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我要了……”
烈日当空,软糯的嗓音回响在每个人耳侧。
程安望着指向自己的小姑娘愣怔。
夏日更加寂静,气氛压抑,太子燕丹勃然大怒,呵斥,“哪里来的刁民装神弄鬼,还不快拿下!”
禁军得令弓箭手准备守卫刀剑相向。
那小姑娘两侧立即有两名高手默默出列,其中一人高举一方黄帛,高呼,“齐王手谕在此,何人造次!”
太子燕丹脸色大变神色慌慌张。
席位上站立起来的各国少年少女冷眼看着除了出身一无是处的太子燕丹踉踉跄跄下楼跪迎。
纵然齐国强大,将他们困于长明园,但至少在明面上,对“礼仪之邦”的齐国而言他们是齐国“远道贵客”。
对于太子燕丹的狼狈他们乐见其成,但得知齐王苏醒压在胸口的大石又沉重几分。
唯独替花彩雀莺包扎的少年收回视线,一点点儿掰碎云片糕耐心喂花彩雀莺。
边上有个单边酒涡的少年看戏,笑问,“南越何时出了个祝家庄,胆子够大。”
显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他耸了耸肩,瞥见安安静静喂鸟的梁颂年,眼尖瞧见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内有瘀血,眼睛中流露出同情。
他们这批倒霉鬼就属这位脾气好得不能再好的兄弟最惨。
太子燕丹小心眼儿,嫉妒人长得俊俏又博学,什么阴招都整。
他很同情,朝梁颂年弹出一片落叶。
梁颂年抬头露出精致苍白的面容对他温和一笑。
单边酒涡少年脸色瞬间微红摸了摸鼻子,示意梁颂年看楼下。
有什么比目中无人太子燕丹跪一个无名小国神秘小姑娘更开心的?
掌心鸟喙轻啄,梁颂年俯视去,看着那熠熠生辉的小姑娘……
比起死亡,十六岁的程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从天而降救他性命
还是以这么……无比嚣张一言难尽的出场方式。
关键是他还真的被光明正大客客气气带走!
虽心中疑惑,但一想到太子燕丹铁青却无可奈何的臭脸,穿着囚服的程安扯掉脖子上的套绳,朝阁楼上的王孙贵胄嚣张挥了挥手臂。
宫城阁楼上的少年少女面色复杂,程安知道这不是对他的,而是对带走他的神秘小姑娘。
踩着齐国的脸面,从今往后“南越祝家庄”的名头将响彻九州四海。
然而程安对这个小姑娘并不好奇。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他并未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位祝家小千金感激涕零。
他心安理得接受祝家为他安排的一切。
直到祝家小千金提出聘请他任教,他哭笑不得问:“小娘子凭何聘请在下?”
南越什么犄角旮旯?
程安自认学富五车志在天下凭什么跟她回穷乡僻壤当个小儿夫子,哪怕彼时是这个小姑娘倾家荡产救他性命。
那小姑娘当真认真想了想,诚恳回答:“我有很多钱,先生束脩随意开。”
程安哑然失笑,说实话以他当时的地位,拿金银钱币诱惑他的大有人在,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用钱砸人。
程安好笑问,“小娘子方才不是说倾家荡产赎程某,既已倾家荡产又何以任凭在下开……
“哦,是倾家荡产来着”小姑娘点头,放下清茶,清清嗓子,“不过我有很多个家很多个产。”
程安有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慢慢消化完她的意思,内心闪过无数不太文雅词汇,唇瓣嚅嗫,最终缓缓出声,“敢问祝小娘子,程某这条贱命价值几何?”
已摘下帷帽身着新荷色襦裙的小姑娘看向他。
四目相对,程安眼也不眨盯着,仿佛此刻在他面前已不是小辈,而是针锋相对的同辈人。
十二岁的年纪在很多世家豪门中确实已可撑门楣。
程安想眼前不慌不忙的小姑娘必然是祝家精心培养的贵女。
如此,程安自然不认为她是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贵女,永远以家族利益为重,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女子标尺楷模。
小姑娘莞尔一笑,“先生命不贱。”
程安敢打赌她绝对是在调侃他。
他不屑虚与委蛇皮笑肉不笑,“所以……”
小姑娘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程安想这是一个家产的意思?那他的命还挺值钱,但下一瞬,祝家小千金那根笔直的食指弯下。
这是半个家产?程安蹙眉。
祝家小千金看在眼中,连半弯的食指最后都收拢进掌心,琥珀色眼瞳闪过一丝狡黠,恰时开口,“先生之才自是无价之宝。”
程安眉头舒展,时下百家相争宫廷侯爵世家贵族重礼贤下士,他知道这年纪小、心机绝不小的小姑娘在奉承他。
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挺顺耳。
程安扬眉啧笑,“纵然如此,千金良田亦非程某所求。”
“自然。”
槅扇外午后金光洒入,照亮小姑娘乌发间蜻蜓发簪,闪闪发亮闪瞎程安狗眼。
他闭了闭眼,却听祝家小千金笑说:“从无到有,如何?”
