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皇阿玛,废太子胤礽窥视帝宗,意图不轨,实在不忠不孝,不堪为人臣为人子,实不该苟活于世。今欲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儿臣,请诛太子!”

此话一出,大殿内的氛围急转直下,明明天气正热,殿中却仿若冬日酷寒,吸入肺腑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刺骨的冰冷。

胤禔被手下心腹几句话说得热血上涌,恨不得立刻将那胤礽斩杀当场。然而此时跪在皇阿玛面前,被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却突然冷静下来。

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话后,他大脑一空,简直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几个时辰前。

康熙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眼神愈发冰冷,其预期更是如同暗中蓄力翻腾的火山,仿佛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胤禔只是脾气冲了些,又不是真的蠢,面对康熙针扎一样的目光,如何敢将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康熙看着长子,心中又惊又气,又急又怒:“你身为长兄,竟不顾兄弟情义,意欲置几十年兄弟于死地;身为长子,竟欲使君父杀子,令朕陷入丧子之痛、陷入杀子丑闻;身为臣属,竟对太子心怀杀意,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天理国法,皆所不容。尔等不忠不孝不悌不义之人,竟还敢肖想太子之位?”

康熙气得指向胤禔的手指都不停颤抖,整个人直哆嗦,“胤禔,你给我滚回去!”

他声音十分平静,但胤禔却被吓得心脏狂跳,立刻起身退出大殿,就算脚步踉跄险些摔倒,也不敢有丝毫停留。

人走后,康熙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康熙至今仍旧记得,因为接连丧子,不得不将胤禔送到大臣家中养育之时,他心底究竟有多伤心;等人健康长大,终于回来,他看到健康壮实的胤禔,又有多高兴。

因为是他第一个存活的孩子,他对这个长子多有包容,也时常带在身边教养。除了太子,胤禔所受待遇已然是诸皇子中最好。

康熙自认,他对这个长子尽心尽力,没有一丝不妥之处。

可如今呢?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康熙满目荒凉,不禁自问:我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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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禔回到家中,仍旧后怕不已。

身边大太监前来伺候梳洗,竟发现其全身湿透,就连脱下的外衫都能拧出来水。他心中惊疑不定,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回到家中,胤禔才彻底放松下来,他反复将今天的一切回想,最后终于确定,自己是着了别人的道了。

虽然知道已经迟了,但他还是叫人去抓之前吃酒时撺掇他斩草除根的那位心腹。不久,去抓人的侍卫回来答复,人果然已经跑了。

不止他本人,就连其家眷,似乎也早在太子被废的消息传回来后,在他回京之前就已经没了踪影。

也即是说,这个针对他的局,早在太子被废时就已经做好了,就等着他什么时候钻进去。

在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响起太子被废当日,皇阿玛当中宣称:"朕前命直郡王胤禔善护朕躬,并无欲立胤禔为皇太子之意。胤禔秉性躁急、愚顽,岂可立为皇太子"

当时胤禔不以为意,想着胤礽这个嫡子被废,剩下诸皇子中,自己又是长子,又得皇上宠爱,不管怎么想,下一个太子也该轮到他来当吧?

皇阿玛会说出这种话,应当是被胤礽那厮伤透心,所以迁怒了自己而已。

但如今,胤禔却再不敢这样想了。

他很确定,皇阿玛确实由始至终,就从未想过将他立为太子,更不曾想过让他做大清的下一个皇帝。

也是,他这般蠢,竟然连这么明显的阴谋都看不穿,若真让他做了皇帝,以后岂不是要被下面的大臣玩得团团转?

胤禔被吓了这么一遭,倒是真的绝了自己称帝的想法。

至于逃跑的那个幕僚究竟是谁的人……

胤禔眼神发狠,那人在他身边潜伏多年,之前与胤礽争斗时也确实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加之家眷都在自己监视之下,所以他才会对其那般信任。

但如今种种,却说明那人要嘛早已另投他人,要嘛一开始就是别人手下,再不会有第三个的选择。

胤禔正想着该如何将这个人揪出来呢,却听有人通传,说他派出去找人的侍卫有要事禀报。

他当即来了精神:“快将人带进来!”

