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头顶骄阳，烟火飘香，人潮涌动。
祝千灵脑海中不断闪现自己笔下的反派人设图与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娘娘。
一时恍若又回到她查分那夜，雷声轰鸣，秒针嘀嗒……
太像了……
祝千灵握紧手中磨喝乐，慢几拍想追上去再看清些。
然而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垫脚张望之时有人喊住她。
祝千灵回头，于人群中见到摘下发冠脱下藏青色儒衫换上白色青竹窄袖的程安。
宽肩窄腰身姿挺拔，明亮清新的颜色衬得他多出几分少年意气，正如初见，恃才傲物桀骜不驯落得五马分尸酷刑。
说实话，程安是祝千灵见过最端的。
明明放荡不羁吊儿郎当追求自由的性格，偏偏奉行缘法而治。
程安大概便是那种戴着枷锁跳舞，祝千灵可不行，她跳不起来……
因此，祝千灵勉强算当了程安两年学生，在她眼中程安俨然等于纪律委员等于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出现，祝千灵立刻顿住脚步，乖乖打了声招呼。
程安身旁站着之前替她看病长相秀气的书生好友，那圆脸书生看到她双眸明显发亮，露出半边酒涡，兴高采烈同她打招呼，“嗨，小千金。”
祝千灵张张口，她的称呼很多，灵儿、小千、小小姐、小千金、小山长、散财童女、大善人……哦，还有人傻钱多……
她是从来不介意别人怎么想她，上辈子活得卷生卷死没时间介意，这辈子清闲自在更加不放在眼中。
毕竟，她傻不傻她清楚，她钱多不多整个九州都知道。
祝家庄富甲天下，没人傻到在她眼前触她眉头，当然有些嘴碎不长眼睛的已经有受她恩惠的百姓替她报仇啦。
在南越百姓心中，祝千灵就是日日供奉的财神爷。
这辈子，祝千灵的账头，以黄金为单位远远不止一个亿。
对于没有大志向的祝千灵而言，吃好喝好住好遵守法纪法规做个富二代快乐赛神仙。
只是……每个月月底以“开心”为标准的零花钱真的好难花完。
祝千灵严重怀疑这个开心不是以她的开心为标准，否则钱有那么难花完吗？
她陷入沉思，她想再这样下去，小小南越已经不够她挥金如土。
程安见她睁眼发呆蹙眉喊了两声。
他常常分不清祝千灵到底是睡着还是在发呆。
据他观察，祝千灵是个睁着眼睛都能睡着的主儿。
程安认为注意力无法集中是一种病，很严重的病。
祝千灵回神，“啊？夫子？”
程安目光在祝千灵清澈明亮的眼眸巡视两圈，最后落到她手中精巧的磨喝乐，转头看向眼巴巴盯着的摊主。
祝千灵在花钱上可是相当敏锐，当即伸手阻止。
开玩笑，有她在哪里还有别人买单的道理。
让她花钱！让她炸街！让她贡献GDP！
程安深知祝千灵有个不烧钱就难受的臭毛病，收回钱袋。
这么一打岔，左右游神队伍已经跟不上，祝千灵好奇心不重索性放弃。
对她而言，当下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顺着人流一路闲逛，她忍不住瞥了好几眼身边这对特别英俊养眼的好哥们。
尤其是在她这幅刻意抹黄的容貌对比下，明晃晃的对照组，祝千灵欲言又止。
程安拒绝帮好哥们提各种小东西，低眉看向祝千灵，“有意见？”
怕老师是刻进骨子里，祝千灵干巴巴，“……没有”
啊，哪个好人放假会有兴致和老师逛街吃饭，反正祝千灵不行。
程安似笑非笑盯向祝千灵，揶揄，“怎么想起回王都？在下还以为小郎君通身富贵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祝千灵仰视着程安戏谑并且很狗的表情，慢慢眨眼……
她忽然发现程安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似乎在哪见过？
她一眼不眨盯着他看，程安俯视着在他眼中反应总是很是迟钝的姑娘，眸光闪烁嚅嗫唇瓣。
集市喧闹琳琅满目，圆脸书生并不清楚发生何事，含着糖葫芦抽空插了句，“对啊，小千金，近来不太平还是好好呆在家里。”
暗处有三十六个影卫无死角保护的祝千灵转向程安好友，问，“发生什么事？”
她记得程安这个好友叫张洛商，是名医修，刚从传闻中的海上仙岛出来，据说是有任务
既是修士，自然知道的比她这个普通人多，搞不好是妖魔鬼怪。
张洛商悄悄瞥眼程安，“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边走边聊。
