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
萧翎强硬得很,若是用蛮力逼供非但不能撬开他的嘴,还会让他越来越沉默。而现在他的内心已经破开了一个大洞,想要问什么都可以了。
严柯手一松,萧翎跪倒在了碎石上。锋利的石头深深陷入他的双膝,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在了地上。萧翎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他以头抢地失声痛哭:“我有罪,是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我害死了兄弟们!”
姬松并不想听无用的嚎哭声,他眼神冰冷地盯着萧翎:“你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萧翎呜咽了一阵之后痛苦开口道:“是……当今五皇子,姬榆,姬文广。”
姬松冷笑一声:“果然是他。”五皇子姬榆,还真是一条闷不做声会咬人的狗。
听到姬榆的名字,姬松并不吃惊。之前小七说,他曾经在姬榆的府上看到了苍风,那时候起,他就隐约觉得自己断腿和姬榆有一定的关系。
萧翎年少时就入了炽翎军,在他成为千户的时候,姬松就调查过他的背景。萧翎的爹是个普通猎户,娘是个农妇。萧家日子过得清贫,因此他才会入炽翎军。姬松困惑的是:萧翎怎么会和姬榆攀上关系?
明明天气不算凉,颜惜宁却觉得心中冒出了一股寒气:“姬榆好可怕。”姬松远在千里之外保家卫国,姬榆为了一己之私就给姬松设局,害得姬松断了腿。
当然,姬榆的目的达成了,姬松双腿断了之后,朝局确实有了改变,姬榆也有了出头之日。只是他伤害姬松时根本没有将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幸亏炽翎军是一支经过千锤百炼的雄狮,才能在没了姬松坐镇的情况下稳住局势。若是换了软弱一些的军队,凉州危矣,楚辽危矣!
严柯他们无法冷静:“姬榆给你多少银子让你出卖兄弟出卖国家?!”
萧翎连连摇头:“我从没想过出卖兄弟,更没想过出卖国家。姬榆说,他会安排自己人埋伏在此,他说了不会伤兄弟们的性命!”
严柯感觉血快速冲到脑子里去,他抬起一脚将萧翎踹翻:“姓萧的!你平时没脑子我不怪你,但是在这种事上你为什么会犯浑?!你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刀剑无眼,姬榆连战场都没上过,他到哪里找一群能困住炽翎军精锐之师的‘自己人’?你用你的狗脑子好好想想!”
萧翎呜咽着:“他之前从没骗过我……”
姬松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此刻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看萧翎就像看一个死人:“你和姬榆是什么关系?他何时何地收买的你?中间都有什么联络人?”
萧翎声音沙哑:“姬榆……是我的表兄,他的母亲和我娘是亲姐妹。”
姬松瞳孔猛地收缩,怎会如此?!在他的调查中,萧翎的母亲不是普通农妇吗?他怎么会和宁嫔扯上关系?
萧翎哑着喉咙:“我娘和姬榆的母亲宁嫔自小相依为命,按照辈分,宁嫔是我大姨。大姨为了养家卖身进了王家,一开始她只是个打扫的丫头,因为做事细致,她被调去了王家二小姐的院子。再后来她阴差阳错成了二小姐的陪嫁丫鬟。”
王家二小姐便是如今的越贵妃,姬椋的母亲。后来的事情姬松知道了,平远帝喝醉了宠幸了越贵妃的侍女,然后就有了姬榆,侍女也就成了现在的宁嫔。
萧翎苦涩道:“大姨虽然卖身给王家,可是她从来没忘记过我的母亲。即便她在宫中过得艰难,也从没断过救济。要是没有大姨,我娘早就饿死了。靠着大姨,我娘才能长大。”
“后来娘嫁给我爹,大姨也时常托人送东西来。娘时常对我说,大姨和表哥对我们一家有救命之恩,我可以不孝敬她,但是我不能不孝敬大姨,不能不听堂兄的话。”
姬松只觉得可笑:“那你完全可以靠姬榆他们的关系过得很好,何必来炽翎军?”驻守边疆不容易,风餐露宿刀光剑影是常态,军中将士们谁不过着刀头舔血九死一生的日子。
萧翎弓着身子长跪不起:“后来娘生病去世了,爹搬家另娶。那段时间家里乱糟糟,大姨便和我们断了联系。”
“继母刚开始对我不错,可是随着弟弟们出生,我在家里的日子越发难熬。后来家里实在养不活我们,我才跟着村中猎户来投军。”
姬松眼中闪过寒意,原来如此,难怪当初做调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端倪,原来内里还有这么一段尘封的往事。
萧翎孝顺,在军中时他的口头禅便是“我娘说……”,这样一个将娘的话当成圣旨的人,怎么能期盼他忠孝两全?潜移默化中,萧翎生母的话早已深入他的骨髓,只要姬榆一句话,萧翎愿意为他去死。
姬松突然感觉讽刺又可笑,萧翎入炽翎军的时候看着像个孩子。要不是将士们关照他,他能平安长大?亏得将士们都说萧翎老实忠厚,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一头不知好赖的白眼狼。
姬松一字一顿声音冰冷:“然后呢?你入了炽翎军之后,姬榆什么时候联系上你的?”
