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高个子的辩士侯公,现在依旧投身在刘邦帐下。他的身份是客。
所谓客,当然不能算家臣。论功行赏,偶尔也有被封为王侯的,但平日里一般的客都属于等外编制,不属于等级森严的正式编制,所以既无俸禄也无封地,只是在大本营的经费里混上一碗饭吃,实际上只能箅是食客,怀里并没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大多数食客都很寒酸,甚至比下级军校还要贫穷,侯公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也许他可以算做是顾问吧!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早从战国时代开始,那些有权有势人家的门下,就都聚集了不少各有其才的食客,并从主人那里得到超乎寻常的礼遇,这从齐国孟尝君的例子就可以得到证明。据说孟尝君门下有几万名食客,他对这些食客平等相待,连供应的饭食都是一样的。食客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行家里手,包括学者、说客、辩士、旅行家和熟悉政情的专家等等。孟尝君门下甚至还有过鸡鸣狗盗之士,这早已成了有名的故事。
主人必须以谦虚和隆重的礼节来对待食客。
一般都称食客为“先生”,也可以称做“生”,因为他们虽不是自家的臣仆,却能为自己提供难得的才智。如果主人用词不当,或小瞧了自己,他们就会亳无顾忌地起身离去。在这一点上,那些食客不受所谓忠心的束——缚。
刘邦现在也有很多客。
这里要多说几句,直到近代,这种传统习惯仍然残留着。在这片大地上,当军阈割据混战的时候,军阔头子的手下就会有一大帮整天无所事事、混闲饭吃的人叫做顾问。既有仅凭一张兽医执照就当上顾问的,也有不少是从发动侵略的日本的军部派过来的正规军人,这些人的情况也与上面所说的没有什么不同。
一般情况下,主人都以谦恭的态度对待客。特别是在求教的时候,都将对方请到上席,以师宾相待,老老实实地听他讲话。然而刘邦却大大咧咧,不讲礼节,经常慢待那些客。当初老儒生郦食其想做刘邦的客时,刘邦手下的那些跟郦食其同为高阳县出身的校尉就曾劝阻过:“沛公的客可当不得呀!”
“反正沛公尽干些说不出道理的事。他还曾把一位客的懦冠取下来,往里面撒了一泡尿。他就是这么一种人。”
有关刘邦的这一插曲,可以说,在中国的传统中是没有先例的。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尽管人们传说刘邦是这样一种人,但刘邦却从不把客当成自己的属僚来对待。
由于上述种种情况,侯公在刘邦军中受到很好的礼遇,只是尚没有以辩士的名义建立惊天动地的功勋的机会。
在激战的日子里,行军途中休息时,侯公都只能和其他客在一起闲聊。
“我这个人在小事情上是不顶用的。”
这已经成了侯公在同伴中的一句口头禅。客里面也有人仅仅以“这里是我的家乡”为借口,像条狗似的跑出去给军中当向导。他们是想靠耍小聪明混上个一官半职。
侯公对这些事根本不屑一顾,每天只知道吃饭,有时间就津津有味地观赏周围的景致,偶尔还大声说点什么。比如,有一次他就大声嚷了这么一句:“刘邦先生也有点老糊涂啦!”
有的客担心这句活被别人听去,就骂他:“我说,你这样还算客吗?客就应该有个客的样子!”
意思是,讲这种话,刘邦可能就不会再聘用你啦!倘若让侯公来讲,他的主张是,自古以来,当客的无论谈什么,无论攻击谁,全都没有关系。
他还说过:正因为有这种自由,客的言论才能观点分明,进而才能对主人有利;如果客只以对刘邦曲意逢迎为己任,那岂不是连女人和小孩子都能当了吗?
侯公还有一套应当称之为“客哲学”的理论。
看到有些同伙挖空心思地忙着寻找立点小功的机会,以弄上个不起眼的小官来当当,侯公就毫不客气地骂道:“干脆死了算啦!”第二句话就是:“这样还算是客吗?”
侯公本人的解释是这样的:为客之人,在构思和气概两方面,都应是盖世之才,从具有这种本事的客的楕神世界来看,刘邦这种人简直就像在一潭死水里蠕动的孑孓。
“看成孑孓恐怕太过分了吧?”
有一个同伴曾以略带责备的口吻批评侯公。
侯公说:“项王也跟他差不多,同样是蚊子的幼虫。只有这样来看待这两个入,才能确保为客的崇高境界;只有确保这种精神境界,才能在头脑里产生宏伟蓝图;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等于是白吃主人的饭了。”
也就是说,结果只能对主人不利。
“有道理!”
客里既有人跟着起哄,表示赞成侯公,也有人对侯公哲学的磅礴气势嗤之以鼻,说:“侯公,你错了。我们当客的目的,就是想日后立功以得到一官半爵,所以当客只不过是一种过渡。听你讲的意思,当客好像就是目的啦!”
侯公说:“是目的。”
侯公认为,作为客来说,应该保证刘邦不犯错误,帮助刘邦获取天下,靠这两条来安抚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这才是唯一的目的。倘若为眼前的荣耀爵位迷住了心窍,那就根本不会产生智慧。如果刘邦作为天下之主不合适,客就要把他拉下马,再去拥立其他的人。侯公甚至把话讲到了极端,他说:所谓客,就是指具有这种狠毒心肠的人。
这些都是侯公的心里话。
侯公本来是想用这些话进一步教育自己的那些伙伴,让他们都具有客的气概,谁知那些客却记住了侯公讲的“用别人代替刘邦”这句话,并在暗地里悄悄议论说:那家伙莫非要当叛臣吗?当然,客跟臣不,一码事,不存在马上当叛臣的问题,不过他们所讲的意思是,如果侯公得到了官职,也许就会发生这种事。
当时有一个叫陆贾的客。
从出生地来讲,他似乎应该追随项王,但因项羽不喜欢客,所以才一直留在刘邦营中当食客。陆贾的特长是当辩士。
他长得眉清目秀,前额又宽又帅气。身材魁梧,只走在路上就好像要卷起一阵风似的,但讲起话来声音柔和,举止行为彬彬有礼,人们只要端详陆贾,就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有人曾问过他:“你为什么当不上将军呢?”
