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一直在四处转战。
他虽说是汉的上将军,但却根本不在刘邦身边。
他始终是一支远离中心战场的作战部队的主将。中心战场自然是指刘邦所在的战场。他只是以刘邦为中心的整个战斗格局的一部分,在远离刘邦战场的外围形成一个更大的势力圈,在连续不停的转战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他每战必胜。
“真是不同凡响啊!”
人们都这样说。因为在并不强大的汉军之中,只有韩信和他的军队独放异彩。
“韩信不会自己称王吧?”
刘邦身边的人虽然嘴上没有讲出这句话来,却都以略带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一位儒者出身的、名叫郦食其的老人可说就是其中之一,这位老人被人半是尊敬半是轻蔑地称为“郦生”。在某个人的姓或名字后面加上“生”来称呼,到后来是指书生,当时却跟称先生差不多。
郦生很喜欢韩信。
“那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细高个子呀!”
郦生嘴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喜爱之情。他还说:那个家伙的眼睛不错,但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确实,韩信的眼睛还带有孩子气。他个头很高,脸蛋上仍有苹果一样的红润。唯有懒于修剪的黑糊糊的胡须,像一团乱麻似的长在脸的下半部,出神之时,他便会用嘴角衔住垂下来的胡须。这表明他仍然没有摆脱淮阴(江苏省境内)城下流浪汉习气。
“你老弟可根本成不了儒生哟!”郦生曾这样嘲笑过他。
“只看你那双眼睛就成不了气候!”
郦生所说的意思是,儒家信徒必须有一双成熟而深沉的眼睛,始终细心留意自己的容颜外表,在别人面前要藏威于内,做到外貌温文尔雅,态度谦恭和蔼,而这一切都是相当难做到的。
自然,从还是淮阴的一介寒士时起,韩信就从没想过要当什么儒生。在他的心目中,儒生之流只不过是一些在葬礼、扫墓之类的仪式上小题大作的人,其地位恐怕相当于殡仪馆的帮闲而已。
“郦老,”韩信对这位老人称呼道,“谁也没有向您央求要当儒生呀!”
韩信也很喜欢这位老人。
“这就是你的一大错误。”
郦生说:“还是稍微学点儒家学说为好。比如说你老弟吧,就没有个什么准则?”
“做人的准则,考虑问题,或者说行动方式的准则。”
“还是没有准则好。”韩信不屑一顾地说。
郦生则想开导他一番。
“准则是一门学问。没有准则的人,不会得到人们的信任,也不高尚。不高尚就不会受到人们的崇敬。”
所谓崇敬,具体地讲,恐怕就是得到称王称霸的人,或上司、长者及同僚们的好感吧!
“所谓受人崇敬,简要地说,岂不就等于作为一个无害的人任人摆布了吗?看来好像是在跟您顶嘴了,不过,跟我的志向不是一码事。”
“你的志向是什么?”
“如果能知道这一点,那就好办了。”——韩信只要一笑,整个面庞又成了一副娃娃脸。
上面的一席对话,是韩信有一次为了某件事从前线回来拜谒刘邦时的事。地点在原先县衙门的前庭里,那儿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郦生钻进那棵槐树的树阴下,坐在一块石头上。而站立的韩信则以脊背承受着炙热的阳光,为郦生遮着阴凉。他用长剑代替手杖拄在地上,支撑着半个身子的重量。
“这剑太脏了!”郦生挖苦道,“而且太长。”
的确,韩信的剑是长得出奇。剑柄上的涂漆已经剥落,小小的青铜怪兽饰品磨损得很厉害,剑鞘上则是伤痕累累。
“对我来说,这把剑可是个宝贝。”
郦生也知道,当年韩信还在淮阴城下到处闲逛的时候,这把剑就一直带在身上,吃饭是靠一位漂布的老太婆供给的。也许是这位男子汉的多愁善感吧,即使当上汉的上将军,韩信也仍然把当年的这把剑时刻带在腰上。
“一句话,这把剑大槪也只是你自尊自爱的一个标志吧?”
对韩信这位不可捉摸的男子汉的内心世界,郦生就像在袋子里找东西似的,左摸右摸地探索着。
“我可没有什么自尊自爱呀!”
“那么,这把剑标志着什么?”
“可能是在淮阴时自己的心情吧!要说志向,也可以说就是这个。”
“又说小孩子话啦!不过,你老弟的这个呀……”
根本不叫志向嘛!郦生刚要讲出这后半截话,又咽回去了。郦生认为,就当前的形势来讲,从战乱中救出天下众苍生,让他们有饭吃,尔后再将儒家学说这种使人成为人的规则传授给天下,这才能称之为士的志向。他认为,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首先拥立出一个能够兴天下之人——指刘邦,并辅佐之,进而使其夺取天下。可韩信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郦生暗自想道。当今,每一个投身于乱世的士卒都期望得到荣华富贵。然而韩信却与众不同,似乎并不巴望荣华富贵。退一步说,可能他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荣华富贵,至少是他身上缺乏这种欲望。比方说,这位小老弟很可能已经习惯于贫穷,纵使在贫穷中度过一生,也根本不知道去嫉妒别人的荣华富贵吧!
“说到底,这家伙还是有才能吧?”