萧翎哽咽道:“是……我当上千户之后第一次回家。因为怀念过去的家,我便去原来的房子周围转了转,然后姬榆便联系上了我。”
萧翎那时候过得并不好,回到家中后发现那个家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于是他便去老房子附近转悠,想要找回家的温暖。没想到这一转悠,竟然找到了血脉亲人。
说不激动是假的,第一眼看到姬榆的时候,萧翎喜极而泣,他没想到在这世上还有他的亲人,更没想到那人是母亲临死还在惦记的外甥姬榆。
姬榆那时也只是个少年,虽然是个皇子,可日子也过得非常艰难。但是他却待萧翎极好,他用萧翎的名义买下了他家的老宅子。听说萧翎在炽翎军中做千户,他还送了他一只珍贵的海东青。
姬松讥笑一声,他对萧翎的关照不会比姬榆少,可笑萧翎竟然为了小恩小惠做出这等蠢事。此刻他心中满是怒意,若是他早知道萧翎和姬榆的关系,他怎么都会留意一二,也不至于埋下这么大的祸根。
萧翎抬不起头来:“姬榆说,他虽是皇子在宫中过得并不好,太子和二皇子本就看他不顺眼。若是我不小心暴露了我们两之间的关系,很有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当时觉得,做人不能忘本,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军功,将来能还大姨和姬榆的恩德。”
严柯咬牙切齿:“好一句恩德!姓萧的你是不是忘记了?要是没有兄弟们,你的这条狗命早就死在战场了。要不是主子对你多加关照,你以为凭你能在军中活下来?!姬榆用一间房子一只鸟就将你骗得团团转,我们平时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丢给狗吃了?!”
要不是主子还要问话 ,他一定送这个狗贼上路。
萧翎低着头啜泣着:“在伏击主帅这事发生之前,他从没骗过我,他允诺我的事都做到了。在此之前我信任他如同信任主帅和兄弟们一样,我从没怀疑过他!”
在场的侍卫们恨得牙痒痒:“兄弟们也没怀疑过你!”得知萧翎被困,姬松带人前去接应,谁都没有料到等着他们的是早已布好的局。
这也就算了,在萧翎消失姬松瘫痪的这段时间,军中兄弟依然在担忧萧翎。担忧他被敌人生擒受尽折磨,担忧他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若是早知道真相会是这样,兄弟们只会一人给他一口唾沫。忘恩负义的狗贼,活该千刀万剐。
姬松嘲讽道:“宁嫔给你们母子吃喝是恩情,炽翎军的兄弟们对你的关照就不是恩情了吗。你要报恩可以,可是你为什么要将炽翎军的军情泄露给姬榆?你所谓的报恩,就是成了姬榆的棋子,陷兄弟们于死地?”
萧翎悔恨不已,他对着夹石谷的方向重重磕头:“是我害了弟兄们,我该死啊!”
萧翎这样又可怜又可悲,然而可怜之人又有可恨之处。他能在这里掉泪,因他而死的炽翎军兄弟们到何处喊冤?
姬松已经不想与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浪费口舌了,他居高临下声音冰冷:“你将姬榆如何布局,与何人联络,详情一一说给我听,一丝一毫不可疏漏。”
事到如今萧翎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只恨自己头脑简单犯下弥天大祸。面对众人失望的眼神,萧翎悔恨不已,然而姬松问的几个问题,他真的答不出来。
当姬榆需要他做事时,就会将条子塞到他巡查路上的石头旁。他从没见过接头人,他一直以为炽翎军中有姬榆的人手。直到姬松他们在石子河遇险,萧翎才猛然惊醒——炽翎军中哪里有姬榆的人手,和他接头的一直是辽夏二皇子的心腹托特兰!
