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趣 两个乘客

阿沛从没有反思过这样做对不对,阿沛思考的问题只有怎么样才不会被抓住,跟小时候砸人家玻璃一样。

今天不错,候机的时候就看见了旅行团,都拉着登机箱,箱子里自然是要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这被人们归为“不会出错”的人生经验之一。阿沛即将是一个优化他们人生经验的人。

阿沛刚开始干这个的时候是临时起意,邻座的把手机掉在了座椅旁边,阿沛捡了起来,没有还回去。在飞机落地时那人找不到手机,跟空乘说了,空乘说:“哦,以前出过这种情况,掉在椅子(头等舱,蛋形椅。蛋形椅象征一种未来感,它跟这里追求尊贵奢华的预期其实是不般配的)里面了,要请技师来拆开找,先生你别着急。”这是空姐的人生经验,也说服了那个人。

那人应该想过要求搜查吧?可人们都站起身了,着急要走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不重要,这两三分钟才是不允许任何人耽搁的。对啊对啊,你们的时间多宝贵啊,阿沛想。再说,他肯定觉得体面比手机重要,为了部手机就搜人家?他干不出来(干不出来心里还惦记)。经验告诉他,谁会在飞机上偷别人的手机呢?那不是一抓一个准儿吗?阿沛就那么下了飞机,临走前还说了些安慰的话。

阿沛的正职工作要求他常常飞这种国际航班,报销头等舱机票。他也不是每次都偷,他不能承担被抓的风险,他过的是一种不能那么轻易放弃的生活。完全不偷也不行,不能轻易放弃的生活,乐趣已经不多了。阿沛说,我真特不容易。

开始登机了,头等舱可以先上,阿沛还想再观察一下,看看哪个人比较松懈,哪个人会觉得报警、跟航空公司抗议是比丢东西更麻烦的事情。阿沛看见了阿旺。

今天对阿旺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阿旺穿了新西装,面料像他的心情一样平静。阿沛注意这个人也是被这身平静的西装吸引的: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啊大哥,下飞机你是要从箱子里掏出个熨斗来吗?

阿旺拎个黑箱子,跟西装好像是同一种面料,从头等舱入口登机了。他抬手看了一眼表。表不错啊,阿沛想。

阿旺比以往更在意时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现在是重要的时刻。

手机在开始的时候是阿沛最喜欢的品类,行程中不会有人注意,关了机或飞行模式,落地以后发现不见了,直接就傻×了,有招儿吗?没有。再加上长途飞行的疲惫和空乘的催促,拆椅子已经是为了手机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算仁至义尽。人在那种状态下跟喝多了一样,吐就吐吧,给前女友发短信就发吧,当众戳穿朋友爱看幼女AV就戳穿吧,手机丢了就丢了吧,平时多么严重的事都不重要了。本来有多重要啊,真是。

现在阿沛有了新的爱好,翻皮箱。人们下飞机的时候不会检查自己的皮箱(你说奇怪不奇怪),即使真检查了,他也不禁要想,那东西我是不是托运了啊——这是喝醉了的第二种症状。阿沛还喜欢拿着皮箱去卫生间慢慢翻,他不担心被发现,只要你做得足够自然,那就是自然。不是有人说了吗,装了一辈子好人,那你就是好人。这跟魔术是一个道理。

阿沛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放好他的箱子——基本是空的,然后左右找阿旺,心想,这人的黑箱子里肯定有贵重物品,不翻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阿沛并不需要偷盗来贴补家用,几张照片、一份合同,哪怕是谁准备的画了好些圈儿、记了好些时间的旅游攻略,阿沛拿了就觉得高兴,美。东西不用贵重,它对别人来说贵重就行了。缺德?对啊,不缺德哪儿能快乐呢?跟突破了自我的人不要聊这些。

阿旺心中也很犹豫,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代价阿旺不在乎,阿旺担心的是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认识老师到现在也才一年,自己还处在初灵的阶段,福报够吗?不知道。会太莽撞了吗?不知道。这么急是不是太功利了?不知道。阿旺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遇上老师,心里真的唯有感激。老师什么都知道。

阿沛要等待时机。长途飞机那么多人,每分每秒都会有人醒着,但据阿沛多次观察,某些时刻,全飞机的人,包括空乘都会进入即使没睡着也非常晕的状态。是喝醉前的微醺。阿沛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等到那些时刻自己先睡着了就太傻×了。

