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青年钢琴家时祺今日回国,其个人独奏会即将在我市举行。”
广场地屏上,重磅新闻在人潮中掀起狂乱的风,风卷过馥郁的桂花瓣,在温禧的鼻尖微微打了个滚,垂落裙尾。
她穿蓝色玫瑰裙,侧腰是镂空蝴蝶纹,瓷肌细腻,勾勒出身段窈窕,好像纤长的花枝。
众人皆仰头围观,独她走路带风,束带高跟叩在路面声声清脆,心无旁骛地拉行李箱。
温禧扯上口罩,悄悄打了个哈欠。
调律工作室装修完,她又马不停蹄地去进货,在邻市唇枪舌战几番,疲惫得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难遂人愿。
刚下动车她便接到电话,是悦意总店的店长方城觉,拜托她去董家调律。
悦意是南江最大的连锁琴行,也是温禧先前的工作地。她虽辞职,仍与它保持着微妙的合作关系。
一方面调律需要依仗平台牵线,悦意客户资源丰富;另一方面温禧技艺精湛,偶有高端琴非她不可。
“上次是隋玉去的,大概是临走夸了你两句。”
方城觉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所以客户指名道姓说要你去,抱歉,虽然请你是大材小用,就当作帮我这个忙吧。”
温禧的眉微微一皱。
隋玉和她的关系并不好,两人是同期的培训生,人前和睦,人后龃龉。
大约是烫手山芋,所以使坏滚到她这里。
“如果是因为介意当初的事,”见她犹疑,方城觉却会错了意:“是我太唐突,我跟你道歉。”
经他这么提醒,温禧才想起这桩被淡忘的旧事。
年终聚餐,方城觉跟她表白,被她委婉拒绝。
“我向来公私分明,你不用担心,” 温禧将语调放缓,旋即冷静地问:“调律的费用怎么算?”
因为订货,她预付了一笔不菲的定金,现在捉襟见肘。
“事出紧急,他们愿意给双倍的酬劳。”电话里方城觉立刻会意:“你可以放心。”
他知道温禧缺钱,从前她工作时最为拼命,一日能做寻常调律师的两倍不止,但只经她手,破损的旧琴焕然一新。
同行略有微词,却也挑不出刺。
就像上满发条的八音盒人偶,优雅旋转,永不止息。
“行。”
两相权衡,她也是推磨鬼罢了。
方城觉见她松口,声音明显平缓许多:“地址我发给你,辛苦你现在出发。”
手机应声响了,温禧凝神一看,观澜庭23号。
她的眼神像被吹熄的烛,倏然一暗。
天边浓云,好似旧梦聚散,惶惶不知来时路。
观澜庭是南江城郊的别墅区,出入之人非富即贵。因其明山秀水的自然景致,跃升为世家望族偏爱的地段。当初开盘时贵胄们纷纷豪掷千金,争先恐后地在此购置产业。
温家亦不例外。
她上大学时,家里就在这物色了一栋别墅让她起居,现在沦为法拍资产,不知归落何处。
镜花水月,逝者如斯。
她深呼吸,在脑海里过了遍方城觉发来的客户信息。
董富明,南江土著,十年前做食杂小吃店发家,跻身南江新贵,在餐饮行业独占鳌头。
迎接她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就是眼前人。
“温小姐是吧,快请进。”
他西装革履,伸出肥手,精明的鼠眼眯出皮褶,一看就是商海沉浮的生意人面相。
“没想到你们这些调律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
言语间轻佻之意明显,温禧强压下心中的不适。
“您好,我是今天的调律师,温禧。”
她没有去握他伸出的手,礼貌地通报姓名后,径自走进屋内。
调律五年,温禧造访过数百间住宅,遇见客人无数,不少人有心无胆,油嘴滑舌,偏要在言语上占个便宜。
不看,不听,不说,她只做分内之事就好。
客厅装帧奢华,玄关处一面壁墙,放金镶玉嵌的摆件,风格却很杂乱,处处洋溢着一股暴发新贵的气质。
董富明似乎饶有兴趣,想向她介绍自己的收藏。
“麻烦董先生将我带到钢琴那里。”
温禧颔首,让他碰灰作罢。
钢琴放在客厅的落地窗边,施坦威的定制款,琴身饰手工彩绘,造价不菲,昭示着雄厚的财力。
琴盖上摆着显眼的全家福,董富明与妻女笑靥如花。
俨然顾家爱家的好男人形象。
大致检查下来,这台钢琴并没有大问题,音色虽不完美,练习却已足够。
温禧只当他精益求精。
她将碎发拢到耳后,海藻般的长发梳成干练的马尾,接着俯身熟练地将档板拆开,侧耳轻敲了几个琴键,最后用扳手转动弦轴。
水晶吊灯映着的温禧侧脸明亮,鹅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碎落了晶色浮光,盛在眼里,清波粼粼。
美而不自知。
另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觊觎她的美。
“温小姐辛苦了,过来歇会,喝口茶吧。”
窗外忽而变了天,乌云翻滚,狂风裹雨,震得玻璃嗡嗡发颤。
寡言的男人本坐在客厅,也忽而起身,试图与她搭讪:“一个女生调琴,很辛苦吧。”
“谢谢,我不渴。”
温禧背身,手上继续清理羊毛毡:“一份工作而已。”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却如雕塑一般杵在眼前,坚持把水杯递给她。
“不然我放在这,温小姐渴了再喝。”
温禧对钢琴在意,担心随意搁置的水杯被不慎打翻,将琴键沾湿,然后酿成无妄之灾。
温禧微抿一口,呼吸将水吹皱,余光看见男人在关窗。
“我看雨大了,给温小姐关个窗。”
男人讪笑,她背身继续工作,没发觉董富明脸上神色晦暗。
窗外狂风骤雨,调律也到了收尾阶段,温禧站起身,分门别类将工具收好,活动僵硬的脖颈。
董富明走到她跟前,语调体贴:“现在雨下得这么大,出去肯定得淋一身。温小姐不妨等雨小了再走吧。”
但话音未落,他却侧着身子往前凑,手悄无声息地攀上温禧的肩。
“董先生,请问你要做什么?”
