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亢龙有悔

冯知县与周清寒暄一阵,很快熟络,贤兄贤弟称呼起来,仿佛多年好友。本来冯知县见周清年少,生怕他才高气傲,不好相处。

没曾想,新科解元公是如此平易近人,浑不似张乡绅那老物,跟他同处一室时,多一片刻,冯知县便多一分厌憎。

此时,冯知县和周清越聊越投机,恨不得今晚便抵足而眠,述说平生志向,将来两人在官场互相扶持,想必更是一段佳话。

可惜没带黄酒鸡头,不然和解元公拜个把子多好。

他想起主考官和副主考等大人们正等着解元公,因此依依不舍地请周清先更换衣冠,并说道:

“贤弟,你我一见如故。兄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贤弟。江州有蛮夷之风,何如长州安享太平。我听说贤弟尚无家眷,不若在长州寻一门好亲事。从此定居长州,乡里产业交给下人打理就好了。我也好早晚向贤弟请教。”

周清借口更衣,含糊混了过去。

反正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

随后周清去换上解元的冠服,他如今练武有成,用前世的说法,便是天生的衣架子。

冠服与他身材十分相配。

看得冯知县连连点头,不愧是文曲星在世,果非常人能比。

他想到张乡绅那边的案子还没了结,便想着:

“我和贤弟一见如故,岂能让他在大喜日子留个首尾。转运使大人施压又如何?公道自在人心,岂可因为强权而改易?”

一股正气在冯知县身上,从头到尾贯穿。

他往常不是这样的,大抵是受了解元公贤弟文章正气的感化。虽然没看过文章,但内心是感受到了。

做好官,什么时候都不迟。

一路上周清骑在马上,身后有金光闪闪的解元匾额跟随,两侧更是人群涌动,纷纷想过来沾沾新科解元公的喜气。

得成解元,名冠一榜。

将来史料记载,或者世人提起,这丙子科乡试举人榜,又叫做周清榜了。

游街夸喜,回想刚穿越来时的潦倒困苦,实在是恍如隔世,一言难尽,感慨万千。

他心境忽然与前世孟郊那首登科的心境吻合。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日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州。”

略改一字,合了此情此景,此股心意更只在身上流淌来去。

周清牢牢记住心意,等有空便落笔写下,当对文胆提升是有帮助的。至于现在,他虽然心意涌动,却没有放肆长吟出来。

周清一时激动后,很清楚。

十六岁的解元,到底怎么来的呢?

其背后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刀光剑影等着他。

“上九,亢龙有悔。”

易经的爻辞在脑海里泛响。

盛极,往往转衰。越是得意时,越容易忘形,行事容易失了分寸,也容易招来祸患。

现在他算是得意到极致时,更需谨慎。

不倨傲,不浮躁,方有始终。

福松一边跟随在周清身后不远处,一边观察周清。

他为周清欣喜,等冷静下来,不免担忧周清飞得太高,得意忘形。

少年解元,既是造化,也是祸端。

就看周清如何化解了。

他敏锐的精神,能体会到周清气质的转变。

一开始是得意的,眼下沉静下来。

福松不由感慨,“真修道种子也。”

换做是他的十六岁,还满山被师兄追着打骂呢,突出一个不省心。

一路游街夸喜,周清终于来到贡院前。

他的心态在这路上早已平和下来。

贡院前有许多士子徘徊,不愿离去,也有不少人是为了看看今科的解元公周清是何许人也。

至于考中的举子,更是想看看这人是何方神圣,居然独占鳌头。

当周清年轻的面庞出现在众人眼前时。

一时间许多人都呆滞了。

“如此年轻?”

众人惊讶、疑惑、羡慕等目光,周清坦然受下,没有丝毫慌张。其端凝沉静的态度,令贡院内牌楼上主考官宋河及副主考陆提学等人暗自点头。

果然是解元郎。

好一个解元郎。

“凤先兄,恭喜你收下一个好弟子。”

“同喜同喜。”

宋河微微一笑。

作为主考官,周清这个解元,天然就和他建立起了师生关系。不过朝廷一向打击主考借乡试会试的机会,结党营私,尤其是陛下,十分忌讳此事。

故而明面上,还是要保持一定距离,不能太过亲热。

举子们跟随解元公一起进入贡院内部。

旁边冯知县引着众举子,朝主考官宋河见礼。

随后自是士子们与考官们寒暄。

如今有了举人身份,自然有了做官的资格,虽为师徒,将来也可能同朝为臣。

官场上的关系,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容易建立起来。

因为举子们刚刚中举,暂时心情还没完全转换为官身。考官们,则是久历官场,能有许多话指点。

后面,举子们中举的卷子取来,一一传阅。

尤其是周清的卷子,最引众举子们好奇。

传阅看过包括周清的策论后,他们虽然佩服周清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学,可要说是独占鳌头,并不能让人完全心服口服。