“什么?”程安睁眼脱口而出。
祝家小千金盈盈笑着,“齐国弃先生如敝履,而南越,天高海阔从无到有……我予先生钱粮,先生尽管放手一搏,如何?”
程安垂眸掩去神色,久久不言,“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珠光宝气通身气派的小姑娘,微微笑答:“南越,祝家庄,祝千灵”
就是这样,独来独往生死随意的程安跟着祝千灵回到南越。
这般回想,程安心中长叹一声。
他那时心高气傲不屑教学,在南越起初是入朝为官,两年后方才辞官专心教书育人,因为……南越百姓真的太好管,没成就感。
快下早课,那女学生准时苏醒,额头睡出一片淤红。
她茫然眨了眨卷翘眼睫,撞见他的目光,一双琥珀色眼瞳尚且不太清醒,出于本能眉眼轻弯朝他乖巧一笑。
四年过去,十六岁的小姑娘脱胎换骨,面似芙蓉俏若桃李,双瞳剪水朱唇皓齿,仿佛夏日初开的新荷,清新潋滟。
二十岁的程安默默别过脸,都怪当年小姑娘鬓边花里胡哨的珠翠太耀眼,以至于他瞎了狗眼才会认为祝家小千金是冰雪聪明野心勃勃的世家贵女。
“我予先生钱粮,先生尽管放手一搏……”
天高海阔从无到有……
天知道,当年他听到这话内心有多激动,脑海中瞬间盘算以南越为根据地,战争天下一统九州!
他都想好有朝一日祝千灵头戴九旒冕振臂高呼坐上王座!
有什么比扶持女帝登基更具有挑战性的!
结果……别说野心,祝家小千金有半分正常上进心他作为夫子烧高香谢天谢地。
这祝千灵成天睡大觉,遇事简单粗暴直接砸钱,这不,程安束脩奖金又又又翻啦。
想想自己户头的钱,想想同事眉开眼笑的脸,程安再三默念无事无事这不仅是学生还是给他发工资的东家。
一打铃下课,祝千灵身边瞬间围了好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叽叽喳喳聊天。
“哇,千灵你又睡了!”
“你们瞧见程夫子铁青的脸没?”
“好可怕!”
“马上要文考,这是我记得笔记本,给……”
“还有我的……”
祝千灵泛着生理泪水,摊手,她也不想,控制不住啊。
一上课就困,加上律书什么的听着真的催眠。
程安曾试图纠正过,甚至找来名医替她检查身体,结果当然没问题,能吃能睡长命百岁。
祝千灵高兴当场吩咐侍女送了名医一车名贵药材。
她养父母欢欢喜喜送走喜得合不拢嘴的名医。
祝家人美心善的小千金长命百岁,祝家庄上下都很欢喜。
除了比她大四岁的程安,他阴阳怪气笑,“我猜你定然是瞌睡虫转世。”
彼时,祝千灵微愣,她想到一个人,不,是一只小恶龙,他总爱说瞌睡龙在她面前都甘拜下风。
程安见她沉默,心中忽而多出些奇怪的不好意思,正想开口解释点什么。
祝千灵咽下名医给的甘糖,酸酸甜甜,她眯眼一笑,纠正,“不,我是瞌睡龙转世。”
程安气绝,呵呵笑,“还龙……”
提起龙这个词,程安默默闭嘴,因为在这一片大陆,龙是邪恶荒淫不可提及的存在。
祝千灵上辈子当了十六年龙的传人,这辈子怎么也想不通龙哪里邪恶。
尤其她和BJD娃娃般的小恶龙朝夕相伴三年,脾气是恶劣了点……
祝千灵想不通,抬头见程安耳根通红,惊讶问:“夫子怎么了?”