阿旺还有退路,他有自己的机关。有退路其实就是懦弱,老师不是说了吗?人就是总给自己太多退路,世界才变成这样。人生下来就是没有退路的过程,死不叫退路。阿旺又看了一眼表,看,时针不会往后转。阿旺拿出了老师的书,阅读灯射下来,有站在舞台上的感觉,阿旺希望在此刻得到神启。

阿沛睡不着,跟空乘要了橙汁,喝完又加了一杯。他对阿旺越来越好奇了,这人穿着西装坐得笔直,拿的什么?《解脱书》?现在是不是稍微有点儿钱的人就这样啊?你穿西装坐飞机其实是种修行对不对?奇了怪了,过上了自己前半辈子追求的生活,现在又来求解脱,那你之前干吗呢?阿沛对“亡羊补牢”这个成语就一直有偏见,这他妈是褒义词吗?亡羊补牢,对羊有用,对人没有用。

看这本书真能解脱吗?阿旺冒出了这种大不敬的想法。能的,肯定能,老师写的书,不应该怀疑,老师不就解脱了吗?不是我帮的忙吗?真理已经写在书里了,指路的手早已抬起,正道就在眼前,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思考,是执念。

空乘走过来:“王老师,你坐这班啊?”

阿旺:“啊。”

空乘:“你不记得我啦?我以前跟你飞过两趟。”

阿旺:“哦哦,陈余莉对吧?”

空乘:“是是,王老师,你去美国玩儿啊,还是公司的事儿?”

阿旺:“公司的事儿。”

空乘压低了声音:“想抽烟来驾驶室啊,今天黄一帆飞,你也认识吧?”

阿旺:“认识。”

空乘:“真是,他们也不来跟你打招呼,没大没小,我去告诉他们啊。”

阿旺:“算了算了,我等下去驾驶室找他们吧。”

空乘:“嗯嗯,有事儿叫我啊。”

阿沛听到了一些对话,这人是航空公司的啊,那还偷不偷?航空公司的人可不怕麻烦。事儿就是这样,你自行车丢了永远找不回来吧?你爸要是当警察的你试试?

阿旺出了不少汗,他不愿意被认出来,他不想跟这些人产生瓜葛,这些人都是随便碰到的人,自己这个身份也是随便碰到的身份。亲人、朋友都是随便碰到的,“宇宙是震动的幻象,所谓命运是没有规律的碰撞”,这是老师说的话,多么深奥。老师当然不是碰撞来的,老师是注定好要为我解脱的。

阿沛看到阿旺拿着书慢慢睡着了,飞机上的人也开始慢慢睡着了。不偷就不偷吧,我看看总可以吧?他向阿旺的位置走了过去。

阿旺梦到老师对他说的话,《解脱书》里的字在宇宙背景中陈列开,一颗星星为一个字打光,尘埃带是美术效果,一个“来”字向他砸过来。这是阿旺等待已久的神启。

阿沛走进卫生间,没人发现。他打开了阿旺的黑箱子,里面是一个小的黑箱子。

阿旺醒过来,梦境还没有消退,客舱里灯光调暗,他眼前反复闪着一个字:来,来,来。

阿沛来回摸着小箱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开。

阿旺做好了决定,站起身,打开了行李架,看到里面是空的,箱子不见了。

阿沛在底部找到了一个旋转的机关。

阿旺关好行李架,坐回座位。恩赐感充满了他的心:神真的存在啊。

“咔嗒”一声,阿沛拧开机关,小黑箱子的盖儿崩开,眼前几个红色数字一跳,倒计时开始了。

神拿走了箱子,这是神的旨意。神是嫌我段位不够,还是觉得只带这些人走,对剩下的人太不公平了?

阿沛看着数字倒计时,心里想,这最好是个奇怪的玩具,哪怕是个什么高科技后现代修行用的法器,不然的话,我就终于要放弃我的生活了。

无所谓了,无须揣度神的意志,阿旺心中宽慰,腰松动,黑西装起皱。

阿沛摸着黑盒子,不知道自己现在去找机长还来不来得及。还有三十秒。

阿旺站起来,开始计划去美国玩儿点儿什么。

算了,最后这三十秒,活得体面一些吧。

阿旺向驾驶室走去,去抽根烟好了。作为余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