“因为没有得到陛下的恩典。”
陆贾回答得很谦虚,因此有人就向刘邦作了推荐:只要从远处举目看到骑在马上的陆贾,士卒们大概就会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刘邦也认为很有道理。一向对客不拘礼节的刘邦,也唯独对这位长得白白净净的伟丈夫陆贾恭敬客气起来了。
“那就请你当一名将军吧!”
听到刘邦这句话,陆贾马上谢恩,然而却说自己不适合当将军,举出的理由是:自己缺乏当机立断的本领,鏖战时看到士兵苦苦厮杀的样子就容易心软,说不定自己会早早地先去自杀。
陆贾又进一步说道:“当将军的人需要有罕见的天资。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有那种高尚而又可贵的愚笨劲头。”
他还说:“与此相反,具有那种可称为鬼聪明的天赋的人是不适合当将军的。虽然并不认为自己是鬼聪明,但也不愚笨;有时对风吹草动、乌云蔽日之类的事情都很敏感,远远不能适应波澜壮阔的作战场面。请允许我暂时先给陛下当一名客吧!”
陆贾用这句话谢绝了刘邦的好意。人们都称赞陆贾的谦虚精神,说:“这人多么安分守己!”陆贾受到同为客的伙伴们的格外敬重。比如吃饭的时候,只要陆贾不动筷子,有的人就低着头忍住饿;有时,只要陆贾一开口,周围的人马上就停止闲聊。自战国以来就有个习惯,客是一律平等的,然而陆贾却另当别论,甚至有的人对他以师礼相待。
只有侯公一个人对陆贾不买账。当陆贾拜辞将军职务的时候,侯公的看法也跟别人大不相同。他说:“那是个卑劣的小人。”
伙伴们都认为陆贾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和神韵,有人就当面质问侯公:“你根据什么说陆贾是卑劣的小人?”
“你把陆贾辞谢将军的那套话再大声重复一遍!马上就能明白,这些全都是从那家伙满肚子的坏水里流出来的。”
侯公以一种极为鄙夷的语气说道:分明是明哲保身嘛!当将军的人,打了败仗大多都会被赐以死罪,有时还会被贬为兵卒。陆贾为了不让刘邦再说让他担任那种危险的职务,就把自己的缺点罗列了一大堆,可是我们把他列举的缺点反过来看一下就会发现,原来他是在讲:自己是个应该在日后立文功的人。讲到这里,侯公又指出:陆贾口头上并不说“我只想当水客就蛮好了”,而是说“想暂时先当个客”。如果我们把他的这些话像鹅卵石似的翻看一遍,就会发现关键的意思是:我想等以后有机会时,请您把我任命为职务更高的文官,我在等待这个机会。你们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呀?
侯公说道:“陆贾不过就是这么一个货色嘛!”
侯公是在嫉妒陆贾的威信。
人们都这样认为,有人还把这个意思告诉了陆贾。
陆贾做出很吃惊的样子,当即表示不相信会有这等事,说:“侯公先生乃是一位杰出的人才,跟我这号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贤者是不会嫉妒愚者的。”
“这个专会明哲保身的家伙!”
侯公后来听到陆贾那句话时,心里想道。只是被说成档次不同的杰出入才这句话,侯公明知道陆贾是估计到会传入自己的耳朵里,才故意讲的,但也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让我们提前介绍一下陆贾后来的情况。
陆贾后来得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宫衔和俸禄,就是一直侍奉在高袓(刘邦)左右,专门负责讲故事一类的职务。从这点来看,大约就是相当于后来日本丰臣秀吉时期,专门负责在将军或诸侯身边讲各种故事的角色吧!
“纵使能骑在马上得天下,也不能骑在马上治天下。”据说陆贾曾留下这么一句名言。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天,陆贾来到高祖面前,给高祖讲解《诗经》和《书经》,称赞这两本书的内容写得好,想向身为天子的高祖暗示这里面有治世之道,却被高祖训斥了一顿。
高祖不客气地骂道:“我就是在马上得到天下的。可不是靠什么《诗经》和《书经》才得到的!”
又说:这种书顶什么用!
听到这里,陆贾当即十分平静地讲出了上面那句名言,接下来又说:“在马上得天下后,今天只有靠文武并用继续走下去,才能长久保住陛下的江山。陛下可能知道,古时候吴王夫差就是用武过度才灭亡的。秦朝为什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灭亡了呢?就是秦只想靠刑法来治理天下,平民百姓触犯法律就要被处以死刑,结果惹得民怨沸腾。假使那么强大的秦朝不以刑法包办一切,而是以先圣之道来治理天下,恐怕这天下就不会轮到陛下您的手里了吧?”
“这话倒不错。”
高祖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一旦弄清道理,就变得特别顺从,在他部下的眼里,其魅力肯定就在这些地方。
他对前面讲的话表示惭愧,像要使陆贾高兴起来似的,又说道:“干脆这样行不行?你能不能把古代各国的兴衰情况,以及秦为什么会失去天下,我为什么能得到天下等等,把这些问题给我写出来,让我能读得懂呢?”