程安别过脸不看她,只匆匆留下一句“还是好好当你的瞌睡虫……”
祝千灵想不通不可提及的龙,也想不通自己这辈子怎么这么能睡?
但十六岁的祝千灵听着耳畔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揉了揉睡懵的脸蛋,“什么时候考?”
她长得白白净净脾气又好很得女学生的喜欢,兴高采烈告诉她日期,顺带悄悄抱怨程夫子向来严厉不给范围……
祝千灵在意的是月末了!她这个月零花钱!还有一大半没花完!
唉,钱怎么这么难花出去,祝千灵瞬间苦了漂亮的小脸蛋。
她有一笔特殊的零花钱,必须每个月“开心花完”。
否则她的身体就会发生奇怪的反应。
比如一觉醒来头发变得很长或者双腿变成人鱼尾巴……
在她小的时候,跟着养父母游历大江南北,这笔专属于她的零花钱还是很好花。
可随着年岁渐长,这笔钱幂次增长越来越多。
这个奇怪的世界娱乐方式没有上辈子那么多,祝千灵终于开始发愁。
“千灵千灵……”
衣袖被轻轻扯动,苦恼的祝千灵回神,同学小小声,“程夫子喊你呢。”
“啊?”祝千灵顺着目光望去,见程安站在教室门口,年纪轻轻深得教导主任眼神精髓喊她过去。
祝千灵起身,乖乖跟在程安身后,毕竟教导主任她还是挺怕的。
南方夏日闷热,院内种着腊肠花,一串串金灿灿的花朵挂满枝头。
微风拂面,小猫儿从眼前溜过,祝千灵抬头看了眼绿叶黄花,慢吞吞开口,“夫子……”
程安很高,不紧不慢走在她前面,应了嗯。
祝千灵提着裙子踏上石阶,问,“您要不要加月钱?”
她低头想着不然把夫子们的工资都翻一倍,也快期末,早点出成绩,奖学金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什么的可以翻翻……
没错,就这样!
等休长假,书院斋堂寝室也该翻新翻新……
祝千灵安排好零花钱去向,心情愉悦,抬头。
日光下少女琥珀色的眼眸染上笑意。
程安没回头抄小道走,他伸了伸懒腰,卸下为人师表的假面具,“祝家小千金,程某知道你富甲九州,但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穿花渡柳书声琅琅。
程安在一栋二层阁楼停下,转过身冲发呆的祝千灵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突如其来的,祝千灵被虎了一跳嗔圆眼睛,程安张张口忽而忘记原本要说的话,他若无其事转过脸。
有女夫子从阁楼出来和善打招呼,见到在程安身后的祝千灵,慈爱地笑,“又被程夫子抓包了?”
祝千灵可怜兮兮点头,女夫子咯咯笑着,程安用力瞪向卖乖的祝千灵。
她只好收了讨喜的笑容跟着程安走向二楼。
这座阁楼是夫子们备课批改课业的,每人一间,设施应有尽有。
多年前,祝千灵有一半的时间在睡觉,剩下一半时间用来游山玩水和忧愁如何花完零花钱。
某一天,她灵光一闪,无论什么世界什么朝代,还有什么比教育更费钱的
办学校啊!
满地四脚吞金兽啊!
义务教育年年倾家荡产啊!
所以,上辈子想要炸学校的祝千灵这辈子斥巨资修建山海书院,校志扉页烫金大写“名誉山长祝千灵”
至今还有夫子见到她喊她小山长。
祝千灵跟着程安走进他的办公室,程安的办公室没什么特别,除了正面墙整整齐齐的竹简。
他推开小隔间,往里一指,“去睡,成天没精打采,夜里做盗金贼去?”
“没有。”祝千灵反驳,她倒是希望有盗金贼将她没有尽头的零花钱盗走。
程安没再说什么,低头翻找竹简,语速飞快,“里间我从未呆过,被褥侍从刚换新,我去上课,你先休息会儿到点我再叫你……”
“可是……”祝千灵奇怪,等会儿不是他的课吗?
她跑到授课夫子办公室睡觉算什么?
程安双手撑在竹简上,皮笑肉不笑看祝千灵,“反正这两年,鄙人的课祝同学一堂也没听过,省得碍我的眼。”
在老师面前,祝千灵改不了害怕心虚。
不是,是他非要拉她来上课的,而且她发工资她心虚什么?
程安抱着竹简出去,合上门时嘀咕着什么臭毛病。
祝千灵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
谁不想睡觉睡到自然醒呢?
