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外怒雪呼号,吹得城外坡顶一间不大的农舍甚至有些危险的摇摇欲坠,洛家老大急切地在外间踱来踱去,简直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内室里传来他媳妇凄厉的哭号声,听得他更是半分都坐不住。万万没想到他媳妇的肚子居然今日就发动了。算一算怀上此胎的时间,也才不过区区七个月。
早产不说,接生的婆子三个时辰前就已经去叫了,这雪早上本已渐渐变小,到得下午却陡然乌云密布,越下越大了起来,此刻只听外面妖风大作,雪落如雨,三米之外几乎人畜不分。
洛大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这接生婆就算是愿意出门,走半路上没被吹跑都已是神仙保佑,今日,只怕是来不了了!
他媳妇此刻已生生嚎了三个时辰有多,此刻听来是叫都有些叫不动了,他在外头内心渐渐变得不安,只觉得这次恐是凶多吉少……太奇怪了,洛大郎重重地捶了下桌子。
最近实在是太奇怪了,自从他媳妇怀上了孩子,天上的雪就基本上是没停过,可以说他媳妇怀了多久,雪就下了多久,这种异象少不得被人注意到,周围的村人对他家可谓是议论纷纷,都将这停不了的雪联系到了他媳妇怀的胎儿上。甚至还隐隐在传他媳妇是个妖人,怀的是个孽种,这连绵不断的雪天都是因为妖气外泄……
“太可恶了!”
这可是他们洛家的头胎!洛大郎也没办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只能让自己媳妇少出门,好在他们洛家人都觉得自古天生异象不都说是什么真龙之气……他媳妇肚子里的这个指不定以后……
如瀑的雪花充斥在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纯白一片,除了雪什么都看不见,似乎这平原上的村落里仅剩下了他们一户人家,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只孤零零地立着这一栋木屋子。
方想到此,洛大郎陡然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似乎寒风透过厚重的门扉直接吹了进来。
他猛地一缩脖子,寒意却是从内屋刮出来的。他刚担心产房内的墙是否给刮裂了,就听见里面一声惊喜地大喊:“再用点力!头出来了!头出来了!”
洛大郎面色一喜,刚要凑近些许,院中却突然传来了扣门声。
太好了太好了,接生婆也来了,洛大郎猛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刚跨出门,他下意识地望了眼天——不知为何,空中的雪居然齐齐悬停住了。
从未见过如此之景。洛大郎惊诧地张大了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揉了揉眼睛。自以为看错了。方才在他屋外狂吼的怒雪似乎被拔掉了獠牙,乖顺地只能轻柔地悬浮在半空,像是空中有什么东西,将纷纷的雪花全都定住了。
在他发呆的当口,院外的柴门又轻轻地响了三下。
洛大郎透过温柔而缓慢飘着的雪花,惊恐地瞪着那扇破旧而脆弱的柴门。他心里生起了一种难以言喻但却相当可怕的感觉。不管门外的是什么,都绝对不会是接生婆。
他无声地提起了门边立着的柴刀。除了他们这院内的雪,周围的大雪似乎还在照常地刮着。这种妖异的天气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可能出来。壮实的庄稼汉子掌心里渗出了一层细微的汗。
他握着柴刀,一动不敢动地立着。突然发现,院内的狗没有叫。
洛大郎飞速地看向院中角落,那蠢物正趴在窝里,看着一脸如临大敌的他打了个哈欠。洛大郎一时间想着回头就将这废物炖了,一时间又想,它难道是什么都没察觉到?
柴门安静了会。随后咔哒一响,自己向内缓慢转开了。
洛大郎吓出了浑身冷汗,咬牙举着刀就冲打开的门扑了上去!
待他看清门外立着什么时,猛地要停手,以至于在雪上重重滑了一跤。
那居然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及地的披风上一圈清雅的狐狸毛围着他半张气宇轩昂的脸,衬得那人眸如点星宛若天外飞仙。一双眼睛淡漠地看着洛大郎摔在了地上。随后他眉眼一弯,似是笑了。
“叨扰了。
“云游至此,观天象有异,前来一视。”
洛大郎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内心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位……”洛大郎顿了顿,他一届粗野乡夫,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称呼这些个修真之人,他短短地想了好几秒,一怕脑袋,“尊者!原来是位尊者!快请快请。最近这雪实在是太怪了……”
洛大郎赶紧让开,请门外的人进来。他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不染纤尘的人。看着那人低眉跨门而入的侧影,在今日这样大的雪天里,他素色的披风上愣是丝雪不沾。
“这、这停住的雪,难不成是尊者的手笔?”