郦生想,他是不是属于一种别的什么类型的人物呢?这种人作为一个与世无争的圆形物体穿山越岭,到处滚动,既无眼睛也无鼻子,更谈不上理智和自制能力,唯有才能超凡脱俗。
“最起码也要有一片忠心。”郾生内心这样认为。
众将里许多侠客出身的人并不是儒家信徒,但都有一颗忠诚之心。换句话说,他们都以这颗心作为代价,跟刘邦紧紧地连在一起,就像蝴蝶把嘴伸到花蕊里吸蜜一样,企图从刘邦那里捞到好处。
刘邦就正是靠这些人的本事发迹的。有一次,刘邦曾环顾左右,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们都是好人,却亳不顶用。”
这发生在彭城大败后,刘邦躲进沼泽地里彷徨无主时。那个时候,由于部下的无能,刘邦正一筹莫展。从部下的立场来说,正因为自己无能,才仅凭一颗忠心来追随刘邦的。
韩信可不是这种类型的人。唯其如此,他才被刘邦身边那伙忠心耿耿的家伙们视为不可掉以轻心的人物。郦生有时也有这种看法。
刘邦一直都没有得闲。
当时他只身逃出荥阳城,一路直奔老根据地关中。项羽却没有从后面追上来。
如果项羽跟在刘邦身后穷追不舍,历史上恐怕就没有汉这个朝代了。没有人进言要追。范增早已离去,像龙且、钟离昧这些可称之为稀世猛将的人都在前线,也不肯再提建议了。他们都遭到了项羽的怀疑。这种怀疑本来是陈平对项羽施展的一种把戏,不久项羽也意识到这是敌人的诡计,但被怀疑一方却再也痛快不起来了。既然他们已不肯吭声,项羽身边就只剩下了项氏家族的人,没有谁能为他出谋划策了。
尽管如此,项羽和他统率的楚军仍强大得足以把汉军全部歼灭。然而,有专门进行流动作战的队伍牵制住项羽,他无法追击只身出逃的刘邦。
“这个巨野的臭渔夫,他又出来了!”
项羽准备追击刘邦,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只能急得直跳脚。
所谓巨野的渔夫,指的是彭越。彭越当年在巨野的沼泽里一面打鱼,一面当打家劫舍的强盗头目,而在眼下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起兵造反却比别人晚,并很快就投到汉王刘邦的麾下,在各地跟楚军打过一些小仗,也取得了小小的胜利。不愧为盗贼出身,他很善于抓住敌人的弱点,而在敌强我弱的时候,又像钻进地洞似的躲得无影无踪。当项羽围住荥阳城的刘邦时,彭越又指挥机动部队,威胁他后方的补给线。为了对付彭越这一手,项羽一一应付,因此就无法集中兵力去攻打荥阳城。刘邦逃出荥阳城时,情形也跟现在差不多。
“彭越这小子,简直像个牛虻啦!”
项羽身边也有人这样说,劝他根本不必理睬,但项羽却是宁肯放走一头鹿,也不能容忍叮在额头上的一只牛虻。
他最后还是率领主力杀回去,把彭越军打了个大败。彭越逃之夭夭,手下的军队也四散逃命。
幸亏有这一仗,刘邦才脱离虎口,逃往关中。刘邦回到关中根据地之后,立即重整旗鼓。
关中成了他东山再起的策源地。他在这里招募新兵,囤聚粮草,重新改编部队。
“要救荥阳!”
他大声疾呼。这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在此期间,被他放弃的荥阳城还在汉军手里,留守的主将周苛还在以一道城墙为屏障,跟楚军进行艰苦卓绝的殊死搏斗。
“—定杀回荥阳来救援。”
刘邦对周苛和手下将领都这样说过。如果不对自己人实践这一诺言,刘邦将信誉扫地。他全凭自己人的赤胆忠心才得以出入头地,只有靠信誉才能站得住脚。倘若失信于众人,像刘邦这种既无本事又无门第的平庸之辈,就只好再重新回到原来的草芥身份了。
“一个不成材的乡巴佬侠客,沼泽地里泥菩萨一样的草寇头子。”这种说法,正是他前半生的写照,刘邦也无法否认。不过,若讲他从这段经历里学到的东西,那就只有“信”这一条,也就是对自己的小喽哕和弟兄人等都要讲“信”。信,使他不再饿肚皮;信,使人们聚集在他的周围,并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力。
刚举兵的时候也是如此。论威望,论才干,论深人思考问题的能力,萧何都远远超过刘邦。因此,沛的父老们都动员年轻人:“立萧何怎么样?”
萧何却执意不肯接受,并亲自劝说众人拥戴刘邦,自己甘愿屈尊负责事务性的工作。尽管人们对刘邦都不大放心,但萧何却亳不动摇。他心里有数:刘邦这人讲信用。
“可是,在这个当口……”
为了营救周苛及其部下而重返荥阳,就可能再次败给项羽,这次就保不住命了。
等于是重回虎口。
身在关中咸阳的刘邦十分苦恼,几乎是坐立不安。在这段时间里,他有时甚至陷入了思想混乱的状态。往往是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有没有谁想来替换一下自己,便丢下筷子,大声喊道:“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了吗?”
