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逼宫(上)

出了太和殿的大门,颜惜宁心绪难平,他抬头看向雾蒙蒙的天空,眼中出现了一丝阴霾。帝王心不可揣度,他不知道平远帝此刻是无力阻止他的儿子们,还是刻意在纵容他们?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心惊胆战。

明明是大冬天,颜惜宁却觉得自己的内衫湿了一层。“姬松”也是同样的感受,他扯了扯衣襟压低声音道:“我们回去吧。”皇宫果然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先前他还羡慕宫墙中的繁华,如今他只想回到他和少爷的小院子。

颜惜宁应了一声:“好,回去吧。”

然而没走几步,颜惜宁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响起了嬷嬷的声音:“殿下,您慢点跑!”

颜惜宁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自己的腰身被紧紧的抱住了。他扭头看去,就看见了姬檀的头顶。姬檀抽噎着:“三哥,三嫂,你们可算回来了……”

颜惜宁伸手摸了摸姬檀的脑袋:“怎么了小七?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哭鼻子了?”

手落到姬檀脑袋上的那一刻,姬檀身体猛地一震,随后他放声大哭起来:“三哥三嫂,我能去你家吗?”

照顾姬檀的嬷嬷们快步上前,她们急匆匆行了个礼:“奴婢拜见容王、容王妃。”

姬檀的手紧紧抓着颜惜宁,他挂着泪眼巴巴看着颜惜宁:“小七很乖的,绝不会给三哥三嫂添麻烦。求你们,让我跟你们去容王府吧。小七好想你们……”

话虽如此,颜惜宁却在姬檀眼中看到了惊惶和无助。看着姬檀的双眼,他想起了一句话: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动物和孩童总是能敏锐的感觉到。也许是宫墙中的气氛太可怕,姬檀感觉到了不安。

按道理说他不该带姬檀回王府,万一他识破了“姬松”的身份,会给他们添麻烦。然而感受到姬檀的颤抖,颜惜宁还是心软了。他温声道:“去三嫂府上没什么问题,但是得到父皇的允许。”

此时杨顺发弓着身子从殿中走了出来,他缓声道:“传圣上口谕,七皇子可去三皇子府玩耍,然而要带好课本完成太傅交代的课业,不可贪玩。”

姬檀的泪在眼眶中打转转,他死死的抿着嘴盯着颜惜宁。颜惜宁掏出帕子给他擦擦泪:“别哭了,去拿课本,再和你母妃打个招呼。我同你三哥在御花园等你,你速去速回。”

姬檀这才露出了一丝笑:“谢谢三哥,谢谢三嫂。小七去去就回,很快就好!”

看着姬檀快速跑开的背影,杨顺发压低声音对颜惜宁道:“王妃,圣上还有一句话让奴才传给您:小七贪玩,惜宁记得监督他。一日完不成课业,一日不让他回宫。”

颜惜宁心沉沉往下落去,他抬头看了看太和殿的方向随后行礼:“儿臣明白。”

即便在冬日,御花园中依然繁花似锦。若是往常,后宫的妃嫔们总会聚集在此赏花闲聊,然而此时御花园中空无一人,只有满园的梅香入鼻。

如今不止前朝震荡,就连后宫都笼罩了一层阴霾。从半年前开始,太后身体抱恙。她头疼欲裂却查不出原因,太医院的太医们为此没少受责骂。这也就算了,从去年腊月开始,平远帝的身体也开始垮了。

除了太后和皇帝身体不适之外,后宫中还有几位妃嫔病恹恹的。如今都城中有人传言,说此时正值龙气交替之时,只要真龙继位,种种异象都会消失。至于谁是这条真龙,就看皇子们的本事了。

颜惜宁对于神棍的说辞向来不信,他推着“姬松”坐在御花园中晒太阳,静静等着姬檀。

正月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暖的,晒得人昏昏欲睡。突然之间颜惜宁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太子妃正带着数十人走来。除了太子妃的婢女外,那些人大半都是道士打扮,他们穿着黄色或者紫色的道袍,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些颜惜宁叫不出名字来的法器。

太子妃是个明艳动人的大美人,往日里她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最近太后和皇帝身体不适,她一改性子穿戴得格外素净。看到颜惜宁,她笑容灿烂:“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容王和容王妃。”

颜惜宁看到太子妃就头大,太子妃大概有社交牛逼症,她见到谁都能聊几句。关键她不知不觉就能将自己想要的信息套出来,颜惜宁觉得凭自己的智商根本绕不过太子妃。

好在太子妃这次带了城外道观的道人入宫做法,她得赶紧带人去皇后宫中没空和颜惜宁多掰扯。就在大家快要分开的时候,宫中响起了丧钟:“宁嫔去了——”