温禧使力挣开,厉声道。
“温小姐这么敏感做什么,” 董富明不怒反笑,话里无辜:“我看温小姐累了,帮你捏捏肩而已。”
他的眼神在温禧身上几番胶着,摸了摸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温禧,我现在算是想起来,原来你就是温氏千金,怪不得为我打工也这么傲。”
温家盛时,来往宾客如过江之鲫,千金难换一封金字请柬。温家那位唯一的公主更是金枝玉叶,骄纵恣意。
他这样的边缘人自然没有见面的契机。
这话是刻意挖苦,但温禧见惯了落井下石。
“凭本事挣钱,不丢人。”
温禧站在那,杏子眼敛着锋芒,心跳却如鼓擂。
她没把握,只好对答拖延时间。
“说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董富明的话故意拐弯,自作聪明地给温禧台阶下:“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但跟了我,你不吃亏。”
他将温禧当作没见过世面的菟丝花,三言两语便能被唬住。
矜持不值钱,识时务者为俊杰。
“再说你穿成这样,要说没点想法我还真不信,今天你运气好,碰上我对你感兴趣。”
董富明话锋一转,开始对她评头论足。
眼前的女子腰纤腿长,明晃晃得勾人,他冠冕堂皇地寻个借口,将错归咎到她身上。
温禧哑然失笑。
这身衣服是闺蜜陆斯怡送给她战袍,祝她谈判胜利。
“我不怕告诉你,我有很多女人。”他露出衣冠禽兽的本性:“温小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图穷匕见。
要冷静,温禧。
她时刻提醒自己,别因窜动的情绪而乱了方寸。温禧倒退两步,想抓包离开,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董富明趁台风为借口,将门窗紧闭,分明已将所有可能的退路都堵死,让她插翅难飞。
孤男寡女,暴雨郊野,她自入难解的死局。
董富明见她不动,自以为奸计得逞,便装模作样,欲伸手去撩她肩上的碎发,点最后一把火:
“温小姐,别害怕,我们慢慢来。”
就是现在。
温禧猛地滑出藏在衣袖里的金属扳手,眼疾手快,狠狠地砸在董富明不安分的手指上。
形势陡然急转,她倒多了几分胜算。
董富明哀嚎,撕破伪善的面具,气急败坏地去扯她的头发,温禧横冲到玄关,将锁扣拨开,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闪身而出。
白雨跳珠,她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狂奔,每一脚都激起颤动的水花。
好险。
她赌了别墅配套的门锁未换,和旧日家里相同,这才掌握了主动权。
远处暴跳如雷的叫喊渐渐远去,她重新面临新的困境。
因为骤然降温,空气中游翕着潮湿的寒意,呼啸的风灌入耳后,让温禧全身战栗。
凄风冷雨,她形单影只,身上的连衣裙湿透,黏腻的布料贴在身上,污泥脏了足,连高跟鞋跑掉了,她都不敢有丝毫的停滞。
是最坏的处境,也是最好的结果。
独自谋生的这些年,温禧见惯了人心凉薄,生活疾苦,面对汹涌的恶意,她硬心冷性,苦苦支撑到这里。
一身傲骨被碾碎了,抛进人间世的染缸里。
温禧苦笑,可很快就笑不出来。
祸不单行。
路口突兀地转来一辆车。
雨天能见度极差,黑色轿车的远光灯不停地闪烁,直穿倾泻而下的雨幕,明亮得刺眼。
温禧未防,晃神的那一瞬间,脚下也绊到,跪坐在马路上。
尖锐的刺痛从脚踝处传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应激的泪水凝在眼眶。
轮胎在地面摩擦出声后,那车也停下,驾驶室的门缓缓打开,罪魁祸首下了车,果真向她的方向走来。
长睫上坠着水珠,温禧的视线好像模糊的拼图,狠狠揉过了眼,才在雨帘中勉强凑出男人的轮廓。
一把靛伞下,身形挺括而修长,神色难辨。
“您好。”
温禧竭力呼喊,落雨倾泻,她视线混沌,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也摸不透对方的来意。
但愿对方不要将自己看作是碰瓷的就好。
温禧在内心祈祷。
“您好?”
温禧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
对面没有应答,人影却朝着她不断走进。
犹如惊弓之鸟,温禧伸手摸向右脚仅剩的高跟鞋,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