这是他的真心话。由于心情过于迫切,他声音里半含着泪,表情简直就像是在向老天爷苦苦哀求了。他放开嗓门叫嚷道:根本就无法战胜项羽!我干脆退到巴蜀山里当个老百姓去吧!不,巴蜀太远,还是沛好。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沛弄一小块地方养老送终吧!
刘邦心里已经放弃了夺取天下的愿望。一旦放弃,思想上就轻松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了吗?”
刘邦不停地喊叫:让我跟那个人换个位置吧!就目前情况来讲,刘邦实在是害怕到荥阳去。若不去,又将失信于天下。
他身边只有伺候吃饭的人。这些人慌了神,连忙通知那些文臣武将。张良等人进来了。
“张良,你怎么样?”
刘邦如同见到救星似的,拉住张良的衣袖,想让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饭桌上杯盘狼藉。张良平静地请刘邦落座,不厌其烦地劝说道:只有大王您最合适。
刘邦仰脸朝天,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这位要坐天下的人现在最怕到荥阳去,就是为这件事才精神错乱的。”
张良看出了刘邦的心事,却无可奈何。这时有一个人从末席站起来说道:“微臣可以讲个办法吗?”
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人,名字叫袁生。
“是袁生吗?”
刘邦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难道这么个无能的人竟想来代替自己吗?
“陛下直接去荥阳,反而会使周苛他们死在敌人手里。如果陛下一下子到了南方的宛(南阳),就有可能达到两个目的,既能使荥阳城得救,又能使项羽疲于奔命。”
“你讲的是什么意思?”
对于刘邦的吼叫,对方根本不予理睬。
“请容臣细禀。”袁生说道:如果把关中高地当成一个天生的大城郭,那么函谷关就相当于它的正门(东门)。此外还有作为南门(准确地讲,应该是东南门)的武关。袁生所讲的意思是:我们不出这个函谷关,而是从武关杀出去。如此这般,进入南方的宛城,同时控制住附近的叶城(叶县),重新组成南方战线。在此期间,项羽仍在围攻北方(黄河沿岸)的荥阳城。对南方突然发生的情况肯定会大吃一惊,必然要亲率主力匆忙赶到南方的宛城来。在这段时间里,荥阳城就可以喘一口气了。“项羽肯定会到宛城来吗?”刘邦问道。
“肯定会的。”袁生说。
“请恕我直言,因为项王的目标,只是想要陛下您的首级。”
“难道要拿我的脑袋做诱饵吗?”刘邦胆怯了。平时他是不会有这副表情的。这时,张良以更有把握的语气赞扬袁生的计策,并说:舍此别无良策。因此,刘邦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不过,光我到宛城去,恐怕还是不能解决问题。项羽南下,恐怕不只是要我的脑袋吧?”
“还需要从北边扯住南下的项羽的后腿。”张良说道。
“是要动员彭越吗?”
“只靠彭越的力量还不足够。”
“那怎么办?”
“要在北方调动韩信的力量。”
前面已经提到,韩信一直处在主战场之外。
这倒不是他的主动要求,而是根据刘邦的命令。话要从头说起了。原先有一个奸诈的旧贵族魏王豹,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健在。豹对不善于打仗的刘邦失去信心,想与项羽勾结到一起,于是假称照顾生病的母亲,离开了陷入重围的荥阳。回到河北(黄河以北)之后,立即切断河关(黄河的一个渡口)的交通,对汉军采取了敌对的态度。
当时刘邦也是眼睁睁地毫无办法,派郦生前去拼命劝说,仍无法改变豹的心意,郾生累得身上掉了好几斤肉,回来了。
“先生出马也不成吗?”
只有诉诸武力这一条路了。而当时正赶上兵员不足。最后刘邦还是分出一部分人,组成一支单独活动的队伍。有能力指挥这支独立部队的人,当时只有韩信。刘邦便把韩信从上将军提升为左丞相,让他出征河北。
“这个人靠得住吗?”
刘邦的心腹中还有人不放心,觉得给韩信一支独立大军很危险。顺便讲一下,韩信战胜这位魏王豹的战法,谁都得承认是前无古人的。
魏王豹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蒲坂城(山西省境内),坐等韩信的到来。蒲坂城南边有一条河流过,豹对这条河严加警戒,在那里布下水军,并派重兵层层设防。面对这种阵势,韩信故意在对岸的临晋(陕西省境内)把大批大批的船只摆在河里,做出一副马上就要渡河进攻蒲坂城的架势,实际上却把兵力悄悄地从别处渡过河去。豹被摆在河里的船给迷惑住了。谁知韩信根本就没有用船,他用的是一种叫木罂的木瓮(在当时随便哪个农村家庭里都有)。他购买了一大批这种瓮,用绳子插在一起,在上面铺上木板,将兵马载于其上渡过河去。这支秘密渡河的队伍根本不理睬什么蒲坂城,而是长驱直人进攻魏的首都安邑(山西省境内)。魏王豹被夺去首都,十分惊慌,连忙离开蒲坂城去追韩信。魏军就要在原野上作战了。而韩信则是最擅长在原野上作战的。韩信大破魏军,俘虏了魏王豹。
“没杀掉吗?”
听到这一报告时,郦生高兴得就像自已打了胜仗一样。
“魏王豹,陛下可杀不得呀!”