根据刘邦的这个意思,陆贾写出《新语》这部书,就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叙述了秦亡汉兴的原因。据说,陆贾每写完一篇,就要在高祖面前朗读一篇,在场的那些身经百战的大臣们每次都欢天喜地、一遍又一遍地高呼万岁。据传《新语》共有十二篇,但现在已几乎全都散失了。不过,据说司马迁当年撰写《史记》中有关楚汉之争的篇章时,曾有所取舍地参考过《新语》这部书,所以我们后世的人才能从司马迁的文章里读到许多有关陆贾的章节。
就这一点来看,陆贾也许比侯公更有学问,更像一个著书立说的人。他也深谙韬晦之术。
说来还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那是在高袓死后,当高祖妻子吕后及其一族人取得更大势力,开始排斥立过汗马功劳的元老重臣时,陆贾就准备离开首都,隐居到一个叫好畤的地方,并买好了田地。好畤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肥水美的地方。
退隐时,陆贾就把早先藏好的财宝取出来,以千金之价出售,给五个孩子每人平均分了二百金。
当年高祖在世时,陆贾出使南方的蛮地,根据高祖之命说服那里的君王,使他们归顺了汉,这批财宝就是在那一次由蛮王送给他的。当然,这种事在当时并不算贪污。作为一名身处乱世的辩士,陆贾能在世上立稳脚跟,既参与治世,又能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能明哲保身,让子孙也都能在他的庇护下得以平安无事。可见,陆贾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之中,已近乎成为一个理想的形象了。
陆贾作为辩士,也并非属于无能之辈。
当吕氏一族得势,并压过高祖血统的刘氏家族时,陆贾在他们两派斗争最激烈的时候躲到一边,后来又看准机会悄悄集合反吕势力,把吕氏的势力大刀阔斧地予以削弱。而且陆贾本人并没有出面,所以也没有遭到吕氏一族的怨恨。
陆贾就是这样一位人物。
他对侯公也从未说过坏话,只有两次流露过轻微批评的意思。
“侯公先生很像一名死士。”
所谓死士,本指为使事情当场作出决断而不惜豁出性命的人,陆贾在这里所说的意思是:侯公的为客之道跟死士一模一样,完全抛弃了荣华富贵和惜身保命的念头。
侯公听到这句话反而很高兴,说:“不仅仅是客。当辩士的人都应当如此。”
陆贾还说过:“侯公先生是想以战国时期围绕在孟尝君、平原君和春申君等大侠士身边的客为楷模,来要求当今世上的那些客的。”
用多少世纪以后西方的说法就是,侯公就是唐,吉诃德。然而在这片大地的文明观念里面,一直以来就注重向古代寻求评价标准,向古老的传统寻求符合伦理标准的典型人物。因此,陆贾的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表扬侯公。
而眼下陆贾却说:“真是够雍容高雅的了。”
不过,陆贾马上又补充道:“战国时代一直强大的秦国,较其他六国拥有绝对的优势。六国人民对结局的看法均很悲观,六国方面的实权人物和他们的那些食客,也都怀有一股绝望的情绪。现在得天下之人已集中到两个人的身上,要么是项王,要么就是汉王。我们这些追随汉王的人只消拼命努力,争取明天跟汉王一起扬眉吐气就是了。没必要像战国时的食客那样自寻悲壮的下场。”
侯公听到这句话时,使劲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说:“陆贾就是这么个不争气的家伙!”
侯公还说:被荣华富贵和保命哲学束缚住的思想,跟腿上绑了小石头的鸟没有什么区别。意思是说,这种鸟根本无法在天空中翱翔,只能在地面上啪哒啪哒地到处乱蹦,而陆贾就正属于这种人对于刘邦来说,在广武山的这段日子,可以说正是命运的最低谷,他威望大损,在谷底黑暗的角落里到处爬来爬去,简直无法与项羽匹敌。
广武山有两处犹如肿瘤一般高高凸起的山峰,分别为楚汉所占据着。
楚汉双方都在各自的山顶上垒起石墙,动用数量庞大的木料,到处修建几乎改变整座顶峰面貌的工事,筑胸墙,建城楼,全部插上威风凛凍的旌旗,将整座山峰装点得煞是绮烂多姿。
这两座犹如肿瘤般凸起的山峰,被后世的当地樵夫们称为楚城和汉城,此事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两座山峰之间由一道深涧切开,只用弓箭很难射到对方。
汉城的有利之处是拥有秦朝遗留下来的官仓。这些在广武山上挖成的又深又大的洞穴,全都是用来储存粮食的仓库,每天都能让汉军士兵吃得饱饱的。
而修在广武山另一座山峰上的楚城,基地在遥远的后方,必须像蚂蚁一般往这里运送军粮。而这条补给线又不断受到早年为游侠头目的老彭越所率领的流动作战部队的威胁,为了保护这条补给线,只得常年分出一部分兵力。
“刘邦是抱着大饭桶,死赖在山上不动。”
项羽曾这样嘲笑对手的怯懦。然而楚城这边情况却不妙,尽管还不十分明显,但已开始出现饥饿的苗头,为了打破这种僵局,眼下只有大动干戈进行决战这一条路可走了。
不过,刘邦却根本不予理睬。
“刘邦是个胆小鬼!”
