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或是痣?
宋明稚不禁凝眉,仔细思考起来。
他从来都没有关注过自己的身体,片刻过后,终于犹豫着答道:“左边的腰侧,似乎有一颗痣。”
话音还没有落下,慕厌舟的手指,已轻轻地搭在了此处。同时,不紧不慢地轻点了两下:“这里,对吗?”
“!”
宋明稚强忍着道:“对……”
慕厌舟笑了笑,又问他:“看不到的地方,例如背后,还有吗?”
宋明稚自幼就生得一副好相貌。
还在醉影楼时,母亲便叮嘱他,一定要与旁人保持着距离。
暗卫在私下里并没有太多讲究。
但是,因为母亲当年的那番话,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宋明稚,多年来也不曾与同僚一道洗过澡,更不知道自己背后有没有藏着什么印记。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担心此事会影响到慕厌舟的大计,宋明稚的语气,也不禁紧张了起来。他停顿了片刻,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这一点,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慕厌舟笑了笑:“好……”
他再次将视线落在了纸上,继而随口说道:“没关系,此事之后再说。”
闻言,宋明稚立刻点头道:“是,殿下。”
他虽然不怎么了解那昏君,也不清楚此事是否有必要。但此时,还是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地照照镜子。
自己绝不能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
一个时辰过得比想象中快。
眨眼的工夫,马车已经远远地驶离崇京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敛云宫内。
太监的声音,穿透车壁落在宋明稚的耳畔:“齐王驾到——”
话音落下的同时。
绣金的车帘也被侍从缓缓地拉了开来……
太监正要走上前去搀扶。
慕厌舟已自己踩着脚凳,走下了马车。甫一站定,便转过了身去,轻轻地朝宋明稚伸出了手道:
“来,阿稚。”
宋明稚身上的衣服,是标准的述兰样式,鲜红的窄袖长衫上,滚着金边,缀满了珠玉。稍一动作,就会发出“噼啪”的脆响,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宋明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腕,交到了慕厌舟的掌心:“好。”
他的耳尖还泛着一点点的浅红。
慕厌舟笑着垂下眼:“当心。”
他牵着宋明稚的手走下马车,同时,还不忘在对方耳畔道:“没关系,慢一点走吧。”
宋明稚轻声道:“嗯。”
敛云宫内的太监宫女,也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眸,朝着宋明稚看去——鲜红的衣袖,随他动作向下滑了几寸,露出了手腕上一片雪白的皮肤,与……原本藏在衣袖之下的,青紫色瘀痕。
隐约还能看到手指的痕迹。
齐王妃的动作不怎么方便:他不但将大半边身体,都靠在齐王的身上,甚至连脚步,也慢得不像话。一看就知道……昨日二人定荒唐的不像话。
众人:“……!”
敛云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是见过世面的。
短暂地一瞥,众人心里便已经有了数。看清宋明稚的样子之后,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紧跟在两人背后,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自己打扰了齐王的雅兴。
此时,宋明稚正一边慢慢地向前走。
一边假装好奇地欣赏着四周的风景——
上一世的时候,他曾经来过这里。
王朝末年国库空虚,敛云宫内杂草丛生,宫殿的四壁,都被取暖用的炭盆熏得乌黑,显得残破不堪。重游旧地,宋明稚乍一眼竟然没能认出,眼前这一座富丽堂皇的宫院,就是他记忆里那座敛云宫。
慕厌舟紧紧地牵着宋明稚。
时不时同他耳语着,走进了敛云宫的游廊之中:“当心脚下。”
宋明稚回过神来:“是。”
同时忍不住默默在心中,敬佩起了慕厌舟——
他并没有具体说,自己身上几处伤是怎么来的。但此时,宋明稚却已经结合历史,与慕厌舟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个大概来:
严元博手下的人,个个阴狠毒辣、贪生怕死。
因此,这群人的武功虽不是很好,但却极其擅长放暗箭,与使用暗器。
同时……
逃命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强。
齐王殿下的腿,十有八九是追杀那群人的时候,被他们手中暗器所伤。他的伤处正好就在经脉旁,走路的速度,也因此而变慢。
想到这里,宋明稚再一次心生敬意:
就在刚刚,齐王殿下不但于马车上,提前教自己适应了应如何在人前坐、立,还叮嘱自己放慢脚步、贴近上来。
这样一来,他便能放慢走路的速度。
并借此藏起腿上有伤的事实。
见周围人一个个神色如常,宋明稚不由默默于心中道:
……不愧是齐王殿下!