听到钟声,太子妃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怎会如此?”眼看平远帝的生辰就在几日之后,她却死在了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颜惜宁心中一紧,宁嫔是姬榆的母亲,平日里他最听母亲的话。如今宁嫔没了,姬榆不得疯了?如果他是姬榆,现在已经希望世界毁灭了。

宁嫔的死没有激起一丝浪花,当颜惜宁他们带着姬檀出宫时,宫中连白幡都没挂。宁嫔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活着的时候安安静静,死了也默默无闻。

马车缓缓启动,姬檀扒在车窗上看向高高的城门。颜惜宁笑着揉揉姬檀的脑袋:“小七别看了,吹了风要头疼。”

姬檀转过头来时眼眶中噙满了泪水,颜惜宁惊了:“怎么了小七?怎么委屈成这样了?”他打趣道:“是不是太傅给的课业太多了?不怕,回去之后三哥三嫂帮你看看。”

姬檀抬手擦了一脸的泪伤心道:“不是课业的事。”

颜惜宁刚想细问就见姬檀磨磨蹭蹭往他怀里蹭过来:“三嫂,我好怕……”

颜惜宁叹了一口气,他拥住了姬檀:“不怕。”

不知姬檀在宫中受到了什么惊吓,来到闻樟苑之后,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廊檐下的小凳子上,就连小松都没能让他开心起来。

颜惜宁本不想多事,可看到失魂落魄的姬檀,他还是没忍住:“小七,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同三嫂说说,看看三嫂能不能帮帮你。”

姬檀抿了抿唇,他挣扎了片刻后压低声音问道:“三嫂,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回宫了?”

颜惜宁乐了:“胡说什么呢?你不回宫准备去哪里?”

姬檀难受道:“父皇前几日召我去了太和殿,他屏退众人对我说,让我以后跟着三哥三嫂。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听到这话颜惜宁沉默了,先前平远帝让杨顺发给他传口谕,说让他监督姬檀,课业完不成不能回宫。他当时就想到了这点。现在通过姬檀得知,他的想法没有错。平远帝将心爱的小儿子交给了他们,他希望他们能护他周全,让他在接下来的宫斗中活下来。

姬檀挂着泪:“父皇觉得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可是我能看出来,宫里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父皇保护不了我,只能把我交给三哥三嫂。”

说着姬檀又哭起来了:“我好怕啊三嫂,我母妃还在宫里。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父皇了。三嫂,我知道我不该任性,我应该听父皇的,听您和三哥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

姬檀缩成了一团,小小的身体不停的颤抖着,他呜咽着:“我想母妃了……”

颜惜宁叹了一口气,他将姬檀抱在了怀中温声抚慰:“不怕。”

姬檀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变得格外粘人,他一刻都不想离开颜惜宁。不得已之下,颜惜宁只能带着他入眠。看着缩在怀里小小的姬檀,颜惜宁拉起被子给他盖好。

灯熄灭后,屋中一片黑暗。向来睡眠很好的颜惜宁却失眠了。白天发生的事纷纷涌入脑海,让他无法入眠。刚到都城第一天,他就经历了这么多事,说不担忧是假的。此时的他多希望姬松就在身边,这样他也能有个人商量。

听着风吹过窗棂的声响,颜惜宁叹了一口气,同容川分别这么久,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月光下的世界被简单粗暴的分成了黑白二色。长着植被的山川是黑色的,而山川中间的道路则是白色的。

月至中天,此时除了夜行的小动物们,人们早已进入了睡梦中。白色的山道上却涌来一阵黑色的“流水”,细细看去,那并不是流水,而是一支正在夜行的队伍。

队伍中的将士们人人身披甲胄,他们口含筷子形状的枚,这让他们无法交谈说话。除了他们,队伍中的马也束住了口。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快步疾行时只能听到脚步声和铁甲相撞的声音。

姬松立在山峦上静静看着疾行的队伍,今天是夜行的第十二天,他们已经进入了荆府境内。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们避开城市和村庄,只在深夜行军。

炽翎军的将士们对夜行不陌生,辽夏曾有一支擅长夜行的队伍。辽夏人模仿草原上的狼,他们趁着黑夜前行,以夜色为掩护冲入楚辽营帐,趁着将士们昏昏欲睡之际大肆杀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楚辽将士深受其害。