项羽从修在悬崖上的楚的胸墙朝汉城破口大骂,然而刘邦却始终不肯出来应战,战局已发展到这样的阶段一令人怀疑胆小是不是刘邦的一大战略手段。
项羽这方又出现了新的不利局面,在齐地迅速壮大并自称为“齐王”的韩信的势力,已把矛头对准了楚军薄弱的侧腹部。
“干脆背叛汉,站到楚这边来吧!”项羽曾派辩士武涉前去说服韩信,却以失败而告终。倘若从以上列举的事实来看,项羽方面的战略形势似乎已绝不容乐观。不过,项羽在战术方面却占有绝对的优势。楚军将士对项羽这位中国自古以来前所未有的人物充满迷信心理,人人都把他奉若神明,一提到他的英勇善战,全军都会兵腾马跃,从没有人怀疑他们不会打胜仗。与此相反,汉军士卒对胜利却没有什么坚定的信心。
“每战必败。”
汉军就是被这么一个刘邦统领着,总是对项羽心惊胆战,好像已经形成了习惯,只要一听说项羽出现在两军阵前,立时就溃不成军,当即四散逃命。
“汉军官兵都是混日子的。”
辩士侯公等人心里全都有这个看法。身在汉军,只要每天能得到粮食吃就行,即使汉最终一败涂地,那也无所谓。
“从旌旗的气势来看,楚军就大不一样。”
侯公望着山涧对面的楚城,每天早晨都要在心里这样嘀咕一句。楚军的军旗迎风招展,让人看上去就觉得心里舒服;楚军士兵的动作也很敏捷,每个士兵都受到那位充满英雄气概的主帅的强烈感染,人人都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看来他们以一当十地对付汉军士兵都不在话下。
此外,楚军还有一个更为有利的条件,那就是活捉了刘邦的生身父亲太公和他的结发妻子吕氏,掌握着对这二人的生杀予夺大权。这件事在多大程度上削弱了敌人——汉军将士的士气,简直无法作出估计。就汉军将士的立场来讲,他们都在想:纵使自己再卖力气,作为主帅的刘邦也不可能以牺牲父亲为代价去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过不了多久,肯定就会向项羽求和的。按照这片古老大地上的伦理习惯,孝具有至高无上的绝对价值。士卒们都知道,刘邦假如不惜牺牲自己的父亲去打仗,不仅不会被看成勇士,相反还会失去人们的信任和期望。
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刘邦负了重伤。
“汉王被打死了!”
汉军将士们顿时都得出这个结论,汉城上的旗帜一下子显得无精打采了。
在此之前,项羽曾来到山涧边的悬崖上跟刘邦展开唇枪舌剑,并且对刘邦说:我跟你单枪匹马地决一雌雄,让我们为天下万民的利益,铲除战乱的祸根吧!刘邦予以拒绝,并反过来把项羽臭骂了一通。刘邦虽说是个不大注重礼仪的人,但并没有庸俗下流的表现,颇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当时那种隔着山涧舞动又长又大的舌头,历数对方罪状的刻薄劲头,在刘邦这一生中还是头一遭。不管怎么说,他在用兵方面是敌不过项羽的。在防止汉军士气低落方面,除了狠狠地痛骂项羽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可是,刘邦却不知道项羽已在背后藏好了弩机。弩弹动了,一个巨大的箭头飞过山涧,击中刘邦的胸部。他当即摔倒在地。
幸好那支箭没有穿透身上的坚甲,只是狠狠地击中了刘邦的胸部。刘邦险些昏死过去,但仍拼命伸出手去揉脚指头,并以让自己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打到脚上啦!”
刘邦很快就让人照料着躲进了城堡。上述经过,我们在前面已经有过描述。
侯公当时就在现场附近。刘邦倒下去时,他心里在想:“啊,汉也完蛋了吧?”
随即仿佛看到了自己走下山去的背影。侯公脑海里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换句话说,在他的想象里,这种从他大脑细胞里涌出来的类似气体的东西,甚至可以屡次三番地将自己杀死。他好像看到汉军这具巨大的尸体横躺在大地上,无数蛆虫正蠕动着从尸体里爬出来。其中一只蛆虫正是侯公自己。这些想象的情景一个接一个,有如肥皂泡般不停地涨大,侯公根本无暇去伤悼刘邦的死了。
过了一会儿,当看到刘邦接受张良的建议,在军营中巡视的时候,侯公的脑子才回到现实世界里来,心想:“刘邦没有死呀!”刘邦的脸色简直跟死人差不多。那以后,刘邦就在山上的营中卧床不起。“好像是胸骨被打断了。”也有人在背后这样嘀咕。
侯公想到刘邦的年齡。刘邦已经年过五十,如果人们传说的情况属实,他能忍受住这种创伤吗?
刘邦悄悄地跑到山下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山脚下的成皋城已落在汉军手里。项羽认为成皋城没有战略价值,早把守备部队撤走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了。
刘邦在成皋城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不久就痊愈了,但死活也不想再回到广武山上对峙的阵地去了。
“随便怎么都行,我可不管了,刘邦心里甚至产生了这种念头。他所受的创伤远比弩机给他造成的外伤还要深刻得多。他不时地回忆起在沛县丰邑度过的少年时代,那时的田野和天空、蹲在路边的老人、展翅的蜻蜓,甚至还有溪流中小鱼那一动不动的尾鳍,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而对现实中正跟项羽进行的这场争斗,觉得就像一场迷迷蒙蒙的噩梦。”
“我是自不量力了。”
刘邦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是能得到天下的那块料。他有时还想到,自己只是被跟随的人胡乱吹捧着,才到达今天这个地步的,是老天爷挑错了人。
“没有人能代替自己了吗?”
刘邦还在心中暗自问过自己,以前也曾把这个想法对张良讲过,张良只是付之一笑,根本未加理睬,事到如今,倒真想请张良来代替自已了。他此刻正在山上。
张良出身于已经灭亡的韩国的旧贵族,现正在山上代替刘邦执掌帅印。
刘邦打发人去告诉这位长得痩瘦的张良说:“我暂时先回关中。其余的事就拜托你了。”
他便化装离开了成皋城。
当此关键时刻,主帅竟离开战场回到关中,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而且刘邦刚刚康复,长途跋涉对身体也决非益事。然而,就刘邦的立场来讲,以自己这般灰心丧气之躯,继续躺在决战现场或现场附近,也确实难以忍受。他想:“还是死在关中吧!”