文章好坏,到底是自由心证的事。

水平接近的情况下,实是难分好坏。

于是自然有举子挑刺,说周清旁征博引,似乎不是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年轻人能做到的。

他说的确实在理。

故而周清不卑不亢,请他指出哪句经典,作为少年人不可能学到。

那举子将周清文章里,冷僻的文字指出,请周清说出典故来历。

周清不急不缓地将原文背诵出来。

在场众位考官,虽然不是博古通今,可是各治一部经典,周清背诵的原文,总有考官专研过。

与其比对。

竟是分毫不差。

连有歧义的地方,都似是周清背诵出来的更好。

陆提学本担心周清年轻气盛,要再做雄文,压服众举子。没想到周清直接拿出过目成诵的本事。

自来读书人,过目成诵,往往是要在青史留名的。

至于为何断定周清能过目成诵,因为刚才背出的那些经典段落,若无过目成诵的本事,以他的年纪,不知要读到何年何月,才能背得如此熟练。

这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宋河凑趣,还找来另外一篇周清还没来得及看过的评优卷子,让周清看一遍,随后让他背出,周清背出来,果然一字不差。

如此众人才信服他的天授之才。

这时候,再让周清做什么诗词文章,只是自取其辱。

有此能耐,虽进士,有何难哉?

而且周清虽然有这本事,从始至终,都态度谦和,哪怕有举子咄咄逼人地对他挑刺,周清依旧和颜悦色,没有丝毫愠怒和不耐烦。

为人风度若此,倒是让先前挑刺的举子感到惭愧,向他道歉。

周清替他解释,若是换成是他,也会怀疑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年人,能不能有中解元的本事。

而且他还说了天气原因,又提到自己身体好,能忍受风霜刀剑之苦,才侥幸发挥出水平来,卷子入了考官们的法眼。

又说自己是父母双亡,在世间无亲无故。

今日得中解元,看来是父母在天之灵保佑。

他没有落泪,可字字情真意切,戳人肺腑。话虽寻常,而心赤诚。在场的举子,大部分都被感动了。

连考官们大都纷纷掩袖。

国朝以孝治天下。

如此少年,取中解元,自是家国的大幸。

无论是陆提学,还是宋河,此时对周清满意到了极点。明明才学过人,过目成诵,还能谦虚冲和,为其他落榜的士子开脱,并说自己的解元,多少有些侥幸。

这话由周清来说,正是合适!

一时间,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周清的表现下,化解无形。

总归是让大部分举子认下周清这个解元了。

陆提学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

他还想对周清多做提点,没想到周清为人慎重,凭自己就化解了一场无形的祸患。

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周清的表现,实是和光同尘,将来在官场,必然有一番大作为的。

但还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周清太年轻。

陆提学将周清拉到身边,问他准备何时参加会试。

周清却表示十年之内,不准备进京赶考。他只是记性好,论学问还不够精湛,需要多做磨砺。

“此言大善。”陆提学拍拍手。

原本他是打算周清落榜,带他入京的。

现在情势不同了。

周清能如此知进退,明得失,远远出乎他意料。

他越看周清,越觉得可惜。

如芝兰玉树,为何不生长在自家庭院呢?

满满都是遗憾。

答谢考官,

周清于是没有私下去拜会陆提学。

哪怕他已经知晓,陆提学即将担任大理寺少卿。

这官职,差不多是前世最高法的二把手了。

距离位列朝堂九卿,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遥,其实最是艰难,许多官员终其一生都没跨过去。只是陆提学能从地方学政,摇身一变成为大理寺少卿,其后台背景,自然非同寻常。

看似官位品级只进了一步,换成实际权力,可谓是火线提拔了。

这也是权力运用之妙。

明升暗贬,明贬暗升。平级或者半级一级的调动,又能体现出天壤之别。周清不清楚,朝廷打算废路为省,往后巡抚为一省最高长官,另外设布政使为一省中的二把手,负责一省的行政和财赋出纳。