郦生对刘邦说。这位老儒生的意思是:犹如画工绘画、铸工制铜器一样,韩信的武略就像一种艺术,其作品就是活在世上的魏王豹。
韩信在平定先前属于豹的魏国时,费了不少工夫。
话说得有点儿远了,魏这块地方本是古代传说中的帝王舜和禹所居住过的土地,可以说是黄河文明的发祥地。从魏往北是赵国的广阔领土,其东北方向是燕国。赵、燕已经属于华北版图。更远的东边,在山东半岛的根茎部,有齐国横在那里。这场大战的结果,将使韩信军队更加强大,平定这些国家或使之成为汉的盟国,会形成一个大范围的反楚联盟。
刘邦内心也多少有些不安。
“如果成功,韩信的版图岂不比我的还要大了吗?”
尽管是一瞬间的念头,但刘邦的脑海里也还是闪了一下。
在这类问题上,用数学公式来计算是很困难的。
韩信的势力范围若不大,就不可能有力地牵制住势力强大的项羽;反过来说,如果容忍韩信的版图过大,保不准有一天韩信就会变心,甚至会发展到与刘邦争夺天下的地步。
刘邦不放心,但还不能说他已经生了疑心。还不如说刘邦根本没闲工夫去猜疑。他现在的处境就像一只小老鼠,始终被项羽这只大老虎追赶着,只要有活路,不论什么窟窿都想钻进去。在张耳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给韩信配上张耳大人怎么样呢?”
有人这样提议,刘邦迫不及待地同意了这项建议。倒不是为了牵制韩信。相反,本意是考虑到有张耳的帮助,韩信可能会进展得更顺利。
张耳早先本是个大首领,在赵国和魏国名震一时。在秦朝正兴盛的时候,他就豁出命去从事反秦活动,正因为有了这些经历和老资格,那些骤然冒出来,活跃在当今乱世上的英雄豪杰们都对他敬重三分。当刘邦之流还是个无名鼠辈之时,也曾因仰慕张耳的大名而赶到遥远的外黄(河南省境内)去,作为一名门下客在那里闲逛了几个月。
“还是张耳合适,张耳合适。”
刘邦心里反复这样想道。
张耳是魏人,所以韩信在魏也肯定会进展顺利。张耳在赵也游历过好长时间,因此有很多赵人仰慕他的德,在赵也会一切顺利的。对张耳本人来说,也等于是衣锦还乡。最重要的是,张耳的人品影响对他人很大,是再合适不过的控制韩信的人选。
按照袁生所献的计策,刘邦从南面的武关离开脚下这片高原,沿着原领地的旷野向东南方向前进,进入宛城和叶城,试图从南边给项羽个小小的刺激。
项羽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简直像只苍蝇!”
项羽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然而,若不猛扑过去把刘邦打个落花流水,他就咽不下这口气,因此赶紧南下,解除了对荥阳城的包围。项羽所采取的行动,并不符合“作战要绝对冷静”这一要求,只能说是感情用事。
另一方面,韩信已基本上把魏平定了。在此前后,刘邦下了一道“废除魏国名”的命令。早有传闻说韩信想当魏王,这道命令也许就是为了事先堵死这条路。由于这段原委,魏的全部领域就改称为“河东郡”。
这不单单是个改变名称的问题,同时也是个证据,表明刘邦大本营的国家思想正在从封建诸侯制转向郡县制。郡县制原是秦的始皇帝创立的制度,尽管汉要灭秦,但还是在魏承袭了秦的遗制。在此期间,韩信一直在河东郡的安邑。
刚好在这个时候,老迈的张耳率领一支新组建的队伍赶来了。张耳内心有些不安,暗想:“自己在这个时候去安邑,韩信会不会以为要受监视,心里不痛快呢?”
事实上,韩信的做法截然相反。
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迎宴会,诚心诚意地款待张耳。
“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韩信先开口说道。
放心什么呢?张耳没有回答,打定主意细心观察韩信的表情。
“能够放心地干事情了。”
说这句话时,韩信脸上挂着饱经风霜般的笑容。
“我的德不够。”韩信又说。
他还讲到:正因为如此,在镇抚魏的问题上很棘手,不过有大人您来到这里,魏的上下人等就会心甘情愿地归顺于汉了。韩信给张耳留下的印象也很好,看上去是一个生来就以工作为重的人。
汉王刘邦早已有一道命令下达到这里。
“先讨伐代,接下去是赵。可能的话,把燕和齐也要并入版图!”这真是一道贪得无厌的命令。
所谓代国,本是一块极小的地盘。以现在的地理位置来讲,就是指太原和大同两市之间的代县和繁峙县一带。代在春秋时期属于晋国,到了战国时期又属于赵国。在地理位置上受军阀割据的影响,一直处于半独立的状态。
“代距匈奴领地很近,这将是一次相当规模的远征。”
韩信对张耳说,随即制作了大量保证供水的水桶,准备足了军粮。从重视后勤补给这类军队日常生活保障方面的问题来看,韩信并不是一个只靠奇谋异术的军事指挥家。
韩信干得很漂亮。
农历闰九月征北灭代,活捉宰相夏说(代国事实上的统治者。代王就是辅佐赵王的陈余)。韩信并没有把他杀掉。
“不许杀掉!”