好久没有见到萧何了,刘邦现在也很想见到他。刘邦现在特别特别怀念萧何。得到关中以来,从守着这片黄土高原上的富饶之国跟项羽开战的那一天起,萧何就始终平安而又顺利地保障着汉军的粮草补给。对于可以说是百战百败的刘邦,萧何每次都要帮他重新振作起来。
“如果没有萧何,汉军早就完蛋了。”
刘邦也很想见到自己的儿子。
对于这个被称做什么太子的羸弱而又平庸的儿子,刘邦曾不满地说过:“那小东西不是我的儿子!”
当然,这位太子确实是刘邦和吕氏的亲生儿子,但这位尚未成年的男孩就像秋后的蚂蚱一样,总是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刘邦认为他根本就没有继承自己的血统。还有一个名叫如意的男孩,是刘邦跟一个姓戚的女子生的,这女子出生在楚国,一直被刘邦带在军营里。刘邦甚至想下决心让如意来取代太子。
这且不提,刘邦此刻要见到太子,是想提前把后事向太子交待一下。所谓后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后事呢?刘邦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后事二字宛如一块乌云,不停地在脑海里反复浮现而已。
穿过函谷关,很快就来到关中的黄土高原,眼前是一片秋收之后的田园景象。今年又是个五谷丰登之年。
关中人都热情地欢迎刘邦。关中历史上属于秦,所有人都是秦人,但他们好像早已把秦忘到九霄云外,高高兴兴地迎接汉的到来,对刘邦充满了景仰之情。
这片大地上历来就实行征兵制。以往历朝历代对战死的人都马虎从事,而萧何却独树一帜,让人把在前线战死的士兵的尸体小心翼翼地送回故乡,用官费给他们准备好棺木和入殓时的服饰,并为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
另一方面,对那些没有被征去服兵役的人,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一律课以每人一百二十文的兵役费。尽管萧何采取了这样一条措施,但其所有治国安邦的政策依然进行得十分顺利,根本就没有引起不满。
在这个时期,汉在关中的政治首府一直设在栎阳。栎阳位于现在陕西省临潼县的东北部,和早前秦都城咸阳相比,只不过相当于郡府的规模。
刘邦来到栎阳以后,马上见到了太子,也会见了萧何。
萧何依然纯厚秉直如故,平凡的相貌甚至令人想到他一定很愚笨。当年刘邦还在沛城无所事事,萧何就是沛县属下的一名官吏,人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见他在用刀子削木简,削完了又在上面写些什么。当时,秦的法律十分苛刻,像刘邦这号人不知给抓住了多少回。每一次萧何都要设法让他蒙混过去。
萧何认为,对于那些深受秦细密法网之苦的人来说,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具体行事时,把网眼放大一些罢了,但人们却把这些当成了萧何有德的表现。确实,萧何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德,比如当秦末地方政权崩溃,各县相继宣告自立旗号之时,沛的父老们就曾想拥戴萧何为首领——尽管遭到萧何的拒绝——因为他总比不务正业的刘邦要好得多。从尚未正式起兵时的情况来看,萧何取代刘邦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至少刘邦本人见到萧何时,心里就有这种看法。
夜里,刘邦和萧何单独在一起喝酒。这时刘邦可以放心大胆地向他倾吐满腹心事了。
“干脆,请先生你来代替我,我自己真想回到沛隐居起来。”
听到刘邦这句话,萧何砰地一声把酒杯放下,那张乍一看显得很愚笨的脸气得黑里透红,口里说:“陛下,难道您把天命忘掉了吗?”
所谓天命,是指刘邦乃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真命天子,上天已把这个意思通过各种奇异的征兆告诉世上的人们。而说到那一连串带有神秘色彩的表示刘邦乃是承受天意的宣传活动,本是刘邦一伙人在举事初期掀起来的、然而曾亲身参与其事的萧何竟信以为真,或者说,也许是逐步信以为真了。
“什么天命,哪里来的嘛!”刘邦用双手抱住了头。
“萧何,”刘邦抬起头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奇闻瑞兆,不都是你们故意宣扬出去的吗?大家跟着起哄,结果连我也忘乎所以了。我只不过是沛的一个游手好闲之人罢了。”
“陛下太累了。”
萧何柔声说道。这位平凡的男子知道,疲劳的人有时跟疯子一样,嘴里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
“若不然,索性向项羽提出休战,陛下以为如何?”
给士兵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刘邦自己也可以在短时期内消除疲劳。这样一来,刘邦身上那种吃了那么多败仗都毫不气馁的奇异本领,岂不就会重放光芒了吗?
“萧何呀!你一直远离战场,还根本不了解项羽的穷凶极恶。那家伙能同意休战吗?”
“只有试试才能知道。”
刘邦心里也活动了。他在关中仅仅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他荦受萧何的建议,把栎阳的父老们请到一起,摆酒设宴,进行了极为热情的慰问。
所谓父老,本是平民百姓自治组织的代表,是一些深明事理的老爷子。汉王亲自给这些老人家挨个敬酒,这件事至少在秦朝时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作为一个现实问题,既然这些父老是往前线输送壮丁的基本力量,刘邦也就不能不向他们表示感谢。还不得不说,今后还要全靠各位父老乡亲。这一切料理停当之后,刘邦在萧何陪送下离开函谷关,返回黄河之滨的广武山前线。
回到广武山上,刘邦把张良叫来,向他征求对萧何提出的休战计划的意见,张良说:陛下不妨试一试。
张良也估计到项羽很可能会拒绝。他的判断是,在这段可称为最后决战的日子里,项羽很可能抓住汉军的空子发动猛攻,只要攻破建在山上的汉城,抢到那里的粮食,楚军士气就会为之大振,就会一鼓作气地建立起项羽的天下。
“辩士里谁合适呢?”
