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不许胡说。”水县令责备。
他只有水闲这么一个女儿,未免有些溺爱,看似责备,却很温和。
水闲什么话也不说,仰起小脸,作势欲哭。
她还没有哭出来,还没有憋出泪花,水县令已经心疼得不行了,柔声安抚,“莫哭,为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水巽不愧是当大官的,惊愕、狼狈过后,哈哈大笑,“侄女啊,不光你父亲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二伯父也没有!”
不光不责怪,水巽还夸赞,“‘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出自《孟子》,侄女小小年纪,涉猎颇广,可见勤奋用心,笃学好古,潜精积思。”夸奖了一番,笑着解释,“二伯父字顺之,出自《易经》。你祖父的意思,是让我谦让恭顺,能进则进,能退则退。”
水巽这番话,说得还真是堂皇。
水闲骂他想将错就错,他轻轻巧巧一句,转为能进则进,能退则退。
进退有时、刚柔共济,境界还挺高。
水媖、云雁本来又惊又怒,又是沮丧,这时都振奋起来了,“父亲(姑父)说得好极了!微言大义,颠扑不破。”
水巽也觉得他自己方才这番话说得舒展大方,不无得意的问水县令,“三弟有何高见?”
水县令微微一笑,“‘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水巽拍拍他肩膀,“若论淡定从容,还得是你。”
水巽很大方的样子,“六侄女才回侯府,缺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告诉二伯父,无需客套。”
水闲调侃,“敢问我若缺少什么东西,去向二伯父要,这是进,还是退?”
水巽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难缠,满脸通红,顿口无言。
水闲自问自答,“我都开口要东西了,那自然是能进则进了,对不对?”
水媖气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欺人太甚……”
云雁低声劝说,“她才回府便如此这般,侯爷、夫人定然不喜。媖媖,你是名门淑女,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
水媖声音发颤,“对,我是淑女,我识大体,我不和她大庭广众、争吵不休,让人笑话……”
表姐妹二人陪着水巽,落荒而逃。
水媗都看傻了。
敢情在定襄侯府,还有人能下二公子的面子?
“六妹妹,能人啊。”她和水娫窃窃私语。
水娫用力点头。
这话她同意。
六妹妹能耐大,连近卫指挥使都敢骂。
世子水益还有些迷糊,“二弟怎么忽然来了,又忽然走了?”
他也来不及细想,热情的招呼水闲,“这是六侄女吧?快过来,让大伯父好好看看。”
----这会儿他气喘匀了,休息过来了,说话很流畅。
“世子安好。”水闲过来见礼。
水益惊讶,“为什么这么称呼?孩子,我是你大伯父啊。”
水闲认认真真的讲道理,“我父亲是侯爷的义子,那您就是我的义伯父。我有两位义伯父,必须要区分开,那您就是义大伯父,这叫起来太也别扭了。我还是称呼您世子吧。”
水益被她给绕晕了,“什么义大伯父,你为什么一定要加这个义字?唉,你这孩子,你把大伯父弄糊涂了。”
“大哥,对不住,这孩子太淘气了。”水县令抱歉的道。
水益呵呵笑,“这有啥对不住的,三弟言重了。不过,三弟啊……”仔细瞅瞅水闲,乐了,“从前吧,大哥觉得你只有一个闺女,比大哥我是要强上不少的。大哥我可是有四个闺女要操心。今天见了六侄女,大哥觉得吧,你这一个,比我那四个加起来,还让人费神。”
水县令正要谦虚几句,水媗已经不服气的嚷嚷起来了,“爹爹您的意思,是我和大姐二姐五妹妹加起来也比不上六妹妹么?”
“爹不是这个意思……”水益想要解释。
水媗哪里肯听?闹着不依。
“别四个加起来了,这一个就够让人头疼的了。”水闲不禁乐了。
她看到师兄,忙招手让师兄过来。
温澄江忙不迭的跟在师兄身后,“哎,这就是你说的小师妹脾气好?”