张洛商开朗健谈九州四海什么都说。
他说维国研制出一种杀伤力十分强大的乌水，准备悄悄排放搞死邻国海域。
祝千灵想想，邻国海域这不就是南越？
程安提起国事倒是正经几分，毕竟当过两年君臣，他说：“放心，女君已处理。”
祝千灵听她阿姐出手知道这个维国差不多到头。
她的养父母及三位哥哥姐姐，除了家底丰厚行动力超强！
四年前，她不远万里从九州带回一大批很费财力的人才，当时南越国君疑心祝家要造反下令诛杀祝家庄满门。
脖颈架着刀的总管跪在地面颤颤巍巍宣王上旨意。
祝千灵坐在太师椅反思是不是自己太飘太高调。
明明当初南越国君可是祝家扶持上位，彼时信誓旦旦把酒言欢保证祝家庄永远独立自治，结果不到几年就下令满门抄斩。
她风情万种的大美人阿娘坐在首座团扇遮面掩嘴一笑，兴致勃勃提议，“小千，今年生辰礼物戴王冠当女王，如何？”
那总管听着堂上美人光明正大大逆不道的造反言论，两股战战，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
祝千灵咬了口甜滋滋冰凉凉的冰镇西瓜，她想有必要提醒，“阿娘，我今年生辰已经过了。”
美人阿娘柳眉微蹙，似乎很苦恼，“是啊，不然明年再当女王，正好重新定制王冠，小千喜欢什么样式的？呀！听闻人间国君皆是佳丽三千，等明年小千也十三啦，阿娘物色一批……”
“咳咳……”站在美人阿娘身边的正太阿爹终于咳了咳打断越说越兴奋的阿娘，“夫、夫人……”
见全家唯一一个比较正常人思维的阿爹终于出声，祝千灵松了一口气，谁知道她阿娘会想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礼物。
她阿爹徐徐劝道：“夫人，一国之君关系黎明社稷……”
嗯嗯嗯，没错没错。
祝千灵内心疯狂点头，她成天吃吃喝喝睡大觉怎么当女王，她想她的良心她的道德决不允许她当一个贪官昏君。
如果可以，达则兼济天下，她会努力做一个吃吃喝喝专注慈善的二代。
阿爹果然心思细腻很了解她不是这块料，好声好气道：“再者，‘为君者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圆水圆’，君王身负重任，依我看，不若，让小千当公主？”
祝千灵诧异看向文人君子的阿爹，“啊？”
阿娘倒是美目睁圆玉手一拍，盈盈对她笑：“对啊，我们小千还是合适当千娇万宠的小公主，公主也可以养三千面……”
阿爹以拳抵唇，咳得撕心裂肺，瞬间引起她阿娘不满，“有病就站远些！”
祝千灵见她正太阿爹果然听话退开三步，她眉眼轻弯。
于是，当夜南越易主。
次日，两位兄长留下书信连夜逃跑，只她晚一步溜的阿姐被推上王位……
一直战战兢兢做到今日，如今深受南越百姓爱戴。
但在南越百姓心中，散财童女活财神祝千灵才是排行首位。
这也导致本就懒怠的祝千灵更懒得出门挪窝，所以全家只有阿姐一人呆在王都。
往事如昨昔，不知不觉顺着热闹人群涌到南越王都最有名的寺庙。
绿树掩映着白墙红瓦，百姓满面笑容衣衫整洁提着香烛贡品虔诚跪拜。
而他们三人并排站着，双手抱胸一脸严肃站在石雕功德碑前，只见石碑醒目刻着“功德无量，祝千灵……”
张洛商对她竖起大拇指，十分倾佩，“小千金不愧是你！”
功德碑愣是比别人大出那么多！字体加大加金加粗，太阳光反射简直闪瞎狗眼。
祝千灵对长辈好友矜持一笑，南越到处都是她的名字，没什么大惊小怪。
她跑去拿寺中赠香，程安接过点好的香，佛香氤氲，他对祝千灵微微笑：“你倒是会选。”
啊？没听懂。
程安捏着香，一口白牙，“在上学和上进之间，选择上香。”
他说完上前朝拜，张洛商走到她身旁，嬉皮笑脸，“他就这样，一害羞嘴就毒。”
啊？祝千灵望着混在人群中祈愿的程安，更没听懂。
程夫子害羞？为什么？
祝千灵一头雾水上前上香朝拜。
不过她不但会上香，还很会捐香油钱。
今日寺庙多了批和尚，正是先时游神的金刚，瞧着刚毅不屈十分威严，和南越眉清目秀的和尚一点儿也不同，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短短一上午，张洛商已把祝千灵引为知己。
他上完香净手时低声问，“欸，小千金，我听了一路那位观音菩萨仙姿玉色超凡脱俗，若活菩萨在世？可是真的？”
他同程安比游神队伍晚一步，没能瞧见那百姓口中绝世容颜，甚是遗憾。
祝千灵正用盛着清水的竹勺清洗自己的左手。