“恐怕还是陆贾吧?”
刘邦也没有异议,只是突然说了一句:“还有,那个名字很怪的人怎么样?”
“名字很怪的人?”
“就是那个与秦始皇信任的方士同名同姓的人。”
“陛下说的是侯公吗?”张良笑了起来。
“他确实算是个具有奇才的辩士。”
“不行吗?”
“恐怕还是先让陆贾去更稳妥一些。”
张良心中明白,侯公就像一剂烈药,用到垂危病人的身上也许会起作用,但眼下这种场合,派他这种人出去是不合适的。不过,这些话等于是对人家的中伤,所以张良并没有说出口。
“陛下,陆贾这个人对陛下抱有特别的好感。”
“这我知道。”
“只要对陛下有利,即使在项羽军营里被杀死,他也不会后悔的。”
“不过,”刘邦有点犹豫,“不是说侯公也具有死士的气概吗?”
“即使同样是视死如归,两者的出发点也是大不相同的。”
“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的是,即使陆贾一事无成地回来,陛下也不要申斥他。”张良替陆贾在刘邦这里事先拿到了保票。
当陆贾以刘邦使者的身份来到楚城时,项羽的态度十分冷淡。
号称天下无敌的楚军果然名不虚传,从进城门的那一刻起,就看到军士们十分讲究礼仪,尽管军粮不足,士气却很旺盛,士兵一字排开,眼睛炯炯有神,里面都藏有一股虎豹般的剽悍之气。
“我也是楚人。”
为了使项羽感到亲近,陆贾特地说出自己的出生地,然而项羽根本没有答理他。
“楚人为什么在刘邦手下干事?”
项羽的目光好像在这样反问。
陆贾不愧是个雄辩家。他旁征博引,一会儿引用一段古典,一会儿又援引事实,虽然决不能算流畅,但讲得却也实在。他指出,古代圣贤都不崇尚战争,战争只能在一种情况之下运用,那就是用来解除民众的苦难;兴兵而使民众陷于水火之中的行为,绝非王者之道。陆贾的这番话,从逻辑到说理,到他所描绘的情景,把在座的楚方大臣们的心都给吸引住了。
中国这片大地的古老文化有一种传统,就是喜欢把伦理问题作为谈话的内容,人们在长期的战乱之中都如饥似渴地需要这方面的知识。
“真没想到,在军营里还能听到这样的谈话。”项伯等人都转过头去,跟旁边的人悄声议论起来。
“陆贾,”只有项羽的表情与众不同,“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因此应该休战,以使民众……”
“这件事方才听过了。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休战。”
“难道刘邦已经走上古代圣贤之道了吗?”
“既然为了民众的安宁才提出休战的建议,那么,也就可以说汉王是在履行古代圣贤之道了吧!”
“这是你说的啦?”
“确实是我说的。”
“照你的这种论证方法来看,如果拒绝刘邦提出的要求,我就成了倒行逆施的魔王喽?”
——项羽眉宇间露出愤怒。
“还有如此傲慢无礼的讲法吗?你是存心要把刘邦奉为圣明之君嘛!”
“哪里,汉王他……”
陆贾狼狈了。照他那一套理论,既然在讲刘邦首先倡导古代圣贤之道,尔后才让项羽随声附和,那么,从逻辑上看,项羽所讲的话还是对的。
“你请回吧!”项羽压抑住满腔怒火,说道,“你回去告诉汉王,要想除去民众烦恼的战祸,只要一天时间就足够了!只要汉王打开城门,率领汉军出来应战,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将当场把汉王的首级挂到成皋的城门上去。天下苍生当天就可以夜不闭户了。”
陆贾一事无成地回到汉城。
他在刘邦面前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和与项羽当面交锋的情况,详详细细地报告完毕之后,说道:“请恕臣冒昧地讲到自己,臣感到心安理得的是,唯有君命丝毫没有受辱。”
“是这样吗?”
刘邦点了点头。对于刘邦来说,把陆贾这样举止文雅又博学多才的人当做客来对待,这件事本身就能博得好名声。
“你对项羽称赞我了吧?”
“陛下受人称赞是当之无愧的。”
“这可实在难得。”
刘邦冷笑了一声。所以说儒生令人讨厌。
刘邦心里简直无法忍受,陆贾故意到项羽跟前去夸奖他的头号敌人,关键的外交任务没有完成,却还要说什么“唯有君命丝亳没有受辱”!儒家思想的本质正是这一大套令人霖惊的、专门崇尚形式的东西。
恐怕还是得侯公吧?
对侯公的为人,刘邦略知一二。他心里明白,要起用这号人,只能在九死一生、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不过,眼下不是已经到了那一步吗?整座汉城都惧怕项羽,死守阵地的时间越长,士气就越低落。全部汉军都集中到了广武山上,现在想下去也下不成了,刘邦才一门心思地想从这种愚蠢至极的境地里摆脱出来。
“把侯先生请到这里来!”
侯公来到之后,刘邦亲自让座,使二人处于平等地位,才恳求说:先生能为我到项羽那里去办一件事吗?
“是去提出休战吧?”
侯公脸上刻意做出为难的样子。
“我想听听项羽和陆贾是怎样交谈的。”
侯公的用词比师宾还要随便。刘邦俱实以告,侯公听着不禁发笑,最后竟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刘邦心里有些不高兴。
“买东西却不带钱去,世上难道还有这样的笨蛋吗?更何况,跑到人家店门口去讲经论道,不白给东西就说人家违背古代圣贤之道,如果碰上这种买东西的人,陛下将会怎样对待呢?”