这也是刘邦的方针。不杀敌军统帅有利于争取敌军士卒的心,可以把他们立即编人自己的部队。韩信的军队壮大了许多。
然而,在主战场方面,刘邦却正在为兵员不足而大伤脑筋,听到韩信胜利的消息,立即发来指示:“把兵送到这边来!”
韩信照办不误,但这也给人一种印象,觉得韩信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给刘邦补充兵员。
接着,韩信进入了赵国。
赵国的赵王只是徒有虚名。
赵国事实上的主人是陈余。关于陈余的情况,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
他是张耳早先的盟友,后来两人同时成了赵的头号人物,关系开始恶化,张耳便投奔到刘邦旗下,彼此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陈余还真有点旧志士出身的派头,在个人方面也颇有受人欢迎的魅力;但在决策大局时就显得魄力不足,优柔寡断。在赵国,就有人批评他说:“陈余是个聪明人,可惜他把大部分智慧都用到维持体面和追逐私利上去了。这样一来就跟蠢人没什么差别了。”
也有人说:“陈余的人品,说穿了恐怕就和在乡下教书的村夫子差不多吧!不过,即使他当了村夫子,孩子们也不会来的,因为他太利欲熏心了。”
当然,这种评价也许有些过分。
面对韩信军队即将到来的消息,陈余十分谨慎小心,首先着手调查:“韩信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多报告里都说:“一句话,只不过是淮阴的一个无名小卒。”
这正符合陈余的心意。陈余本来就不想放在心上的。自己从秦朝时起就四处奔走,在秦末之乱中转战八方,比较起来,韩信只不过是个稚气未除的小毛孩子。
关于韩信军队的人数,也众说纷纭。起初,有人报告说十万,但随着搜集来的情报不断增多,最后竟减到了两万。
“这就对了!小毛孩子怎么可能率领十万大军!”
陈余大大松了一口气。韩信军队实际上并没有两万,这个数字跟真实情况还是比较接近的,因为韩信的兵力被刘邦调走得太多了。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来,韩信军队从原来的魏国向代、赵两个小国北部行军的路线,如今已通了铁路(同蒲线)。
以现在的行政区划来讲,就是山西省。几乎整个境内都是黄土高原,有几条山脉南北并行,山脉和峡谷都覆盖着很厚的黄土层,树木也很稀少。其间有一条汾河流过,恰似由北向南将高原劈成两半。汾河两岸都是黑黢黢的断崖,有很多如波浪般起伏的灰色山丘。河水不断地冲刷,大量的泥沙淤积在两岸,形成大片沃土。韩信和他的队伍所通过的道路,就正好是沿着汾河河谷向前延伸的。
从地名来讲,韩信军就是经曲沃、平阳(现在的临汾)、介休,穿过榆次(在太原以南),从这一带向东拐去。黄土高原渐次降低,不久河北平原就展现在眼前,他们来到现在的石家庄市附近。
只有这条通往河北平原的路被称为最后一道难关,路的前方,刚好被从北方绵延过来的太行山的南端遮挡住了。
这一带的地形堪称奇特无比。简直就像老天爷用尖刀把山地橫七竖八地切开一般,峡谷又细又长。尽管这些峡谷形成了天然开凿的山路或通道,但绝大多数都无法容得下兵马并排通行,必须排成一字长蛇阵才能走过去。这一带都把这种天然通道叫做——陉。
其中以称为井陉的天然通道最为出名,韩信军队要想到河北平原去,非得走井陉这条路不可。自古以来,在快到平原之前,这里就形成了一道关口,人们管它叫土门关,也称其为井陉口。
自古就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只要扼守住井陉口,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都休想从这里通过。”
赵的军机会议上也得出了这个结论。赵把大军展开以静待动,想趁韩信如爬行一般刚要从井陉口来到平原上时,当场把他活捉。
从井陘口出来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叫泜水的河流,渡过这条河,有一座名叫井陉的小城。
这座城很小,周围的城墙很粗糙,是用就近的黄土和成泥,晒干后马马虎虎垒起来的。
当时,赵的国都在襄国(旧称信都),但陈余还是把军队集结到这座作~为预定战场的井陉城附近。所集结的人数号称有二十万,由陈余亲自指挥,还带上了徒有虚名的赵王。赵王本是旧王族的后裔,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好人。
正值金秋十月。据说,陈余来到井——城布完阵之后,为军容的威武雄壮和阵形之完美无瑕陶醉不已。尽管主阵地在井陉城,但在周围一带还是配备了兵员,修筑了各式各样的小型工事。仿佛要为这一庞大阵容锦上添花一般,从阵前流过的泜水刚好形成了天然的外壕。陈余还对上将军李左车说:“多年来,我一直为建立赵国而不遗余力,看来这项工作终于有了成果。请看我这阵势有多么漂亮!”
陈余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美男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站到他跟前的人都会自惭形秽。
陈余从年轻时起就是个儒家信徒,始终注意容颜仪表的端庄,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陈余喜欢抽象地思考问题,在他眼里看来,眼下这漂亮的阵容恐怕正是一种美吧!
“广武君。”陈余以尊称叫了李左车一声。
“这才叫王者之师啊!”