她心想百姓这么夸那位观音，而那位观音又和她笔下反派人设图如此相似，不禁有些得意，“确实仙姿佚貌令人见之忘俗……”
瞧瞧，神仙都被她画出来！
程安正好走过来，皮笑肉不笑，“祝同学啊寺庙上香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咦，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她老实解释：“是在说观音菩萨。”
听闻那位观音菩萨正在寺庙厢房休息。
和自己笔下那般相似的人物，只是人家气质更温和慈悲。
也是，她画的是杀人不眨眼的灭世反派，那莲花宝座上扮的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这气质自然不一样，当然最大的区别是性别不一样。
祝千灵脑海中观音娘娘一闪而过，心不在焉接过程安递过的擦拭手指的巾帕。
水流叮咚风吹佛香，张洛商眉梢一挑，冲站在祝千灵身侧的程安伸出淋湿的双掌。
程安冷呵一声狠狠拍打张洛商手掌心，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惊呆祝千灵。
张洛商瞬间委屈看向祝千灵，秒变夹子音，“小千金，程夫子欺负唉唉唉开个玩笑嘛……轻点轻点！”
程安将庙里赠送香客的祈福小册子递给祝千灵。
寺庙人流聚集孩童嬉笑。
祝千灵站在一侧望着打闹躲避的程安与张洛商笑，她懒怠不爱动弹，倒是极喜爱看别人追逐打闹。
尤其是公众场所总是很端的程安被张洛商惹得白眼直翻，祝千灵抱着小册子看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指尖倏然传来细细刀片划过般的刺痛感，手中小册子掉落。
祝千灵连忙蹲下捡，先捡起小册子中夹带的结绳祈福书签，可偏偏正要触碰到小册子时……
一阵奇怪的风轻轻吹起，小册子被哗啦啦被吹开，里面一张白纸随风吹远……
祝千灵再伸手，薄薄一张纸再度被吹开一小段距离，接二连三，耳畔冷笑声一闪而过，祝千灵敏锐抬头，并无异常。
青天白日见鬼了？
远远跟着的侍女上前，替她捡起纸，关切询问。
祝千灵展开白纸，只印着“卍”字，仔细看有莲花暗纹，不知道夹着小册子里的用途。
祝千灵摇头起身，看着自己的指腹，并无痕迹，是……错觉吗？
指腹划过的刺痛感与耳畔冷笑声？
好像是鳞片？
恰有小沙弥走过来说住持邀请祝千灵一行人留下观礼用膳。
祝千灵心想也好沾沾佛气，不过她嗜睡，看到一半熬不住回客房午休。
直到傍晚，侍女喊她起身到斋堂用膳。
斜阳日落客舍寂静，祝千灵慢吞吞走着，渐渐注意到侍女忽长忽短忽闪忽闪的影子，慢慢放下打哈欠的手，试探闲聊，侍女回答得滴水不漏，但……就是太滴水不漏。
路过池塘，祝千灵果断抬脚猛地踹去，将毫无防备的侍女踹下池塘……
水花高高溅起，祝千灵转身拔腿就跑。
然而，任她如何跑都如鬼打墙。
仿佛她被屏蔽，即便人声鼎沸即便人来人往也没人看见她没人听到她的声音。
“小小姐，这是做什么？”侍女幽幽的声音远远传来。
祝千灵四肢发凉托着阴冷的身体转过拐角，也不知怎么跑的。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她冒冒失失闯进一处僻静院落，菩提树下一道白色身影背光坐在椅子上。
祝千灵若抓住救命稻草气喘吁吁大喊，“观音娘娘救我啊！”
眼看着即将被鬼魅追上，千钧一发，一面纯白色头纱在橘色落日中缓缓降落在双腿发软踉跄倒地的祝千灵身上……
扑通扑通……
祝千灵被头纱覆盖全身的一瞬，如同她在冰天雪地中被野狼追杀很久，终于跑进燃着火焰的屋子，总算是感受到自己血液还能流动。
盛夏蝉鸣一声，太好了，她终于听到声音，这意味着鬼魅退散，她不再被世界屏蔽。
夏日晚风带着余热吹过，祝千灵动动冻僵的手指，顶着白色头纱抬头望去……
只见落日柔和，菩提树高耸挺拔，树枝伸展，叶片浓密像一把巨大的天然伞。
而菩提树下，坐在椅子上的纯白身影星光点点，像一位虚化的守护神，圣洁纯净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悄然散发。
落日熔金，碧绿色菩提树在六月风中轻轻摇曳，祝千灵视线蒙蒙，她不自觉屏息凝望。
璎珞宝冠，眉心一点朱砂……
她……身上罩着的是慈悲济世观音娘娘的头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