听到萧翎的话,众人心头的怒火到达了顶点。严柯他们破口大骂:“但凡你稍微动一点脑子,都知道这事不对劲!”
一个身在都城的皇子,怎么能困住边疆的精锐之师?除了通敌叛国,大家想不到第二个理由。然而萧翎竟然能愚蠢到忽视这其中的不对劲,还抱有幻想觉得事情在可控制范围内。
姬松平静地注视着萧翎,说实话,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背叛。军中人多眼杂难免有派系之争,然而萧翎的背叛让他印象最为深刻。萧翎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士,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
萧翎确实至情至性,是个忠孝耿直之人,只是他的忠孝给了姬榆,至情至性也不过是没头脑的表现罢了。
姬松寒声道:“都写下来了吗?写好了让他画押。”话音一落,一边的侍卫手中捧着两张写满了证词的纸走到了萧翎面前。
宣纸上字字清晰,每个字都是铁证。萧翎抖着手接过了两张证词,他快速地扫了几眼证词后抬头看向了姬松。然而当然看清姬松的眼神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他的喉咙口。
在他的记忆中,姬松只有在看敌人和死人时才是这个眼神,对待自己的同袍,姬松的眼神中总是充满了信任。
寒气从心头升起,萧翎从没感觉如此害怕过。他不害怕死,可是他害怕兄弟们用看仇人的目光看向自己。然而扪心自问,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原谅。
姬松寒声道:“画押。”
萧翎猛地一哆嗦,他抖着手蘸着自己的血在证词上摁下了手印。侍卫一把将证词抽回后小心的捧给了姬松,姬松眼神凌厉地盯着证词上的血手印,眼底渐渐染上了杀意。
萧翎心中还有最后一丝祈求:“主帅,我知道自己罪无可赦,您要杀要剐随意。但是能不能不要在这里……不要在夹石谷。”
楚辽这么大,荒山那么多。让他曝尸荒野也好悬尸示众也罢,他都认。但是唯独夹石谷这里不行,若是死在这里,他怎么面对那么多被他害死的兄弟?
姬松折起供词冷漠道:“你不死在这里,兄弟们魂魄难安。”
听到这话萧翎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向着夹石谷外跑去,然而他双膝染血行动受阻,加上刚刚严柯招呼他的时候没留情面。没跑几下他就被脚下的乱石绊倒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挣扎着向外爬。
侍卫们哪里能允许他逃走?当下韩进和王春发便上前拽住他的脚踝向后拖去。
萧翎惨烈的挣扎着:“不要!不要!”眼看挣脱不掉钳制,他一手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锋利的石头向太阳穴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严柯飞起一脚将萧翎手中的石头踹飞。他冷笑道:“没想到我真看走了眼,你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下去给兄弟们赔罪吧!你看到了吗?他们就在这里,他们在等着看你的下场!”
萧翎疯狂的挣扎着:“不要,不要死在这里!求求你,让我死在别处吧!”
之所以带萧翎来石子河,就是要用他的血来祭死去的兄弟们。兄弟们死不瞑目,凭什么萧翎能讨价还价。严柯抽、出长刀杀气腾腾:“兄弟们死的时候比你痛苦千百倍,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下一刻雪亮的刀光照亮了萧翎的双眼,锋利的长刀划出雪亮的弧线直奔自己的头颅而来。这一刻时间变得漫长,周围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萧翎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子向自己逼近。
恍惚间他看到严柯身后似乎有一群人,凝神看去,只见那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他们脸上像是有一层雾气,随着雾气渐渐散开,萧翎眼神惊惶。这些人是惨死在夹石谷的兄弟们!
站在最前面的是韩继军,为他挡过刀子的韩继军。老韩他们满眼冷漠地看着自己,完全没了平时的温和。
他从没如此后悔过,这些人是他的同袍,是和他有过命交情的手足兄弟。他们本该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可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害得他们命丧荒野。
他也从没这么害怕过,他不怕死,却怕大家冷漠疏离的目光。
他该怎么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又该怎么对大家说抱歉?即便说了对不起,大家能原谅他吗?
长刀划过,萧翎的头颅应声而落。沉重的头颅落到地上滚了一圈,脖子处呲出的血溅了数尺。萧翎双眼大睁,残留的情绪一点点的消散开来。
姬松嘴角冷硬地抿起,手指微抖。
他闭上眼睛,神色复杂,那是畅快和痛苦交织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