只是她的自然有点点长而已。
她朝象牙席走去,贴着冰凉冰凉的席子,祝千灵听着窗外沙沙树叶声。
太好了,程安终于放弃纠正她作息习惯。
程安是个脾气古怪的天才,其实当年祝千灵原本要请的名单里没有他。
当年,祝千灵在建完第一所学堂后,短暂解决零花钱问题。
但很快那笔特殊的零花钱以完全跟不上的速度爆炸式增长,她干脆大力兴办教育,要请就请最顶尖的。
祝千灵边列名单边惊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这世界的人个个都是少年天才啊!
没个三四岁惊艳世人的神童经历,简历都拿不出手。
她首先前往九州霸主齐国,诚恳邀请当世大儒闻人老先生。
老先生对她的学村计划很感兴趣,只是伤心好友程安即将被处于极刑。
祝千灵想起自己查资料时,齐国有一项“典赎”,可以花钱买命,这不巧了祝千灵穷得只剩钱。
只是程安得罪的人有点多,几乎个个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祝千灵有点愁。
但她这一世的养父母见不得她一丁点儿愁眉苦脸,当即表示没问题,不就是一个程安吗?
齐国后院三千佳丽打包都不是问题。
于是,命悬一线的齐王奇迹转危为安,她养父母笑眯眯表示都安排好啦。
她只需记住齐国人呐慕强并有严重受虐倾向,越打压越尊重,表现得越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趾高气扬越好带人走。
但她万万没想到养父母会弄出这么电视剧的出场方式,又是伴奏又是撒花喷香水……
事实上,那天全程只有一句台词的祝千灵是闷在白色帷帽里的,天气酷热她好渴,保持神秘感的她好像快中暑了。
后来,她把名单上大佬都带回南越发光发热,哪里要建设投资哪里就有她砸钱的身影。
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那些一言不合就互相辩论的大佬只要吵不过一提祝千灵三个字,唾沫横飞的对方辩友纷纷沉默。
无他,真的太豪!
哪里是漂亮贪睡的小姑娘,那分明是一座布灵布灵移动的金矿啊!
而祝千灵更开心,找回这么多能花钱的大佬,特别是墨家弟子,科研经费一投就是无底洞啊!
她终于可以住豪华海景房好好睡觉不用担心醒来长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好景不长,无论是学村、科研、基建……都以飞快得的速度蓬勃发展。
在祝千灵感慨人和人的脑袋就是不一样,尤其是一群大佬加上被大佬吸引的迷弟迷妹疯狂没日没夜发光发热,南越蒸蒸日上繁荣发达。
可祝千灵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些很会赚钱的大佬已经不需要她投资,甚至连本带利分红给她。
眼见着每月零花钱不降反增,祝千灵委婉表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先富带动后富,她无才无德只能捐钱聊表心意。
听得大佬们感动无比泣涕涟涟,纷纷表示你的心意我们收到了南越百姓收到了!
转头祝千灵就收到各种赞美诗赋和无数好玩有趣的小玩意儿,以及……各家大佬旗下数到手抽筋的分红。
大佬们表示祝家小千金小小年纪如此心系百姓大公无私忧国忧民,真是感天动地!
而他们拿了祝千灵太多钱,这份砸钱的全部信任倘若不出成绩实在令他们羞愧,他们也得加油!
努力让南越从无到有,努力让祝家小千金永远有闪瞎人眼的漂亮小裙子穿!
啊!祝千灵想不通到底哪一天让他们产生她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也要创造理想世界的伟大无私奉献精神。
她没有,真没有这种政治觉悟,她只想摇着大佬们的肩膀,啊啊啊让我投资让我花钱!
祝千灵不想长兔耳朵或者狐狸尾巴!
唉,钱怎么这么难花?
躺在象牙席上的祝千灵眨眨眼睫,算了,桥到桥头自然直,天大的事都比不过睡眠。
祝千灵合眼入梦,这一次居然睡得并不安稳……
似乎不再是冰凉柔软的象牙席,而是……坚硬冒着寒气的东西,像排列有序的鱼鳞?
有什么拖拽她往深海去,是尾巴,巨大粗壮的尾巴缠着她的腰肢。
喘不过气……
要死了……
腰被越缠越紧,耳后有丝丝凉意,祝千灵背脊发凉,有冰凉的手像合死人眼温柔拂过她的眼皮,很轻的诡异叹息声,“不是说了只许看我……否则只好摘下眼珠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