师兄诧异,“小师妹脾气这还不好?骂人从来不带脏字啊。”
温澄江:“……那是脾气好么?那是妙语如珠,辩才无碍。”
水闲跟师兄商量,“我爹爹住在绿绮轩,咱俩也一起吧。”
“不行!”温澄江抢在师兄前面拒绝。
水闲和师兄都懒得理他,“蛮好,地方大,住得下。”
温澄江急坏了,“你们,你们男女有别……”
“你这个人都是什么龌龊想法。”师兄训斥,“我们是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的,和亲兄妹也差不多了。”
“那到底也不是亲兄妹啊,是不是还要避避嫌?”温澄江还想劝说。
“你喝什么长大的?”水闲问他。
温澄江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喝什么长大的?我当然是喝水吃饭长大的……”
水闲笑话他,“你喝黄河水长大的吧?所以管得这么宽。”
温澄江被揶揄得说不出话来。
水闲压低声音,“你若实在闲得慌,查查你那个表哥吧。我瞧他甚是可疑。”
温澄江不好意思,“我表哥他就是太笨了,真的,他从小父母双亡,在我家长大的。他有多笨,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水闲不由的摇头。
温澄江还说越沧渊笨,真正的笨蛋,难道不是他这位了不起的信国公么?
“大郎。”沙哑的、苍老的、虚弱的妇人声音。
水县令一惊,“罪过罪过,我竟然把老太太忘了。”
水闲忍不住,“您有什么罪过啊?老太太的亲生儿子连面都不见,已经跑了。”
水县令道:“女儿,话不能这么说。”快步到车前,从车上扶下水老太太。
水闲又好气又好笑,“这位老太太也真是聪明,水指挥使在的时候,她装聋作哑,绝不给水指挥使找一丝一毫的麻烦,绝不让水指挥使难做人。水指挥使走了,她便呼唤起我爹爹了。”
师兄补充,“不光是不为难水指挥使,一路上她都很安静,唯恐三姑娘不自在。”
水老太太仰望着侯府的门楣,老泪纵横。
她的亲生儿子,虽托生在她这不争气的肚子里,却能在这样的高门大户长大、做官、飞黄腾达……
水县令原本是个孝子,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对水老太太的感情变得复杂,但看到水老太太哭成这样,于心不忍,“往后您还是跟着我吧,不管怎么说,是您养大了我,我给您养老送终。”
水老太太哭着点头。
她是要一辈子靠着水县令的。
她的亲生儿子,她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可不想拖累他。
水闲也过来扶着水老太太,亲昵低语,“老太太,您要是安安生生的,那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您若是折腾我,还像从前那样那样使唤我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我便心里不舒服了;我若是心里不舒服,我便在定襄侯府大嚷大叫,闹得水指挥使、三姑娘父女不得安宁……”
水老太太苍老面容,闪过愤恨之色,“你这丫头就是不孝顺没良心,你爹可是我养大的!”
“我爹用得着你养?”水闲冷笑,“你当年别换孩子,我爹会在定襄侯府长大!名正言顺的二公子!”
水老太太气得直哆嗦,“大郎你管不管?你闺女顶撞我……”
水县令哪舍得责备唯一的爱女?“老太太消消气,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安抚着老的,又劝着小的,“俗话说得好,买茄子还要饶老。我儿不看别的,看着老太太的年纪。”
好说歹说,总算把水闲、水老太太都劝住了,回到了绿绮轩。
水县令把水老太太安排在上房,把水闲安排在离得最远的厢房。
安顿好老的小的,水县令连口水也没喝,去了侯夫人的正上房。
他是三公子,侯爷夫人的亲生子,自然无人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门外。
洪嬷嬷正在侯夫人面前告状,“……六姑娘一个也不肯选,坚持单名一个闲字。老奴说了,这是您的意思,六姑娘不为所动。”
定襄侯夫人娘家姓庄,闺名静和,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美女,如今虽年事已高,还是一位美丽端庄的老夫人,“单名一个闲字,也没什么不好。便由着她吧。”
洪嬷嬷急了,“可是,六姑娘的名字便和姐姐们不挨着了啊。”
庄夫人微笑,“名字只不过是名字,又有什么要紧了?难得六丫头主意这么正,认准了什么,轻易不肯更改。我瞧着倒很好。”
洪嬷嬷忙把六姑娘的“劣行”一桩一件说出来,“……夫人您说说,六姑娘是不是太胆大了些?”
庄夫人沉吟片刻,“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只是太外露了。若能外柔内刚、外圆内方,那自然是最好……唉,十五六岁的孩子,定襄侯府一天没养过,还能挑剔什么?孩子肯回来,侯爷和我,已经很欣慰了。”
水县令心中感动。
母亲待他真好,待闲闲真好。
他水兑何德何能,能有这般美丽端庄、高贵典雅的母亲。
可惜闲闲没来。
闲闲肯定喜欢这位温柔亲切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