在无数次和辽夏人交手的过程中,炽翎军将士们也学会了夜行。

夜行很辛苦,人到了夜晚视线受阻,只能跟着前面的人走,一旦走错了方向后果不堪设想。夜晚行军的感觉和白天行军的感觉不一样,在夜色的掩护下,将士们看不清脚下的路,走起来会一脚深一脚浅。

每一个季节夜行时面对的危险都不一样,夏季有蛇虫鼠蚁,冬季有严寒风霜。就比如此刻将士们的铠甲上结出了一层冰霜,他们呼出的气变成白霜,只要停下很快就被冻僵。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问题,炽翎军是一支钢铁军队,他们早已习惯了克服各种困难。迄今将士们还记得他们在姬松的带领下第一次趁着夜色冲入辽夏营帐时激动的心情,从那时候开始,夜行就是炽翎军的强项,就连辽夏人都得甘拜下风。

展开舆图,借着清冷的月光,姬松指了指地图上的一点。那是一处山林,今天太阳升起之前,他们的队伍要到达这里隐蔽起来。

姬松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点了两下,邬成凯心领神会,下一刻邬成凯驭马冲下了山峦悄无声息地混入到了队伍中。

轻轻收拢舆图后,姬松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摸出了一块冻得梆硬的肉干。他们这次不敢大张旗鼓,因此不能像平时那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离开炽翎军驻地时,将士们每人只携带了半个月的口粮。

狠狠嚼了两口肉干后,他抬头看向了都城的方向。按照这个进度,腊月二十四日他们就能到达都城外。都城外有他的产业,大军可以在马场或者庄子中潜伏隐蔽。

冷月高高挂在空中,姬松从胸口摸出了小管。温热的小管抵在冰凉的唇边,这让他冷硬的心中泛起了丝丝柔软。按照计划,阿宁今天应该到都城了,不知道他在都城中有没有遇到困难。只希望他一切顺利,现在正在美美的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颜惜宁的日子过得非常清净。

得知姬檀到了容王府上,姬椋也不着急宴请他们了,他给容王府送了不少好东西,只希望姬檀能老老实实别给他惹事。

太子最近面色红润,平远帝生辰一事由他和礼部主持,如今风头正盛的太子可没时间来容王府叙旧。

姬榆就更别说了,宁嫔去世,他得老老实实在宫中守灵。

都城中的达官贵人们分得清谁对他们有用,他们的目光永远盯着风头正盛的人,哪里能看到过气的皇子?因此哪怕容王已经回来几天了,也不见有人上门拜访。

当然,颜惜宁和“姬松”二人乐在其中,他们巴不得清净的日子能再长一些。

时间很快到了正月二十四的夜晚,入夜时分颜惜宁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因为明天就是平远帝六十生辰了,城中到处挂了红灯笼,此时抬头看向天空,天空都被灯笼照成了红色。

也许是心神不宁,颜惜宁今晚有些失眠。正当他昏昏欲睡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呼号声和马蹄声。喧哗声由远及近,这一刻让他想起了迎客楼大火的那一日,院墙外也是如此的慌乱。

此时严柯急匆匆敲响了闻樟苑的大门:“王妃!叛军过来了!”

听到这话颜惜宁翻身而起,他一把夹起迷迷糊糊的姬檀:“快,送七皇子入地道!”

来都城之前,姬松告诉他家里有一条地道可通向府外,这两天他想了很久,觉得将姬檀藏入地道是最好的办法。地道隐蔽,知道这条地道的人并不多,外面就算杀红了眼,姬檀也是安全的。

若是姬松赢了,他们自然会将小七从地道中带出来。若是姬榆赢了,会有侍卫护送姬檀去凉州同季莹他们汇合。

颜惜宁面色严肃,今日是宁嫔头七,看来姬榆再也按捺不住提前逼宫:“让兄弟们警觉些,若是叛军动了刀枪,我们就与他们拼了。若是他们还算克制,让兄弟们不要增加无谓的伤亡。”

严柯明白这个道理,他一把抱起了还在蒙圈的姬檀:“王妃,请您和七殿下一起入地道。”

颜惜宁伸手摸了摸姬檀的脑袋:“不行,我得和大家在一起。”从他和姬松定下这条计策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了觉悟。如今他是王府的主心骨,没有理由让兄弟们在前方厮杀,他却躲起来的道理。

姬容川铁骨铮铮,作为他的爱人,颜惜宁觉得自己也该有同他匹敌的傲气和风骨。他慢条斯理地披上了狼皮披风,眼神中满是傲气:“走,让我去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