“神经有点不正常了吧?”
李左车心想。陈余年轻时办事就很不可靠,明明与张耳结下了刎颈之交,但有一次在战场上一心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竟故意将张耳置于死地而不顾。他追求飞黄腾达的欲望异常强烈,甚至为此多次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当了赵的主宰者之后,又装起豁达大度的圣人君子来了。李左车虽说是这位陈余所收容和提拔起来的人,但对他的那种狗屁逻辑和陈腐说教,却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广武君,看到如此精美壮观的阵形,你该明白自己的作战方案是错误的了吧?”
确实,大军在这里展开之前,李左车曾制定了一项作战方案,却遭到陈余的否决。
“韩信的不利之处,正在于他要通过井陉这道难关。”
当时李左车说。韩信的辎重部队要通过狭窄的小路赶到这里。如果把这支辎重部队与主力部队切断联系,他们就成了一支孤军,我们不用动一刀一枪,就能使他们坐以待毙。请拨给我三万士兵,我们抄近路接近韩信军队,首先把他们的粮食夺过来,再把主力部队分割成若干段,使他们彻底失去战斗力。然而陈余却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你说的是什么呀?”
陈余一开口就讲了一大套陈腐不堪的基本理论。他说:兵书上讲,兵的数量若是十倍于敌,就把对方包围起来;若是二倍,就主动出击。现在我们是十倍于敌,再加上敌人是孤军深人,已经疲惫不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若用智取,肯定会被邻国看成是胆小鬼,从而遭到人家的蔑视。陈余说:“大军应堂堂正正地进行战斗。”这不是在作战,简直是在图虚名。
李左车作为一位战术家,甚至连其他国家都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不违抗陈余的意志,只在内心里感到不安:“这人还不知道韩信的厉害。”
李左车曾对韩信以往的作战情况作过周密调查,知道韩信绝非等闲之辈。
“对韩信不可小瞧。”李左车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而陈余却变了脸色,没有再讲下去。
陈余这个人有个毛病,在这种场合,往往会无缘无故地显现出一副傲慢不逊的样子。他虽然经历过几次战斗,但并无军事才能,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很怕被人知道。方才也不例外,他故意摆架子,正是由于他担心李左车会触及这块见不得人的地方。李左车也只好保持沉默了。
而在另一方面,韩信对李左车却很尊敬,甚至还有点害怕。
韩信进行作战准备,先决条件是细致周到的情报搜集工作。张耳过去曾是赵的显要人物,在陈余身边有许多老朋友。韩信给这些人甜头,求他们将陈余军中的情报一一送出,上面那份情报早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韩信心想:“只要井陉那条小路能畅通无阻,这一仗看来就有把握了。”
靠着这份情报,他放心大胆地通过了井陉那条狭窄的山路。在快到井陉口还有四十里路的山里,他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安营扎寨,同时作好最后的进攻准备。
由于韩信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这次战役成了流传后世的著名的“背水一战”。他首先组成一支奇袭用的两千人队伍,让每个人都拿一面作为汉军标志的红旗,命令他们:“避开敌人,悄悄穿过山里面的小路,赶到能从山上望到敌人井陉城的地方埋伏起来!”
韩信向这支部队发布的另一道命令是: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我假装失败,率军逃走。这时敌人可能会倾巢出动,丢下井陉城和所有营寨前来追赶,你们要不失时机地冲进敌城和营寨,一面挨一面地竖起汉的红色旗帜!
第二天的凌晨时分,韩信把全军——其实也只不过约有二万人——分成三队,趁天还没有大亮,让大家简单吃了点饭。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把所有领队的战将都叫到一起,说:“正式的早饭,等战斗结束以后再吃!”
所有将领都吃了一惊。韩信这句话的意思是:早饭前结束战斗,我们必胜。据说在场的人都在心中发出冷笑,由此可以看出,这个时期,韩信的才干甚至还没有被自己的军队充分了解。——
他在头天晚上就让准备奇袭的部队出发了,第二天天亮之前才让一万人的主力部队出发。临出发之前,他对主力部队的将领们说:“我将最后出击。”
然后才讲出了自己的作战意图。他用干树枝在地上画出敌人军阵的部署情况及附近的地形,最后画了一条又长又粗的线,说:“这是泜水的河道。”
他对将领们说:各位要进入这条泜水河道的内侧——敌人阵地一侧——去布阵!也就是说,要背靠泜水。
“这样可就是背水作战了。”
众将都吃了一惊。背水之阵主凶,乃是兵家一戒。兵书上指出的正确布阵地点,是山陵在右,水泽在前或在左。敌方的赵军就是这样布阵的。
韩信的命令刚好违反了常识。
“如果敌军攻上来怎么办呢?”
“可以背水作战。我马上率领最后一支队伍出击。”
“将军到来之前,敌军就攻上来,后果会怎样呢?”岂不只能跳进背后的河里淹死了吗?韩信答道:“敌人决不会出击的。”
他好像已经把敌人看透了:敌人想要的是主帅韩信的脑袋,只要在战场上抓住韩信,汉军就四散逃命了。纵使先头部队背水布阵,敌军也不会前来进攻,因为若主动进攻把汉军击溃,韩信亲率的主力部队就会不战而逃。敌人有了这种想法,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韩信说:“再讲一遍,敌军肯定会等到我的大旗从山里出来。”
当一万人的先头部队出井陉口,来到广阔原野时,一切还都笼罩在夜幕之中。赵军见到韩信队伍的大量松明火把,便派出探报不停地仔细侦察动静,很快就弄清了他们是背靠泜水布的阵,连士卒都放声大笑起来,众口一词地说:“韩信不懂兵法!”