当今圣上向来晚睡晚起。
如今虽然已经到了正午,但是距离宫殿开始,却还有一段时间。
宋明稚和慕厌舟二人,也并不着急面圣,而是在太监的带领下,朝着二人这几日歇脚的“朝露殿”而去。敛云宫整体依山而建,内部台阶众多。想到慕厌舟腿上的伤之后,宋明稚不由将脚步,放得愈发慢。
游廊那侧——
慕厌舟的眼中,漾出了一丝笑意。
他发现,有个王妃似乎还算不错。
……
太监一路将二人送进了朝露殿里。
宋明稚自然也曾来过这里。
但此时的朝露殿,却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朝露殿里面挂满了红纱,一眼望去,竟然比喜房还像喜房。不远处的大红宫灯上,还绘着鸳鸯交颈的图纹。春风顺着窗缝,吹入殿内,红纱翻飞间,隐约露出了一方氤氲着热气的汤池。
宋明稚刚随慕厌舟走到榻边。
接着,便听他随口笑道:“朝露殿里的准备,真是周全啊……”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同身边的人耳语道:“你说对吧,阿稚?”
慕厌舟手下的动作虽然不大。
但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周围入眼底。
声音也略有些许的沙哑。
……准备周全?
宋明稚顿了一下,方才看见:
朝露殿最深处只有一张床榻,榻上则摆着一盘脂膏、软玉,与各种各样,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床笫用物……
真不愧是那昏君的地盘。
宋明稚移开了视线。
同时,略不自然道:“殿下别乱说话。”
——慕厌舟这几日的事迹,早已经传遍了崇京城。人人都知道,齐王不但很喜欢这位来自西域的王妃,甚至还格外“听他的话”,就连平日最喜欢的酒,都因为王妃而戒了些。
现下两人的“关系”虽然有了变化。
但是相处的模式却不能在一夕之间,就大变样。
慕厌舟立刻清了清嗓子,配合他道:“好,不说了,不说了。”
同时抬手揽住了他的肩。
下人们的心中,立刻有了数:
王妃这是不好意思了!
不同于位于京城中的凤安宫,敛云宫的整体结构,都更偏向于精巧。例如,朝露殿的大小,就与宋明稚常住的酌花院主屋,相差不了太多。此时,一群大人挤在里面,实在是有些拥挤。
见二人一路亲密,众人不敢多打扰。
领头的那个太监上前朝慕厌舟行礼:“如今时间尚早,还请殿下、王妃好好休息,过上一小会,奴才再来请殿下和王妃,去赴午宴、面见圣上。”
说完,终于带着众人一道退了出去。
就怕一不小心打扰到二人。
朝露殿的门缓缓合了起来。
紧紧地锁住了一室的旖旎,与暧昧。
慕厌舟抬手,拂过了宋明稚的长发……
两人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了朝露殿那扇雕花的木门之后。
几乎是殿门合起的那一瞬——
慕厌舟便松开了手,将宋明稚从自己的怀里放了出来,同时向后退了半步。
他无比郑重地朝对方道:“抱歉,方才失礼了。”
……齐王殿下的举止果然有度。
宋明稚不禁心生感动,他立刻庄重地回了一礼,也向后退了半步,并道:“殿下不必见外。”
殿内的红绸随风轻舞。
太监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
没有时间再耽搁。
慕厌舟并不太确定,太监会在什么时候,来叫他们赴宴。
今日宋明稚戴着一顶玉冠,本就精致的五官,也被它衬的,多了几分只可远观的疏离气质。
但是……
在慕厌舟看来。
他的发型有些太过规整。
“等等,阿稚。”
不等宋明稚反应,慕厌舟已抬起手,摘掉了他的发冠。浅金的长发,随之倾泻一肩。
宋明稚:“……!”
