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倘若有摄影机,就会看见故事里的男主角游离在有效的画幅之外,时祺穿了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下颌锋利,在原地阒然。
他让魏越叫人,提前将潜藏在街道中的偷窥者都清理了个遍,确定筛选出数家合适的媒体。
隔着单面向的车窗玻璃,时祺安静地注视着女子的身影,好似在欣赏一场无声的默片。最混乱的时候,他的视线也被周遭的长枪短炮给挡住,眉尖紧蹙。
后来温禧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些记者又迅速散去,只剩下其中一位,不知在说什么。
无人知晓,这是一个观察工作室的绝佳角度。
她进去了很久。
街道开始变得熙熙攘攘,但主角不见了,观众无人可看。玻璃膜倒映出他自己那双深沉眼,不参杂任何的杂质,好像黑曜石般深邃。
兔缺乌沉,温禧便已不是昔日的少女。
“你辛苦下,将那些不好的新闻都压下去吧。”
远处的温禧与女记者结伴回到室内,时祺将目光收回,凝视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是触目惊心的感叹号,依然有无良娱记食人血馒头,重磅新闻揭露温氏千金落难过往,借机煽动互动量解锁。
“知道了。”
魏越在驾驶座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昨夜刚加班辞退团队的一大批人之后,他首当其冲地身兼数职,现在成为了开车司机,鞍前马后地服务他。
今天时祺不知何故心血来潮,一大早就把他催醒。
“加班费,三倍。”
魏越在电话里咬牙切齿。
“五倍,我在家楼下等你。”
时祺淡声。
你从城郊开车大老远跑到这里,安静地在原地看了两个小时一声不响,最后连个招呼都不打?
这就是他口中的紧急事务,第一要义。
“开车吧,我要回去练琴了。”
练琴八个小时是时祺的习惯,勤奋与天赋向来是一卵双生的同胞兄弟。
“不是吧,你就这样回去了吗?”
魏越终于再也忍不住憋在口中的话。
“你想教我?”
时祺好像真要虚心向他请教,饶有兴致地挑眉。
“不敢不敢。”
虽然谦虚地推辞,魏越的话匣子还是叭叭地打开:“但我至少知道,追女孩也要讲究直截了当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魏,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单身吗?”
“是啊。”
魏越答应得云里雾里,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无情挤兑了。
是的,他一个母胎单身狗,虽然老板暂时也与他都处在空窗期,但人家毕竟轰轰烈烈地谈过一段。
他怎么好意思去指手画脚呢?
魏越沉默。
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多收集点有用的情报,他暗下决心。
“少说话,少说话,我不添乱。”
魏越作势将自己的嘴用拉链封上,暗示自己将保持沉默。
时针不知疲倦地往前转,终于见证到温禧送那位年轻的女记者出门。两人脸上的神情都充满愉快。
好似感应到什么,温禧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张望了两眼,他们的视线在虚空中相碰。
时祺偏首,把目光及时撤回,停在车厢内。
不知在做贼心虚什么。
他从来都不是勇敢的那个。
那时戏剧表演结束后,他率先走出体育馆,心却丢在舞台上,冷着脸不去看径自跟上龙飞色舞的女孩,吴荻却在此时打来电话。
他给他们发来邀请,不知从哪里辗转打听到温禧的联系方式,问要不要一起来参加庆功宴。
听见身侧少女欣然应允,鬼使神差地,他也跟着点头。
他们约好九点再见。
温禧来时又换了件衣服,乌发散在肩头,留出两缕用细绳编成小辫,落在耳边晃荡。