韩信希望得到的,正是这种嘲笑。
天空很快就开始放亮,韩信本人率领的队伍从井陘口出现了。帅旗翻滚,鼓声大作,韩信队伍向赵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先到的主力部队变为第二梯队,静静地待在泜水河畔。发起进攻的只是韩信和张耳亲率的部队。
“好,时机已到!”陈余向众将发出了命令。
所有城垒一下子把营门全部打开,各路队伍争先恐后地拥了出去。世上有云:大军无战法,只要有声势就足够了。甚至连李左车心里也有这个看法。赵军如波涛汹涌的海啸一般猛扑过来,很快就与韩信的队伍交上了手。
韩信与自己的部队一起当了诱饵。尽管在当时有叫“诱饵战”的战法,但由主帅及其所率部队亲自充当诱饵,却是前所未闻的事情。
刀光剑影,乱箭穿梭,这一切就发生在韩信的眼前。其直属部队虽英勇善战,但很快就败得七零八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大家一窝蜂逃到第二梯队的阵营里。这时再也无处可逃,因为河水挡住了去路。太阳从东方升起,湍急的河水无声地流淌着,黑糊糊的,看上去有如溶进了铅水一般。
韩信朝敌人那边拨转马头,大声喊道:“拼啊!”
再逃就只有淹死在河里,与其这样,还不如厮杀一场,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要想保住性命,就只有打败敌人这一条路,面对生死关头,每个人脑子里都只有这一个想法。
“不愿死的,杀呀!”
一直到最底层的小头头,全都异口同声地这样喊着,韩信亲率的部队和第二梯队结成一体朝敌军猛冲过去。但是,赵军兵多将广,韩信方面势单力薄,在杀气冲天的战场上,说到底还是赵军方面处于有利的地位。
就在这时,战场的一角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韩信埋伏起来的那支两千人的队伍从山里冒出来了,飞速冲人赵军的空城和营垒,并在城头和营垒顶上竖起了两千面红旗。赵军顿时陷入一片惊恐之中。
“汉军已经杀死赵王和陈余,把城垒都夺走啦!”
这是赵军将士共同的看法。士兵开始往老家奔逃,终于全线崩溃而不可收拾。陈余当时也在这些士兵里面。他一个劲地喊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而实际上他自己也是想逃命的,随便哪儿都行,只要能跑掉就成。就在这会儿工夫,占领空城的队伍杀将出来,与背水而战的部队同时向赵军展开了夹击。
战斗很快宣告结束,赵王、陈余,还有李左车,统统都被生擒活捉。韩信按出发前的许诺,命令全军休息,并送上了早餐。
中午过后,韩信把赵王送到刘邦那里。至于陈余,则只好将他的生命结束,将他拉到河边,将脑袋砍下。陈余的脑袋还戴着头盔,就滚落到了地下。
李左车被捆绑着拉到韩信面前。韩信亲自为他松绑,口里说道:“我想拜将军为师。”
这使自家官兵和李左车都吃了一惊。韩信照自己所说的那样,请李左车面东而坐,自己则朝西坐下,行了师徒之礼。“真是个怪人!”张耳在心里说道。
晚上,韩信来到张耳帐中,商量对新占领的赵这块领土的治理办法。韩信又说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张耳大人,您应该做赵王。”使张耳吃惊的是,作为一名武将的韩信竟然说出了帝王般的话语。可怕的是,韩信竟和自己这个下属在一起随便谈论这种事,如果让汉王刘邦知道——他当然会知道的——不知要遭到多大怀疑呢!
“这恐怕是理所当然的吧?”
韩信说。在德和人缘两方面,有资格治理赵的人,普天之下非张耳莫。
“假如是太平盛世,那将另当别论。”
韩信说:“那将由天子决定。”
然而现在是非常时期,刘邦本身也正自顾不暇。韩信先前攻下魏国后,曾把那里的士兵送给刘邦,现在又不得不再次把赵的士兵送去。韩信说:为了使赵的父老们心服口服,只有张耳当上赵王才能办到。
“为了汉的胜利,您要立即当赵王,此外没有别的选择。”
“情况确实如此,不过……”
不过,天下舆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位老人心想。刘邦和他的心腹们肯定会认为:难道韩信竟骄傲得连一国之君都要决定了吗?
“韩信将军,您的处境会变坏呀!”
张耳说。韩信对这句话的含义根本就无法理解。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赵人宣布:从今天起,张耳殿下就是赵王。与此同时,他又把自己的意见写下来送到刘邦跟前,以求得到刘邦的事后批准。
没过多久,刘邦那边就来了简明的答复:“照办!”
同时还把赵王的印玺也送了过来,然而这并不等于传达了刘邦的真实感情。
“如何对付齐呢?”