“哦,”月连城不以为然地说,“不喜下雪。”他跨入房门,收回了浑身剑气,霎时间,被剑气阻碍的所有雪花轰然落下,像是撤掉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厚厚一层积雪立即将洛家院前盖住了。
窝里的土狗大声地打了个喷嚏。
月连城进了房,一时间冷热交替,微微咳了几声。
房内洛大郎媳妇还在痛苦地□□着,气息微弱了许多,情况似乎并不好,他急道:“今日内子临盆,又恰逢如此大雪,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尊者似乎早有备而来,他随意抽出了一张符纸,“可保母子平安。”
洛大郎刚刚才见识了此人本事,眼神发亮。真是天不亡我洛家!竟然在这种时刻来了位修真之人。他连声道谢,便要去接。
月连城眼中含笑,却又将符一收。他虽咳着,身子不大好的样子,气场却显得越发强烈而不容轻慢,况且他的面容虽如明月姣姣,如琢如磨,却因着一抹偶尔而现的浅笑,令人知道此人并不柔善可欺,不自主地便屈居其下,心生畏惧。
“给你可以,但令子需由我带走,方可解这天象之异。”月连城言简意赅,像坑苏雪回一般熟门熟路地信口胡诌,游刃有余地坑蒙拐骗。
洛大郎一时心沉了下来,待到回想,又惊喜地跳将起来,“方才尊者……说得可是‘令子’?”然后他慢半拍地更加想起,尊者之前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母子平安”!
“这……”他心里一下就高兴了起来。头胎得了个儿子!“这……”
月连城无声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还是温润如玉的,但是那眼中的光却变得隐秘而意味深长,仿佛他安静地注视着这人世,而这人世的无情浅薄,纤毫毕现地印入了他的眼中。
“尊、尊者,这可是我洛家的长子,若是个女儿……”
月连城盯着他,眉眼动人,轻巧一笑。
洛大郎作为一个男人,有一瞬几乎也看呆了,他从未见过长得如此风韵雍容仿佛月神一般的人。张大着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内间里,他媳妇彻底没了声气,曲折地传来了他娘惊慌失措地喊叫声,月连城似乎是在无情地观察着他,充满着书卷气的修长两指夹着薄薄一张符,“万事万物皆有其代价,救或不救,全在你一念之间。”
洛大郎不再多想,一把扯过了那符,转身就往内间跑。用儿子换媳妇的命实在是他难以接受的,但若不这么做,两个都保不住啊!洛大郎风风火火地冲进去,又惹得他娘一声惊骂。管他呢,先将儿子生下来,到时候他不愿意将儿子给他带走,难不成他一个修真之人,还能硬抢不成?!
月连城安静地站在外间,低垂着纤长的眼睫,似在想别的事情。
不知怀清那边如何了。
方想到此处,他腰间的什么东西莹莹发出了一道光。月连城低头,将玉佩拿了起来。
那是一块月白色的半圆形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立于枝头的云雀。玉佩下方坠着的碧玉珠子正一闪一闪的亮着。月连城手执玉佩,将修为注入进去,云雀鸟眼神一亮,尖尖的小嘴开合了几下,吐出了一把懒洋洋的讨打声线来——
“小月牙啊,你们怎么样了啊?”
月连城眉毛抽了抽,走到了洛家的屋门外,对着那只在玉佩之上正动来动去顾盼生姿的尖嘴鸟儿低声:“惜朝,你这是又想挨打了。”
“哈,一日不被大师兄打,如隔三秋呀。”那玉佩上的云雀眼珠咕噜噜一转,四处打量,“这房子看起来颇为眼熟,你们是已经找到地方了?”
屋外的空气入肺冰冷刺骨,月连城呼吸之间如同有一块冰滑进了气管之中,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好了,不贫你。”听到奔波在外的大师兄又连连低咳,叨叨不已的贫嘴鸟赶紧打住了玩笑的话音,“说了让我跟那小子去就好,你没事劳累这些做什么。
“萧怀清那小子呢,怎么没见到?”
月连城平复着气息,手中传音玉佩上的那只传音鸟真可谓是一旦得了机会开口便片刻不想消停。聒噪得月连城想直接将它掷了。
“我们分开了,他去了北边。”
属于天婵三弟子的懒散声线终于听起来正常了不少:“怎么回事?”