“我会笑他的。”
“陆贾就是这样的人。”
这位瘦长脸、尖下巴的侯公长着很浅的麻子,一旦变得顶顶认真起来,那张脸就像一个会说话的、被虫子咬过的细长甜瓜。
“可是,陆贾说了,他可没有使君命受辱啊!”
“所说的君,是指陛下吗?”
“当然是的。”
“这么一来,就等于是君吩咐他空着两手到店铺里去把东西给买回来啦?所谓君命,就是不带钱而……”
“这家伙,真够讨厌的!”
尽管刘邦心里有这个看法,但眼下还是非得求他不可。
“侯先生,您去肯定能成功吗?”
“汉楚两军明天就可以从这座广武山上撤走。假如做不到这一点,就是把我侯公剁成肉酱也没有关系。只是我得先了解一下陛下的心思。陛下真的那么希望休战吗?”
“真希望。”
“如果在一不伤害陛下面子,二不伤害陛下一兵一卒,三还可以从项王那里把陛下的令尊大人和王后接回来的情况下,我可以随便提出任何条件吗?”
侯公向刘邦提出来的条件是,由汉楚两家平分天下。
“双方就以鸿沟为界。”
所谓鸿沟,就是指从离这儿不远的荥阳附近流过的那条运河。运河在荥阳城东边,引黄河水向东南方向流去,一路上不知要转多少道弯,最后注人淮河。
侯公的提案是,以这条鸿沟为界,西边归汉,东边归楚。这是一种粗线条划分疆界的办法,就像用大砍刀一刀砍出来的那样。不过,在目前情况下,为了摆脱这种危险的白热化状态,过于精密反倒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事后刘邦跟张良一商量,张良心里也认为这是一个最佳方案,但领土问题要由刘邦本人作出决断,谋臣不便插嘴。想到这里,张良便说:“关于划分领土的问题,这只能由陛下亲自作出裁定。”
张良的意思是,跟每家每户有父权的人有权拿刀子把肉分给家人一样,只有建立在广大国土上的王权,才有权把土地分给部下。现在,在中国这片大地上,项王和汉王是二雄并立。由这两位划定各自的疆界,乃是只有这两位为王之人才享有的权力,其余人等是不容置喙的。
“我是在问你,这个方案对我有利还是不利?”
“对陛下十分有利。”
张良说:其理由就是,按照这个方案,荥阳、成皋和广武山一带自秦朝以来最大的粮食集囤地就归汉所有了。这在以后的战争中还会大显神威的。
“项羽不会坚持不放吧?”
“对于这个大粮仓,项王一向就不大放在心上。如果项王原先也抓住这块地方不放,肯定早就把陛下打败了。”
侯公出发了。
说是出发,其实也就是来到汉城前边,沿着临时搭在悬崖上的梯子爬下去,到山涧底,再从架在激流中岩石之间的木板上走过去,最后再顺着楚城挂下来的梯子爬到山上去。
为了显示汉王使者的威严,跟陆贾那次一样,这次侯公也配了二十名打扮得威武雄壮的随从,还带了两名副使。
进入楚城的路上才发现,楚军士兵都很痩,每个士兵的动作都很迟缓,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陆贾报告说“士兵仍旧英姿飒爽”,可是,难道仅仅过了十天,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当然,楚军士兵一见到侯公,一个个都在想:“又来了个怪家伙。”
上次来的陆贾风度儒雅,还像个汉王使者的样子,然而这位侯公却像个土里土气的小偷,举止粗俗,摆出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
项羽和他身边的人都在心里嘀咕:“这家伙可真是与众不同。”
上次来的陆贾,给人的感觉是他背后有刘邦做靠山,可这次的侯公却有点像孤身一人,使人感到他好像是到楚城里来卖什么东西的。
“陛下,我想在楚城里多待一些时候。”
这是侯公劈头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先不必急于会谈;二是你们可以慢慢地观察我这个人,然后再来谈判。
同陆贾那次不一样,项羽命人拿来酒肴,让手下的人为侯公接风。
侯公猛吃猛喝了一通。
“人哪,都应该争取长寿。”
说完,他讲起了有关“导引”的知识,仿佛是要公开什么袓传秘方似的。
这是一项随着四肢和头部缓慢活动,而使全身关节都活动起来的运动,也兼作呼吸术,即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反复做这个动作,就能达到凝神、定气和制欲的效果。
看来导引在当时还是比较流行的,散见于《史记》中的就有“助衰养老”的词句,还传说张良晚年也曾热衷于导引,总之,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一种体操。
据说这套得到老子哲学印证的体操,从头至尾都是做圆周运动,右腿刚抬起来时,脸就转向左边,同时左臂缓缓地划一个弧形,右臂则运动到后背去。其间,由于加进了呼吸术,整个身心融进大气之中,所做之人表情就像个痴呆的傻瓜一般。
“说得简直神了!”
项羽手下人里,有的竟笑出了声。
“这家伙蛮讨人喜欢的。”
在场的人都这样想。而且,从这个到战场上来热心宣传养生之道的细高个子男人身上,人们感受到了某种与打仗的人风马牛不相及的精神。
“给我讲讲汉王的意见吧!”
有一天,项羽叫来侯公,马上就想进入正式话题。
可是,侯公却用手指着窗外那些叶子开始发黄的树木,讲起了天地自然之理,把项羽带进了一个异常恢弘的气氛之中。然而,项羽却并不为之所动,再次问道:“汉王是怎么说的呀?”
“什么汉王,那似乎有点太渺小了。”
说完,侯公就像要把吹拂的风给抓住似的,又讲起了有关风的问题。
“侯先生是老庄信徒吗?”