从井陉口之战胜利的第二天起,韩信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真想马上趁热打铁,把北边的燕和东边的齐彻底打垮。可是,他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韩信找师父商量。师父指的是李左车。
尽管李左车一再推辞,但韩信却缠住不放,硬是要听听师父的意见。因此,李左车便以妇人一般柔和的嗓音答道:“让士兵休养生息至为重要。还有,向燕和齐发起远征,倘若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恐怕是会吃败仗的。”
韩信以孩子般的爽快劲头听从了李左车的建议。
“韩信的性格里,恐怕还缺少点什么东西吧?”张耳暗自想道。韩信对一个俘虏的敌将推崇备至,还称做师父,听到他的只言片语,竟乖乖地奉为圭臬。
“简直是个孩子!”
张耳有时这样想,可一想到井——口那次记忆犹新的胜仗,又觉得实在是不可小瞧这个人。
本来,张耳一直有个想法,以为韩信是不该有什么师父的。韩信虽说是将军,但从刘邦所在的位置来看,也只不过是一名走卒而已,只要按照刘邦的政治方针和战略意图管好一个局部,就算万事大吉了。所谓师父,大概只有被项羽尊崇为亚父的范增才配得上吧!对于刘邦来说,张良也可以被看做师父。师父的使命是负责考虑全局性的政治问题和战略方针,区区一员武将有什么必要拜师呢?如果说有必要,岂不就证明韩信是有某种野心吗?
“可不能跟韩信太亲近了。”
张耳心里在提醒自己。意思是说:万一今后刘邦怀疑韩信谋反时,说不定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的。
还有一件使张耳尤其感到滑稽的事,他在心里说:“什么李左车,他是当那块师父的料吗?”
作为一名士卒出身的将军,李左车当然熟悉粮草补给方面的问题,但他似乎根本就不具备那种看透天下大势、制定全局性政治策略的头脑。
韩信竟要跟在只有这么点水平的人屁股后头乱转,还口口声声地尊称为:“师父”。
“看来也是个名实很不相符的人。”
伟大的天才总有一颗典型的孩童般的心,张耳力图用这句话来解释韩信的所作所为。
韩信不得不跟张耳告别,把这位老人留在赵的地盘上,自己则率军南下,来到魏(河东郡)最南部的黄河附近,这才安营扎寨。
他重新把大本营设在一座叫修武(河南省境内)的小城。
修武是个具有县城规模的城郭,周朝时叫宁,是个村落,当时管村落叫邑。由于地处黄河流域,而黄河流域又是文明开发比较早的地区,所以这里土地肥沃,人口众多,最适宜于征集士兵和粮食。
韩信在这里为日后攻齐作准备。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李左车越来越看重了。
在从赵返回修武的漫长的行军途中,韩信从李左车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位师父总是现出一副木然得令人不得要领的面孔,平时沉默寡言,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谈论什么。
李左车专心致志而又十分有条理地千着部队日常事务方面的工作,比如决定宿营地点、安排粮食运送及分配等。韩信是个重视粮草补给的人,但因其只是一介书生出身,对具体事务并不熟悉。任何一次作战的成功都是日常具体事务工作积累的结果,韩信只需观察李左车的一举一动,就可以了解到具体事务工作的全貌。
比如,有一天,一名残暴的士兵伤了人,把他关进牢笼里还不老实,但后来眼看着安静下来,变得乖乖的了。
韩信问李左车这是什么缘故,李左车说:“只是把饭菜里的盐逐渐减少了。”
盐一减少,人就没有力气,李左车把这项常识当成了驾驭士兵的一个方法。这项智慧简直有点近于狡猾。当那人没有力气的时候,再让同乡的人去进行说服教育。
在修武,李左车担负了两项任务,一项是负责训练士兵,一项是具体负责收集粮食,并把粮食分别积存在去齐沿途的每一个驿站里。同时,他一面在士兵伙食里增加油,一面有组织地普及做好饭菜的技术。
“韩信将军的队伍,连吃的东西都香喷喷的!”得到这么好的评价,全仗李左车的功劳。
韩信就是管这么一个人叫师父的。对于这样一个用减盐的办法使凶暴士兵变得老实的人,韩信自然不是把他当成那种能得天下的师父来对待的。
可以说,连张耳也没能真正看清韩信这个人。
还有,韩信回到旧魏南端的修武,把这里作为养精蓄锐的根据地,这既不利于治理已经灭掉的魏,而且在盯住下一个进攻目标燕和齐时,也显得太远了一些。
唯一的理由就是修武在地理位置上靠近刘邦的战线。韩信认为在这里便于接受来自刘邦的命令或联络,然而刘邦的大本营却不这样认为。“明明韩信已经接受了伐齐的命令,却为何要返回修武呢?”谁心里都会画上个问号。
“汉的幕僚将军都不学无术,所以问题不大。不过……”连老郦生也对韩信的欠考虑行为有些担心了。说到修武,古时候,周武王为了讨伐当朝天子殷纣王,曾在这里练过兵,大功告成之后才把宁邑改名为修武的。说起来,这里正是一块与谋反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井陉口一战使韩信成了英雄。旧魏的人们在心里都把韩信看成了神仙一般,这个消息也传进了郦生的耳朵。
“这回可麻烦了!”
郦生不由得替韩信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