慕厌舟拨乱了他原本规规整整束在脑后的长发。重新用一根发簪,将它固定在了脑后。
随后,低声笑道:“这样才更像胡闹过后的样子。”
※
敛云宫,正殿。
一桁珠帘将它分成了内外两殿。
太监垂首躬身将二人带进了殿中。
同时提高声量,转身朝内殿通报:“齐王,齐王妃驾到——”
珠帘后的宫人,也跟着行起了礼。
尖利的嗓音穿过珠帘落入了殿中,过了好半晌,宋明稚耳边终于有了动静。他听见,一道浑浊而又沙哑的男声,从珠帘那头传了过来:“哦,宣进来吧……”
话音落下,太监立刻拨开珠帘:“殿下、王妃这里走。”
“好。”
敛云宫的正殿并不大。
但是处处,都透着奢靡之气。
殿内的砖石皆由汉白玉砌成。
此时那老昏君正坐在屏风后,只隐约的露出了一点身形。
宫宴还没有正式开始。
宋明稚和慕厌舟二人,故意来晚了一点。
宋明稚余光看到——
如今,正殿里已经七七八八的坐满了人,若自己猜得没有错:眼前的这些人,应该都是专职陪皇帝吃喝玩乐的散官。除此之外,昨天晚上才见过的梁王慕思安,也正在皇帝的右手边,战战兢兢地同他说着些什么。
见到二人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慕厌舟远远朝慕思安冷嗤了一声。
接着,方才转过身来道:“爱妃,我们坐。”
慕厌舟刚才的举动可谓御前失仪。
但是,屏风后的老皇帝,非但半点也不生气,反倒笑了一下,随口说道:“从小就没个正形。”听上去就像个普通人家,溺爱着孩子的父亲。
宋明稚:“……”
这不是皇帝该有的态度。
大楚宫中争斗一向复杂。
老昏君如今虽沉溺酒色,但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完全不靠谱。宋明稚不相信,他会不知道如何教导皇子……他方才,分明是在有意纵容齐王殿下。
宋明稚和慕厌舟一道坐了下来。
敛云宫的正殿不大。
因此,殿内的座席也偏小。
皇帝身边的陶公公,将二人引上位置。
几乎是坐下的同时,他们的身体,便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陶公公看到……
齐王妃的头发明显是重新梳过的。
他在坐下的同时,自然而然地用额头,在慕厌舟的肩上蹭了一蹭。齐王则顺势侧身,于他耳边耳语了两句。接着,两人便一道笑了起来……敛云宫的正殿闹闹哄哄,但这两人,却像是毫不关心。
陶公公默默收回视线站了起来。
而坐在老昏君右手边的慕思安,则在此刻咬牙道,“儿臣,儿臣……已经连夜,将整座崇京城搜查了一遍,没有放过一家一户!但是……”说到这里,他不由心虚地放低了声,“但是,始终没有搜查到昨日那些凶犯的踪影,儿臣猜测,他们定是被人包庇了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慕厌舟打断道:“这还用梁王殿下说?”
慕厌舟格外理直气壮。
从他的话语里,完全听不出他与此事,有半点的关系。
知道些许真相的宋明稚,不禁默默在心底里叹服了一下。
昨夜齐王府的那场闹剧,已经传遍了整座崇京城。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慕思安不但搜查了齐王府,还“不小心”坏了齐王和王妃的好事,与对方产生了不小的冲突。
因此,慕厌舟虽一向都懒得参与朝政,但是他这次开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感到意外。
慕思安狠狠地瞪了慕厌舟一眼:闭嘴!
慕厌舟像是没看懂他的意思一般,随手端起了桌上的酒盏,继续说道:“况且……梁王殿下在我府上,耽搁了大半夜的时间,真的有空一户一户抽查整座崇京城吗?”
慕思安咬了咬牙:“也没有耽搁大半夜……”
慕厌舟和他较上了劲:“本王不知道梁王殿下,搜别的地方的时候仔不仔细。本王只知道,梁王殿下派人搜本王的徽鸣堂,搜的可是尽兴。甚至……要不是本王就在酌花院里,梁王殿下恐怕连王妃的住处,也要一并搜查了。”
——惹他可以,但慕思安不该欺负到他的王妃头上。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将酒盏放到了唇边。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喝,宋明稚已轻轻抬起手,抵在了他的腕上:“殿下,别喝酒。”
慕厌舟微微扬起了唇。
他放下酒盏道:“都听爱妃的。”
说着,便轻轻将宋明稚揽入了怀中,方才的怒气,似乎也于顷刻间被冲了个一干二净。
慕思安还想说点什么:“本王——”
话还没有说完,竟被那老皇帝打断道:“昨日,崇京城戒严,整座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冯家出了一桩血案。你非但没能搜查出凶犯,反倒花时间将齐王府搅了个底朝天。禁军,就是你这样用的?”