那侍卫进门立刻跪地行礼:“殿下吉祥。”

胤禔不耐烦地挥手,直接让人站起来:“是不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那人表情似乎有些微妙,看得胤禔火大得很。

“究竟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那侍卫见胤禔发怒,一点迟疑也没有,立刻开口:“回殿下,之前我们听命前去抓人,去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且屋内似乎已经被人仔细检查打扫过,没有留下半点线索。谁知就在我们想着要不要广撒网的时候,属下在门口突然被一个小乞儿撞了,等属下回神,小乞儿已经跑远,地上却落了一封信。”

胤禔皱眉,声音粗狂:“信?”

侍卫低头,不敢直视:“回殿下,确实是一封信。上面没有写收信人姓名地址,也未透露寄信人身份,于是属下擅作主张,拆了那封信。谁知信中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地址。”

地址?

“属下看过信后担心有诈,于是带着所有兄弟到信中地址去一探究竟。谁知发现,赵先生极其家眷竟然就住在里面。”

这位赵先生,便是之前设计胤禔的幕僚了。

胤禔猛地起身:“人呢?”

侍卫答:“属下已将人带回郡王府,如今正关在马棚处,只等郡王发落。”

胤禔立刻出门,直奔马棚而去。

他亲自审问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撬开了这位赵先生的嘴,得知了他原本是在为谁效力——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位赵先生是老八胤禩的人。

因为胤禩从小被惠妃养在身边,所以胤禔与胤禩的关系也是所有兄弟当中最好的,胤禩脑子又聪明,时常能给出许多有用的建议,于是他愈发看重胤禩,也给了胤禩很大的权利。

要说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还是这么重要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没让他发现破绽,除了他母妃和福晋,也确实只有老八胤禩做得到。

想到之前传闻,胤禩为他做的所有事,只是为了自己以后夺嫡做准备……

胤禔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他的好兄弟。

胤禔知道皇马最近肯定不想再见到自己,短时间内也不打算进宫去招他的眼,于是让人找到投靠自己的大臣,让其想法子在皇阿玛面前推荐胤禩做太子,并让其极尽夸耀之能事,务必要让皇阿玛注意到胤禩的聪慧能干与礼贤下士。

而他自己,等到事情过去,也不忘亲自向皇阿玛举荐胤禩。

挑拨离间嘛,这活儿他熟。

果真没多久,康熙就对胤禩的态度越发不好起来。

胤禔与胤禩关系好,虽然胤禩对胤禔不怀好意,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胤禩也是真的下了血本儿的。

胤禩暗中的许多谋划,胤禔只要想,大多都可以知道。

比如老十胤请了位叫做张明德的道士给胤禩算命,然后得了句:“八爷的气,白气融于紫光之中,郁郁不绝,如丝如缕,流光溢彩,令人目眩。与九爷、十爷从皇宫中带出来的紫气大不相同。八爷若有缘封王,就有天子之分。请问,王上加白是个什么字”

这话一出,胤禩顿时坐不住了,不管是作戏也好,又或者担心此事传入他人耳中也好,总之他当场发火,直接给张明德扣了一口大锅,试图威慑:“如今圣明天子在位,皇太子辅佐朝政,父慈子孝,君严臣恭;太子贤德仁厚,天下皆知,你难道要离间皇室吗”

谁知张明德不听,仍旧继续开口:“先说这个'佳'字。乃一人执圭之象;再说'美'字,美拆开了是八王大。”

胤禩本就有心大位,听了这话自然十分激动。只是这事儿隐秘,万万不能让在座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于是赶紧封锁消息,试图将此事摁下,且等最好时机放出,借此让人相信他上位才是正统。

毕竟胤禩自认自己无论哪点都不必其他兄弟差,唯独身世让人诟病,自然想要通过其他办法弥补。

老十找来的这个张明德,正好可以做到。

可惜这事到底还是被胤禔知道了,他也不打算做什么,只是找了个机会,就在这风口浪尖上,提前将此事捅到了康熙面前。

太子才废,这胤禩就跳了出来,目标直指大位,比之胤禔都要来得可恶。

康熙怎么会高兴?