项羽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时侯公才说:我没有思想理论方面的主人。风啊,太阳啊,土呀,火呀,这些才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和奴仆。
侯公要给项羽留下一个水晶般透明的印象。如果项羽只把侯公看成是汉王的使者,那么,无论侯公说些什么,项羽都会认为那是在为汉王谋取利益,也就不会以虚怀若谷之心听下去。可能的话,侯公还想让项羽得到这样的印象,即:我侯公乃是天地和命运的代言人,并没有什么只对汉王负责的狭隘的忠心。
“什么汉王,我们先不必去管他。”
侯公甚至讲出这种话来,令同来的副使都瞪大了眼睛。
“我侯公可以说是天、地、人三者的代表。不存在对汉王忠还是不忠的问题,这一点大概可以得到项王的理解吧?”
“我觉得好像有点理解了。”项羽很感兴趣地拍起手来。
最后,当侯公搬出划分势力范围的理由,并说最好以鸿沟为界时,项羽也就极其自然地同意了。
至于双方撤军的具体时间和办法,侯公就把这些问题委托给项羽部下和自己的副使去全权处理,剩下来的时间就是优哉游哉地打发日子,每次抓住项羽都要大谈一通各诸侯国的地理或奇闻轶事之类。项羽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类型的人,心里感到特别愉快,便对侯公说:“干脆给我来效力吧?”
“给陛下?”
侯公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口里说:“连汉王,我都不曾给他效力呢!”
“所以我才来让你给我效力嘛!”
“哎呀呀!……”
侯公放声大笑,然后说道:为风,为太阳,为树木效力的人,即使为项王效力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的。作为汉王的一位客,我只是吃他军粮中多出来的粮食,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心安理得的了。
“那么,你活在世上的乐趣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乐趣就是让项王能碰上好运气。”
“你真会说话。”
项羽拍着侯公的肩膀笑了。
不久,侯公离开了楚城。侯公在楚城讲的那些话和所表达的思想,全都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表演给人看的。总之,那只不过是为了让项羽放心,为了使谈判成功而上演的一出戏而已。侯公以自身作赌注,想得到的仅仅是作为辩士的成功,如果对方换成别人,他肯定会表演出另一副形象和另一种思想的。
刘邦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了,拉住侯公的手说:“这是卿的功劳。”
对这种方式的成功,刘邦如此轻率地,以至于不惜暴露己方弱点地表示高兴,也许就是这一次了。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刘邦,身心两方面均已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很快就到了规定的日期,刘邦的父亲和妻子被楚军给送回来了。看到这种情景,汉军士兵一遍又一遍地高呼万岁,欢呼声简直展得地动山摇。
刘邦的高兴还表现在给了侯公很高的奖赏。他让侯公一跃而享受诸侯的待遇,授予他的尊称是“平国侯”。
“这样一来,我侯公先生也就堕落成给刘邦溜须拍马的人啦!”
侯公嘴上这样说,行动上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这个平时总是独自待在客馆角落里自言自语的人,下山后就在成皋城里借了别人的一辆车,尝了尝坐车的滋味。当时,诸侯才允许有车。可是侯公刚刚被授予爵位,还没有车,他是想坐借来的车到处转转,借以体会一下诸侯坐车的感受。
其他客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那小子算什么呀!”
非难之声高涨起来。这个一向自视清高、瞧不起别人的家伙,平时总是讲些什么为客者不能追求荣华富贵呀,要大公无私呀,客的目标就是永远当客呀之类的话,现在怎么样?他自己一朝之间就自食其言,变成另一副完全相反的模样了!
所有的客都竞相找理由大喊大叫攻击侯公,终于把侯公平素的言行告到了刘邦心腹那里,有人甚至说:“给他这么高的爵位,恐怕整个国家都会被搞垮的。”
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侯公被赐予爵位没几天,就从山上失踪了。刘邦打发人到成皋城内去寻找,却没有找到。侯公潜逃了。
他这种厚脸皮的人大概也感到羞耻了吧?也有人这样说。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同情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说,侯公只是想洞明世事。他借别人的马车坐一坐,也只是想体会一下诸侯的心境,似乎与他本人亳不相干,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箅长期待下去。站在侯公的立场来说,只干完把天下一分为二的这件大事,就足以显示其才能了。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至于被授予的爵位,则纯属多余之举。如果侯公拒绝接受爵位,就等于是对汉王的侮辱,反而会自身难保,因此才一声不吭地溜掉了。至于坐车到处转悠这件事,也只不过表明喜欢诙谐的侯公像小孩子淘气似的,拿成就一件大事而得到的多余部分痛痛快快地玩一通罢了。不过,事实的真相好像总有点不大对头。“从平素的表现来看,侯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倾覆国家之人。”这句话,在那些客发动对侯公的中伤之前,就已经传到刘邦的耳朵里。尽管如此,刘邦还是想以授予爵位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次谈判成功的喜悦心情,并让身边的人给选了一个尊贵的称号,最后选定的是“平国”这个称号只不过是倾国侯的同义词罢了。这个至少是根据“倾国侯”一词引申出来的所谓尊贵称号,本身就像注人了一剂毒药似的,已经包含了刘邦高度的警惕心理和强烈的讽刺意味。据说侯公已经觉察到这件事,害怕日后天下平定之时,刘邦会加害于自己,便早早地逃之夭夭了。
如果确实如此,那就跟劂通颇为相似了。蒯通劝韩信独立而未被接受之后,怕韩信日后加害自己,就溜之大吉,重新当他的流浪汉去了。
这两位辩士不仅是好朋友,而且在做人的哲学上也颇有相似之处,二人好像同谱了一首人生之歌。如此说来,平国侯侯公潜逃的真相,可能就与上面所讲的原委相去不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