他们约在南江大学北门。
烧烤店在北岭巷,巷道深狭,又别有洞天,晚风湿热,他们绕了几回,终于柳暗花明,到达目的地。
周五的生意异常火爆,对着浩浩荡荡来打牙祭的一行人。烧烤摊老板虽然熟识,却无奈又抱歉,表示店里已没有空座,并询问他们要不要在店外。
吴荻挠了挠头,似乎也觉得让大小姐屈尊露天吃烧烤,有些过意不去:
“之前本来想放在另一个地方,但这家烧烤很有名。”
“学妹你介意的话我们换一个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征求温禧的意见。
“不介意啊。”
她爽快地回答,眼里还有几分不解:“我们就坐路边吧,我还从没体验过这种吃烧烤的方式。”
温禧说的是实话。
她从小到大都在私立校,以往即使是聚餐,不是订制餐厅,就是直接邀请厨师上门,准备丰盛的家宴。
现下这家苍蝇小馆,倒引起了她的好奇。
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下,她大大方方,率先坐在沾有陈旧油渍的塑料凳上。
见温禧没有异议,吴荻便放心地让众人坐下。
老板送来特色的红柳大串,用粗长的竹签串着,撒了孜然,混着树香。这是烧烤店招牌。
她拿起一根,轻咬,羊肉的咸鲜香嫩瞬间挤满味蕾。
来聚餐的都是戏剧社的核心成员,大家朝夕相处,话题丰富,只有温禧和时祺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外人。
时祺冷峻,周遭张牙舞爪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为他自动划定结界。
同桌女生想要微信,被他冰凉的眼神一扫,顿时偃旗息鼓。
相反地,温禧却自来熟,女孩们关心的话题,七嘴八舌地询问她平时一般都用什么护肤品,她耐心地回答,尽管说出的价格却让人瞠目结舌。
温禧边说边吃,津津有味。为了方便,还顺手将长发挽起,更加快意舒心。
温禧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些烟火气的食物美味,一头扎进去,连嘴角沾上油花都没有注意,像是只满嘴荤腥的贪食小猫。
这一幕被身侧的时祺收入眼底。
他轻瞥了眼桌上粗糙的卷纸,动作迟滞,随身的背包里取了一张手帕纸,用手在暗处微微展平,递给她。
“谢谢你。”
女孩有些受宠若惊,弯起漂亮的笑眼,像镁光灯下一样光彩夺目。
席间有人起哄要感谢功臣,吴荻被灌了几杯酒,醉意上浮,就不由分说要敬他们一杯。
“学妹,我就大着胆子叫你一声学妹吧,这杯酒敬你。没有你们,我今天的导演生涯就要到此为止了。”
少女原本跃跃欲试地拿起酒杯,却被时祺不动声色地换走,然后一饮而尽。
“阿康,你快看看,人家比你更称职啊。”
阿康是原本饰演王子的那位演员,女孩假装嗔怪男友,阿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昏黄的灯泡下,少女似乎也不解,脸颊绯红。
“渴了。”
他轻咳了两声,想解释,电话却响了。
饭桌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她出众的外貌难以掩饰,很容易就引来众人的关注。甚至隔壁桌吃饭的男生,眼神都频频落在温禧身上,大声密谋着想要去加个微信。
庆功宴接近散场,时祺也挂断了手机准备回到座位。正欲迈步,就看见几个陌生的面孔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将温禧簇在中央,好似蜂蝶绕花。
他忽然莫名地就心气不顺。
大概是连续喝了几杯啤酒,又快又急,现下在体内发酵。
倏然,温禧却指向他的方向。男生顺着她的指尖,将目光投给时祺。
看罢,几人面色尴尬,悻悻离开,一看就是没有如愿。
“我跟他们说,如果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就去找你。”
等时祺回来,温禧跟他解释,偏首:“是我用你当挡箭牌,作为赔罪,我将我的联系方式给你。”