火线提拔陆提学,实则是为另一人开路。乃是朝堂中,暗中交锋后的利益妥协和交换。

既然已经火线提拔一位,那么火线提拔另一位,也好说话了。

而周清这个少年解元的出现,作为祥瑞,自是成为了宋河及陆提学政绩的一部分,陆提学的提拔于是更有了支撑。

鉴于周清的表现,无形间使得天南路的政局变得更加平稳。

但这不会使天南路的匪患及财政赋税问题减轻。

废路设省,立巡抚和布政使,正是为了进一步放权给

对于周清,科举的道路暂时结束,甚至不会再开启。

对于宋河,乡试的结束,实是仕途上一个新的开始,前路依旧是不确定且风险很大的。

但到了这一步,往后退一步,很有可能粉身碎骨。

所以有进无退。

冯知县送的院子里,周清打算住上一日,进行简单的休整后再返乡回江州去。

武镖头则是打算一路护送周清回去。

要是周清这新科解元回乡时出现意外,那可是震动天南的大事。

因此沿途各县,还有官兵交接护送。

整个天南路的军事名义上都归宋河掌管,因此吩咐下来,

周清呆在院子里,谢绝任何拜会,冯知县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没有凑过来打扰。

周清住进他送的院子,自然是一种亲近的表态。

至于张家的书童,已经火速结案,只等案卷交到三法司去,等秋后问斩的文书即可。

此事冯知县还知会了陆提学。

陆提学作为马上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对于这等以奴弑主的行为,自然痛恨无比,表示此案到了三法司,他

至于张乡绅,那天昏倒在衙门后,冯知县十分热心替他找了一位大夫,接到县衙里照料。

大夫说安心静养十天半月即可。

可是冯知县很不放心,又十分怜惜张乡绅痛丧爱子的悲痛心情,故而打算照料张乡绅半年以上。

转运使那边派人见了张乡绅重病在床,倒是没有拒绝冯知县的提议。

一个丧了独子的老头,转运使帮他一次,已经是是看着张乡绅先人的遗泽上。

张家无后了啊。

院子里。

“上九,亢龙有悔。”福松笑道。

周清:“师兄,你可真是钻研易经的大家。”

福松微微一笑:“师弟这一路,正是应了易经的爻辞。而且我没想到师弟年纪轻轻,居然能自行领会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的道理。”

周清摆了摆手,问道:“师兄,伱说亢龙有悔能用在武功上吗?”

“武功,亢龙有悔?”福松禁不住一怔。

他倒是从来没想过将易经的道理用在武功上。

钻研易经纯属是爱好使然。

他沉吟半响,“师弟,为兄的太岳真形符典乃是一等一的打磨根基的功夫,每练深一层,气力便长一分。不过为兄看家的本领太岳罡劲,每次使出都要十成十的催发气力,因此使用起来,消耗甚大。你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福松来回踱步,似乎受到启发,忽然道:“罡劲远远比不得先天境界之后的罡气,消耗也大,如果运用上亢龙有悔的道理,我平时便可催动太岳罡劲了。但是这得涉及发力运劲的改变,难以一蹴而就。”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什么关窍,又碰到什么难题。

周清想起看过武侠小说里,有降龙十八掌的

他随即跟福松讲了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学降龙十八掌

福松听后,不禁道:“写故事的人,对武功倒是似懂非懂,他描写的内力,倒像是真炁,可威力和作用是不及真炁的,比起内劲,又作用更全面。至于所谓的降龙十八掌

“如此说来,这故事对师兄用处不大?”

福松:“也不是没作用,我需要仔细想想。”他说完又心想:“师弟说这是他父母给他讲的故事,足见他家学渊源。内力像是真炁的简化,莫非师弟的先人,出过先天境界的高人,又或者与这类人物结识。”

他对周清的身世愈发感慨。

而且既然信了周清的身世不凡,故而真信了几分故事的话。

罡劲和内力不同,也有共通之处。

福松在旁边思索。

周清进了书房,回忆当日的心意,酝酿情绪,终于把握住那一缕神意,写下孟郊《登科》这首诗,其中改了一字,将长安变成长州。

此诗落在白纸后,果然养生主内文胆初阶的字迹,变得比先前破碎前更加饱满。

此次乡试,帮助了文胆的恢复和增进,对于他完全融合清风符典和鬼脚,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如果他估计没错,鬼脚和清风符典融合之后,能进阶成一门“无影无形”的腿法,也算是一门身法。

鬼脚略有邪气,融合过后,当有中正之气。

既无影,也无形,收放自如。

练武到现在,他是清楚,武功和人心性会有些关联,互相影响。

他修炼虎戏,感慨尤深。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读书养神,以及掺杂别的功夫,周清都感觉自己迟早要练成一头人形猛虎。

不过虎戏练到现在这程度,杀人后形成的虎煞,确实有好处。

如果他遇到邪祟,体内的虎煞明显可以发挥出不小的作用来。

等他审视完自身和养生主后,周清推门出去。

看见院子里栽种的碗口大的桃李,有六七株东倒西歪。

福松则是瘫坐在地上,脸色十分苍白,但他满脸笑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福松看着有些疯疯癫癫,周清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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