物盒,敲了敲黄时雨的房门,没动静,再敲时她怒气冲冲地开了门,迎面怒斥,“大中午的敲敲敲,烦不烦啊你?”

说完她就要合上,盛远川眼疾手快,在她关门之前从门缝中挤进来,砰地一声门板关上,他说,“叔叔阿姨都睡了,小点声。”

“你出去!”她推他,终究顾忌着他刚做完手术,手上不敢太用力。盛远川瞅准她心软时的一瞬动摇,把人抱入怀中,高大的身躯弯着,下巴搭在她肩上,“别生气了,我错了。”

黄时雨抬脚就踢他腿,只听他闷哼一声,她便不再动了,“放手,不然我就喊了。”

盛远川如她所愿松开,她回了书桌边坐下,别扭地转过头,不往他这边看。

少女的房间有着淡淡甜香,是柑橘的清新味道。盛远川单膝跪地蹲在她脚边,手搭在她膝盖上,抬头看着她,“不生气了好不好?我听南医生说,你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那你就别来气我。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她想打掉他的手,反倒被他捉住了,握在手心,抽也抽不开,“我们俩没有关系了。”

“心这么狠呢。”他在她手背亲了下,“我就你这么一个女朋友,怎么就没有关系了。”

“噢。我不接受,你走吧。”黄时雨这几天几乎把这辈子所有的狠话都放光了。

“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了要收拾我吗?我送上门负荆请罪了,收拾吧。”

“收拾过了。”直接分手就是最狠的收拾。

“给你买了裙子,看看喜欢吗?”

“不看,拿走。”

“怎样才能消气?”盛远川说,“想要什么,你说,肯定给你弄到。哪里不满意也说说,我以后一定改。”

“别整这么油腻。”黄时雨嘁了一声,怼他,“我要星星,你去摘啊。”

“笔拿来,我给你画。”

“别,你的笔还是留着画影后,人家健康独立又才华横溢。我不够格。”她仍是冷着脸。

“那是我表姐。”盛远川说,“和夏歌一样,有血缘关系。你不是喜欢她么,回头带你见真人。”

“电视上见见就够了。”

“你爸妈都同意了,就差你了。”盛远川问她,“历尽八十一难,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男朋友又是一支帅气的潜力股,你真舍得就这么放弃了?”

……什么潜力股,这人为了复合真的是脸都不要了。

见她不吭声,盛远川从礼盒袋子中拿出刚才客厅里看到的那本相册,“有个惊喜,你看。”

“我看什么看,谁小时候没胖过?想笑我胖赶紧滚。”黄时雨一眼认出那是她四五岁的时候的照片。在S科大校园里照的。她这辈子胖过三次,一次是出生那段时间,一次是四五岁,再有就是高三那年用了激素。

“你再看旁边。”盛远川指出旁边花园中露出头的一个小男孩。

“这个是圆圆。”她说。

以前跟圆圆玩过一阵子,后来喻停云那烦人的家伙从中作梗,她再也没去过S科大。

“这是我。”盛远川拿着相册放在自己脸侧,“你仔细看看。”

“……别乱碰瓷。”细看眉眼是有点盛远川的影子,但她拒绝将他和圆圆画上等号。

“我妈以前叫我远远。”盛远川把老底都揭了,“这张照片是跟你捉迷藏,你没找到我,生气了。”

黄时雨也想起了那天的事,她找了很久,圆圆再也没出来过,“呵,原来你从那时候就学会放我鸽子了。”

“当时跟你一起来的男孩跟我说你回家了,明天再来科大玩。后来我连去了几天你都没来。”盛远川对那件事记忆犹新。

所以高一时他看到她进班级坐在自己旁边会觉得熟悉,在她提出在一起时突生犹豫。今天总算找到了答案,原来有些缘分在多年前已冥冥注定。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说,“人要往前看。”

盛远川伸手想把她耳边的碎发拨到后面,被她偏头躲过。

“我现在有点能理解喻停云了。”

爱的人油盐不进,真的会令人发狂。

*

开学第一周,黄时雨又一次上了论坛热搜。

从大一下半学期开始,她在论坛已经不怎么红了,谁知道流行是个圈,拐了半年居然还能回到她身上。

这次是学弟偷拍的照片。浓绿的迷彩服之下换了一批人,在军绿色的背景中,有个眉清目秀的白裙子小姐姐格外惹眼。她扎着丸子头,唇若点朱,肌肤胜雪,耳朵上别着个黑色耳机。

学弟的帖子名很直接,“这是哪位仙女学姐!想追!求大家给建议!”

“行了,别做梦了,这题不会,下一题。”

有人发了个链接,指路,“这位学姐大一时被偷拍的帖子,楼主先看看吧,学姐体重和状态是个迷吼,看完说不定你就幻灭了。”

楼主很快又冒了出来,“看完了,学姐超可爱!表白学姐,你胖不胖我都爱!”