加上之前查出其挑拨兄弟关系的种种行径,康熙一度对胤禩的恶感,还要超过胤禔。

再加上除了吃斋念佛、沉迷撸娃的胤禛外,其他儿子私下的小动作十分频繁,总是让他生气。且因为太子被废,朝堂势力大洗牌,许多大臣希冀从龙之功,竟纷纷选了皇子投靠,一时间朝廷乌烟瘴气,就连上朝,也总能见到这群大臣为了身后主子彼此攻讦,针锋相对。

完全没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康熙竟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废太子的举动,是不是做错了。

之前他也后悔,但那只是出于父子感情,如今后悔,却是觉得太子被废,似乎不但没坐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倒将这群儿子的心思活动起来,有了别的想法,进而影响到了他的统治地位。

康熙琢磨许久,终于想了个法子。

这日,康熙找来李光地,谈完正事,他开口问了句:“废太子之病,如何医治,方可痊好?”

废太子胤礽虽然被囚禁咸安宫,可经此一事似乎反倒想开了,整个人都通透许多,吃好喝好睡得饱,精神状态比之前当太子的时候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生病?

但皇上既然说他病了,那就病了吧。

李光地低头沉默,半晌后回答:“徐徐调治,天下之福。”

等出了宫,李光地当即写了一封信,让人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将其交到雍郡王胤禛手上。

信件很薄,只记载了今日康熙问话,以及他对此话背后深意的猜测——

皇上恐怕后悔废太子了,想要复立。于是想要通过他的口将康熙这话背后的含义告诉其他大臣,为之后复立太子做准备。

废太子生病了吗?没有!

那皇上为什么说他生病了?因为皇上觉得他生病了,而且是心病。

什么心病?太子之位被废!

虽然谁也不是大夫,但是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可是绝大部分人都知道的。康熙这话,只要脑子会拐弯儿,就能猜得**不离十。

所以想要给太子治病,就只能对症下药——

复立太子,那废太子的心病自然就好了。

胤禛也是这般想的,而且他早在之前为太子求情时,注意到康熙神情后便早有预料,因此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回信肯定了李光地的猜测。

并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大臣。

李光地虽有不解,却也不想招惹是非,于是顺从地装傻充愣,只当自己不曾领悟康熙那话的意思,完全不曾向其他大臣透露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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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废,其他皇子有了出头的机会,原本沉寂的大臣望风而动,一个个瞄准了自己认为夺嫡希望更大,最后可以荣登大宝的皇子,纷纷投靠。

其中,如今已是孝懿仁皇后儿子的胤禛,似乎天生就与佟家绑在了同一条战船上。

可是胤禛在太子被废后的种种表现,却让人十分麻爪——

他先是为了给废太子求情,在康熙殿门前跪了一天,傍晚才被康熙勒令回府;之后又像是满脑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愚人,不但不趁机拉拢大臣,反倒一到散值的点儿就直接回府,似乎朝廷大事完全比不上他家中孩子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真的在之前孩子被下毒一事总受了刺激,如今不但对功名利禄没什么热衷表现,甚至开始寻道问佛,一副看破红尘,可惜不能出家的样子……

佟国维、佟国纲两兄弟商量之后,也想争一争这从龙之功,于是先是想办法给胤禛送了一个表妹进府,然后又推出佟家这一辈最出息的隆科多上门询问,他究竟有没有夺嫡的想法,若是有,佟家定会全力支持,若是没有,就不要怪他们另择明主支持了。

胤禛听了这话后十分恼怒,但想到之前得到的消息,又强行将怒火压制下来。

等问过福晋与幕僚邬思道,得到了完全一致的,让他不要冒头的建议后,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佟家的支持。

隆科多是个狂妄且自私自利之人,他一心想要争一争这从龙之功,他已然被想象中的泼天富贵迷了眼,自然不会因为胤禛的拒绝就放弃。反倒因为胤禛拒绝,隆科多认为其明明有着极好的身份却不知争取,是个没胆魄的孬种,于是趁着父亲和伯父犹豫的时候出言劝说,很快投入了胤禩门下。

佟国维一向由着这个儿子,于是默认了他的选择。佟国纲却并不看好胤禩,又想着不能将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于是选择沉寂下来,以图后事。

他心底,隐隐还留着一丝希望——

也许,胤禛有心夺嫡,只是觉得如今时机不好,不愿出头呢?