月连城止住低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指尖。手中传音的玉佩恰好是一对,两半皆呈半圆形,上面各雕刻着一对云雀,合在一起便组成一个整圆,之前下山之时他的三师弟要走了半块,为着就是在山下方便联系。此刻玉佩的质感冰冷滑腻,连带着他的指尖也冷了起来——
“我们在入蓟州的路上发现沧琅边境内出现了无数魔物异常活跃的踪迹。这种黑暗的躁动非常强烈,让我直觉这次所酝酿之事肯定不小。
“不知是谁所为,亦不知所图为何。如此,才最令人忧虑。”
“北边?”惜朝懒散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吃惊,通话中立即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念珠声响,天婵山老没正形的三师弟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有察觉到……”
月连城到是不怎么惊讶,“想必是修魔界有所图谋,避开了你们的查探。若不是亲自下山所见,恐怕真要被他们瞒过去。”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从容了许多,“你若是不知道,我反倒是肯定此番北边确实是有大事要发生。”
对面无语:“嘿,你敢情还跟我对着押是吧?”鸟儿在玉佩上蹦跳了几下,“我连雪魔转生都能预知,你口中的区区‘大事’能有多大?”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才……”
“啊对对对,正是因为不知所以才令人忧虑,你方才说过了。”几乎能从语音中感觉到对面翻了个白眼,“所以你让萧怀清往北边去了?”
言及此处,天婵山大师兄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此次任务尤其重要,绝对不可因为突生的变数而失败,若是横生枝节,必须尽早铲除。”
“我怎么感觉你有些话藏着没说……算了,我看见那小子身边有个人影。”
月连城一愣,“你看见她了?”
“他?哪个他?”
月连城因一时惊讶而失了言,此刻皱起了眉,只得提到,“……是个丫头,名字叫苏雪回。”
“苏雪回?这名字起的,你们这就带着走了?”
月连城此刻不想多说,简短道:“这丫头来刺杀千秋,被怀清抓了回来。”
对面当即大惊小怪地惊呼击节,“挖,哪里来的妹妹这么猛,到时候让我见见。”
月连城本不愿意在还未回山之时便将他们带走了一个人的消息传出去,转口继续问起:“你看见了什么?”
“你也知道我这种梦衍师修的是梦见之力,自从你们下山之后,老子连着睡了好些天,时刻看着你们,方才我清晰看见萧怀清身边出现了个影子,但却始终无法看清脸。那影子之上仿佛牵连着很多东西。我感到不妙,是以想来提醒你们,却没想到萧怀清已经离开你了……”
月连城顿时握紧了玉佩,眸光沉了下去。恰好此时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月连城方回头看去,紧接着便听到了那一家人紧随其后的惊声尖叫。
尖叫声尤其凄厉,“砰咚”一下,里面不知是何物摔倒了。迎面扑来一阵极其阴寒的煞气。
惜朝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扬声问道:“如何,是这家吗?”
月连城心道果然没错,简短回了一句:“显然,之后再与你联络。”便终止了在传音玉上的法力,收起了玉佩。
“妖怪!妖怪啊!!”身高七尺有余的壮实庄稼汉满手都是鲜血、踉跄着逃了出来,他一眼看到好整以暇、立如青松的月连城便直接扑到了他脚下,“尊者救命!尊者救命啊!”
没成想不出短短片刻,他就从舍不得儿子变成了求他快些处置那妖物了。
月连城扫了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当即掀起门帘,进内间去了。洛大郎此刻也管不得男女大妨,恐惧得浑身发抖。
月连城是个奇怪的人。
该说的话,他却从不会多说一句。该作的解释,他亦不爱花费口舌。比方说,令子实乃妖邪投胎转世所化,若执意留下,你一家恐有性命之忧。交由我带走,方是解决之道。这些只一句便可省好多麻烦的言辞,他却从不爱说。
他看似温文尔雅,恰如十里春风,却任由着人去撞南墙,随后再回头找他。最好还是哭着的。你若说他是君子,却又差着点意思,你若说他心肝是冷的,他却又不至于。仿佛也就是有些懒,比起他花费力气,还是让别人多花点功夫再去同他讲话的好。
不然他总是在笑,笑得又那么好看,却是在笑你是个傻子。若是还将他的笑看呆了,以为他真是实打实的霁月清风,便又更傻了。
门帘方一掀开,血腥味便扑鼻而来,老太婆吓得哆哆嗦嗦地瘫在地上,月连城却是先去看了床上的产妇,见她晕了过去但还在喘气,便环视这间不大的内室——
刚出生的婴儿不见了。
老太婆恐惧地连声沙哑喃喃:“怪物、怪物啊!”
月连城环视一圈,这房间内没有其他出口,窗子也因做产房的原因牢牢地封着……理应还在这间房中。
他想了想,看向了那缩在床榻跟箱子之间角落里的老太婆,注意到老太婆惊恐的视线,他轻轻“哦。”了一声,眉眼一松,抬头看向了房顶。
果不其然,梁上正倒挂着一只血淋淋的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快月末了!营养液就要过期了……
仙女们有安排吗!!要是没有的话....
发出了渴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