下午刚招惹过,她却没长什么记性,颊边酒窝盛的好似甜酿,在心间杯晃了又晃。他的焦躁忽而又被安抚。
又来了。
他明知她在耍小心思,却本能地并不想拆穿。
他任由温禧将自己的手机拿过去,那是个旧款的国产手机,磨损的屏幕好似皲裂的手掌,她却并不介意。
叮咚一声,微信添加通过。
富家千金的刻板印象被击碎,女生们临别时邀请她以后一同去逛街购物。只有他看出温禧的微微不适,只是她隐藏得很好,这是她为融入社群作出的努力。
她不可能将就一辈子。
所以他的心又沉下去。
“下次再见。”
温禧的道别拉时祺回神,说司机在前面的路口接她回家。
她踩着他的影子跟他道别,慢慢向蜿蜒的巷道外走,直至消失不见。
那日时祺知道北门巷老化的感应路灯三十秒一灭,因为他在原地站了多久,只有晚风知道。
旧日今时,以莫名的方式重叠。好似漏水的塑料袋,将情感慢慢溢出。
“我们走吧。”
思绪回转,黑色卡宴调了个头,渐渐驶向远方。
将孙眉送走,温禧觉得有些疲惫。偶有零星的顾客,也因记者一窝蜂的打扰踯躅着不敢上前。
听见引擎的声音,她往外跑,却看见街上空空荡荡的。到早高峰的时间,空旷的街道上的车辆数量增加。
借着洗手台的镜子,温禧看着倒映在镜子里的那张脸。
眼前的女子戴着一副银色的耳坠,有张素净的脸,轮廓成熟。这是二十六岁的她。她的大学时代在家中破产后急转直下,在校时也是半工半读,毕业后开始做调律。
过去的八年,她没买过昂贵的首饰,每次都是陆斯怡拐着弯,要将东西送给她,摆出一副她不收就要扔掉的决绝态度。
温禧与所有的富家千金一样,曾经拥有一整面墙的奢侈品。从前在别墅中用流线型设计的水晶展柜,全被她折价当作二手货卖出,跟真实价值相去甚远。
高中课本上就告诉她,符号价值远高于使用价值。
她急需用钱,甚至没有时间去等那些爱好奢侈品的城市白领拍卖,那些物件曾是身份的象征,现下却好像祭拜时燃烧的纸钱翻飞而成,轻飘飘地,就灰飞烟灭了。
好在从前最艰难的时刻已经熬过去。
伴随着时祺的出现,一切好像兜兜转转,终将回到原点。
她看着镜中人,感觉像是在另一个异托邦。
平行世界里的自己会衣食无忧,家庭圆满,每次选择都是最优解吗?
你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呢,温禧?
如果他在就好了。
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像冬季里落单的乌鸦,昏了头的回旋,然后撞在写字台上。
时祺。
她十八岁时发了疯似地喜欢的人,二十六岁时再重逢依然束手无策。
她有压抑的爱意,难以言说,好像误食了一口滚烫的浓汤,从喉间灼烧着,一路翻滚到胃里,让她前所未有的难受。
至少她能精准判断的事,现在和悦意的合作是时候中止了。
当初她走了不少的弯路。因为琴行严令禁止调律师与客户私联,离开悦意之后,她才慢慢开始拓展客户群体。
现在计划离开悦意的平台,她必须尽快加速这项工作,才能弥补因跟悦意取消合作造成的亏空。
这么想着,温禧润白的手指在按键上婆娑,终于按下拨号键。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从小时视角的回忆看,他很早就喜欢禧妹了,前一两回还能拽得起来,后面就慢慢不行了,只是没有意识到。
阵仗不大是因为我们小时提前进场了。
一则话外:
记者找到温禧的调律工作室,美滋滋地在拐角蹲好,准备偷拍。
一转身看见面黑如锅底的小时。
记者(欲哭无泪):这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发现我在这里?
小时:因为这是观察我老婆的最佳位置。
我们禧妹给谁打电话了?来猜一猜!
青盈小百科:
1.异托邦,万金油学者福柯提的,镜像世界是一个比较好的例子。
2.文中有个比喻化用乌鸦像写字台,来自《爱丽丝梦游仙境》。
今天的话稍微多了一点儿~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