敛云宫的正殿内的众人,瞬间噤若寒蝉。
朝堂上人人都知道——
当今圣上无比溺爱齐王这个发妻之子,同时颇为器重梁王慕思安。
此前,除了那些个不成器的纨绔以外,众人皆围绕在梁王的身边,将他当作未来的太子看待。但是自从前段时间,有人提了要立梁王慕思安为储一事之后,皇帝的态度竟突然生出了变化。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开始处处挑慕思安的错。
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替慕思安说一句好话。
慕思安瞬间面如土色。
他当即跪倒在地:“父皇,我,我……”
他此前虽受皇帝器重,但本质仍是一个草包,“我,我”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慕厌舟这一次,自然要告状,但他向来都不是个会急于一时之人。听出皇帝话语里的不耐烦后,慕厌舟便低头笑了一下,顺着那皇帝的意思道:“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别再坏了父皇心情。”
皇帝近日虽然对慕思安有些不满。
但是朝中的大多数人,仍然是大皇子党。
听慕厌舟这么说,立刻有人紧跟着道:“对对,时间不早,陛下也该用午膳了……千万别因此事而坏了心情。这些小事,不如就等午膳之后再说吧。”
慕宁兴并不是什么明君。
如今朝中还有大事未定,他却抛下整个朝廷来行宫,为自己过寿,这种人自然不会耽搁享乐。
宋明稚看到……
那昏君抬手将陶公公叫到了身边。
不过短短的几息,大殿里便响起了一阵乐声。
宋明稚觉得它似乎有一些耳熟。
不过,还没有等他想起是什么,便见一位穿着一身锦衣、大腹便便的散官,走上前,朝着那昏君行了一礼道:“陛下向来关心百姓,近日来一直忙于朝政,还未得闲。于是臣便想……将民间一些曲乐,带到陛下面前,让陛下过过耳!”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名西域相貌的乐女,已经抱着琵琶,缓步走了进来。
此时,她正朝着屏风后的人行礼:“民女阿荷参见陛下——”
慕宁兴这些年不理朝政,只顾着享乐,并对此事要求颇高,每天都要换着花样的吃喝玩乐。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要再过几日才来行宫。因此,他手下的人,并没有提前为今日准备节目
收到当今圣上要提前来行宫的消息后。
眼前的这名散官,立刻灵机一动,从醉影楼里,叫来了一大帮的人,给皇帝贺寿、献艺,烘托一下热闹的气氛。
果不其然,屏风后的人瞬间就来了兴趣:“哦?民间的曲乐,我还真没怎么听过。”
散官为之一振:“那,那臣现在就叫他们上来?”
皇帝开口道:“宣吧。”
“是,陛下!”
殿内的琵琶声,逐渐变大。
慕厌舟饶有兴趣地随众人一道,将视线落在了殿门外。
他看到——
随着这阵乐声,有数名身着西域服饰的乐师,缓步走进了正殿门外。而在他们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名……穿着一身华服,戴满了金玉首饰的男人。
看上去好像……
是“醉影楼”的老板珈洛?
皇帝身边的散官找到了醉影楼,他自然也要来到这里,送上自己的贺礼。
慕厌舟缓缓地攥紧了手中酒盏,眼中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散去。
那日醉影楼的事,目击者众多。
如今事情不但传遍了整座京城,甚至还被人添油加醋,传出了数个各不相同的版本,连带着原本居于幕后的珈洛,都在崇京城内有了姓名。
当下,便有常去醉影楼的官员,认出了他的身份。
同时默默地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和慕厌舟的身上……这一回可有好戏看了!
听到乐声与周围的动静
宋明稚轻轻将手搭在了慕厌舟手臂上,抬眸问他:“怎么了,殿下?”
慕厌舟轻轻放下了酒盏:“没什么事。”
同时将视线落在了珈洛的身。
他缓缓地眯了眯眼睛,看上去颇为戒备。
围在那昏君身边的都不是什么正经官员,伴随着一阵窃窃私语声,半间大殿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来人的身份。醉影楼内的众人,也在此时,随着乐声,走进了殿内。
此时,他们正朝着宋明稚和慕厌舟所在的位置而来。
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想看他是什么反应——
正殿之中,鼓乐喧天。
转眼,一行人便走到了殿中央。
还没等半倚在慕厌舟的怀中的宋明稚看清楚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眼前,竟忽然一暗。
就在珈洛随醉影楼内众人走来的那一瞬。
慕厌舟轻轻地抬起手。
当着众人之面,捂起了宋明稚的双眼。
接着,颇为幼稚地在他耳边道:“阿稚,别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