“噢呦,现在的年轻人。你惹事了知道毛?”

“楼上别吓着学弟,我看好学弟,大胆地追嘛,反正学姐目前是单身?”

“单……单身?盛学长恢复单身了?哪来的消息?”

“前几天有人问的黄学姐,她亲口承认的。”

喻停云在帖子中现身说法,“乖乖领号去,禁止插队。”

又有人分析,盛远川不怎么在论坛发帖,到现在也没听说他们复合,可能是真的分了。

刚分析完发出去就被楼下盛远川的号打脸,盛远川实名认证后顶着大名回复:“她从不胖;你别肖想。”

净网后一直坚强运行的论坛又一次炸了。

*

“学姐,听说你和盛学长分手了?”点名解散后,有小学妹跟在黄时雨身边,挽着她的胳膊。

黄时雨挺喜欢这个学妹的,她一向对这种自来熟的小朋友没有抵抗力。学妹个子娇小,眼睛大而纯,像只小白兔。喜欢扎着高马尾,辫子从军训的帽子中间抽出来,即使大家都穿的一样,也没影响学妹的好看。

“嗯。”她点头。

“那我可以追学长了?”小白兔欣喜道。

“这事你该去问他,不该问我。”黄时雨在拐弯处跟学妹告别。

回宿舍她跟陆珂吐槽这事儿,陆珂嘿了一声,“人不可貌相,小白兔就是膈应你来的。”

“最近问我的人太多了,她们都是什么脑回路?”

“可能是觉得你单方面跟盛远川提分手了气不过?”陆珂把手机给她看,“看看你家川哥说的,还你别肖想,谁敢肖想你?”

“他不是我家的。你明知道是他先甩的我。”

“什么甩不甩的,多难听,人盛远川不是有苦衷么!”陆珂一听就知道她这委屈劲儿还没过,拽她出门,“行了,为了只小白兔气得不吃饭,你犯得着吗?”

黄时雨被她拉着走,直到出了宿舍楼,看到楼下那群人,才反应过来——

“陆坎坷!你叛变了!”

*

宿舍楼下,电钢琴架子鼓一应俱全,俨然是要开演唱会的节奏。几名学长正笑眼吟吟地看着她,而盛远川拿着把吉他,见她下来,拨下了第一个音符。

楼上阳台上挤满了女生,宿舍楼前也渐渐围起一圈又一圈。

之前喻停云干这事的时候,她开玩笑问过盛远川什么时候当场给她唱首歌。他当时淡然得很——看书吧。

于是她以为这种体验这辈子都不会有,她会像大部分女生一样,感情从开始到结束都平淡得没有一丝波纹。

盛远川左耳别了个白色耳机,格外醒目。前奏结束,他在众人的屏息中低唱出声,“水榭上风拂絮扬待梅子黄……”

第一句就惹来了旁边的齐声惊呼,他的声线干净清澈,如山间淙泉,如林海松涛。经年雪川终有一日化为春水,只为她暖意融融。

她听过他朗诵,高中期末考试前她紧张,他就给她读李白的诗,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碎着碎着她就睡着了,呼吸从清浅慢慢变得沉匀。

没想到他唱歌也这么好听。

“她翩然而下将一把油纸伞送上/他却说不畏风雨才属东都儿郎/便是那梅子黄时的青稚模样/悄无声息的把缱绻思绪来酝酿……”

周围的人似乎都成了幻景。黄时雨曾和陆珂一起笑话过偶像剧中当众表白后女生泪流满面的戏码,批其做作矫情。今天才明白,原来打动人心的不是形式,纯粹是感情。

“她气恼转身将伞抛在了他身上/他不知所措只好默默跟她身旁……”

她同样气恼,转身要走,因为再待一秒就要五味杂陈地哭出来了。

谁知那个弹电钢琴的学长眼尖,那钢琴支架下面还带着轮子,他急着推着电琴想冲过来拦住黄时雨,一个用力过猛,连人带琴一同从侧面飞了出去。

“哎呦喂。哎呦喂!”人和琴一起音浪踉跄。

音乐停,众人笑,黄时雨住了脚,哭笑不得。

盛远川随手把吉他递给另一个学长,过来抱住她,低声说,“你穿这条裙子很好看。”

他买的白裙子,只能穿给他一个人看。学弟发到论坛上时,他原本想让曹磊直接删了,转念一想,干脆亲身上阵,绝了所有后患。

“亲一个!亲一个!”起哄声渐渐由嘈杂变得有序。

作者有话要说:BGM《梅子黄时》,作者微上有。或者网易云~

自行脑补男声吧哈哈

曲子是满城花开的曲子,也可搜一下满城花开~

特别干净的一首歌。感谢在2020-02-2520:37:10~2020-02-2620:0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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