更何况送进胤禛府上的格格,可是他的女儿,他总不能前脚送了人进去,后脚就另投他人,弃自己的女儿于不顾吧?

于是佟家两兄弟,就此分道扬镳。

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康熙召集满汉文武大臣齐集畅春园,下令让诸位大臣从诸位皇子当中举荐以为堪为皇太子的人,并说:“众议谁属,朕即从之。”

大臣说谁适合当太子,皇帝就会立谁当太子?

真有这样的好事?

大臣们不知前情,于是态度狐疑不定,不知康熙这是试探,还是别有用意。

但皇上金口玉言,既然当着众大臣的面说了这话,那么就算皇上有其他打算,等他们将自己心中的太子人选举荐上去,皇上也不可能出尔反尔。

可一时间,谁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佟国纲长子鄂伦岱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腰被谁碰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然后见到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悄悄冲他挤了挤眼,然后小心指了一下大门。

鄂伦岱会意,立刻以要更衣为由出了门。

鄂伦岱被领着去了茅厕,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就见一封信从缝隙处递了过来,他赶紧接过,拆开后立刻认出上面字迹出自父亲佟国纲。

他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查看信件内容。

信很短,只提了几句皇上此举其实是想复立太子,让其千万不要提及胤禛姓名;又说这是个铲除异己的好机会,若是为求保险,便随便写一个除胤禛与废太子外的皇子便是;若是想在皇上面前露脸,就写废太子的名字。

当然,若是胆子够大不怕被迁怒,那就跟着其他大臣写下胤禩皇子的名字,给他多添一把火。

自废太子后,胤禩在朝中声望一度达到了顶尖,远远超过了其他皇子。明眼人都不用多想,就能猜到此次举荐,一定是胤禩大丰收。

但父亲信中所言,这似乎不是好事,还会惹怒皇上?

鄂伦岱正值壮年,胆子颇大,又对父亲十分信服,于是犹豫之后,回去直接写下了胤禩的名字。

佟国维见状,还以为鄂伦岱是想帮他,于是不再迟疑,也写下了胤禩的名字。

其他人见状有样学样,也都写下了自己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除佟国维与鄂伦岱外,八爷党马齐与十四爷的人阿灵阿,还有得到胤禔指示的明珠次子揆叙等人也都写了老八。

等梁九功数清几位皇子票数后,大为不满,。但因此事是自己提出,又不好指责大臣,于是只能将怒火发泄在老八胤禩身上:“胤禩从未处理过政务,不知实力;前段时间又犯了大错,说明其品行不端;而且其生母出身低贱,根本不适合做太子!此事日后再议!”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明显气极的康熙竟下令召见李光地。

其他大臣有些发懵,不明白康熙为何在这种时候召见李光地,不由更加无措。

然而等到李光地进门,康熙压抑着怒火开口提醒:“我之前召见你,不是让你上奏,今日为何不发一言?”

其他大臣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康熙心中早有人选,只是李光地并未将这个人选告诉他们。

次日,越想越气的康熙再次召见诸位皇子到乾清宫,当着所有皇子的面破口大骂:“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党羽相互勾结谋害胤礽。着,立刻将其锁拿治罪!”

一向与胤禩交好的老九胤禟拉着十四胤禵立刻上前下跪劝谏,试图让康熙收回成命。

然而康熙暴怒,并不理会。

胤禵也是个脾气冲的,当场和康熙顶撞起来,惹得康熙气上加气,理智全无。他转身从侍卫身上拔出大刀,立刻就要往胤禵和胤禟身上砍去。

其他皇子吓了一跳,五皇子胤祺担心胤禟,直接扑到康熙身前跪下,甚至抬手抱住其大腿,阻碍其行动。

其他皇子纷纷跪地求情,这才唤回康熙部分理智,没有非要杀了胤禵。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康熙让人将胤禵责打二十大板,然后立刻逐出宫去,转身又对其他皇子说了句“诸皇子有钻营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容”,惹得其余皇子脸色大变,这才终于消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