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惹她哭

雨丝万条,纷乱砸在伞面上,兰芙收了伞走进家门,恰好与从外面回来的祁明昀撞个正着。

“你去哪了?”

她去街上走了一趟,与姜憬玩得酣然,心中的憋闷全消,与祁明昀说话时也一如往常般随和自然。

祁明昀拎着装满油菜的菜篮,眉骨沾上几滴雨水,收了伞走进檐下,笑道:“怎的这般快就回来了,我去侧边园子里摘了些油菜,打算晌午下面吃。”

兰芙喔声回应,倏然望见檐下有把半撑的青色油纸伞,头往屋里一探,“家里有客人来?”

祁明昀眉心微凛,那把刺目的伞宛如开鞘利刃,尝试划开他以谎言装饰的幕布背后的真相。

这是他初次慌了神。

他擦了擦手心的雨水,端的风轻云淡:“昨日丢了一把伞,方才去村口的货物店里买了把新的,回来时正好下雨,便将新伞撑开吹晾,拿了把旧伞去摘菜。”

“收进来罢,莫被风吹跑了。”兰芙拎着满手重物,自然无闲心对一把伞起疑,挎着满满当当的篮子往屋里走。

祁明昀沉沉凝望这把差点拆穿弥天大谎的伞,端敛收紧心神骤然松散。

还是大意了,竟将它忘了。

兰芙进了屋,从篮中抱出一堆打牙祭的零嘴,最后取出垫在篮底的牛皮纸,层层打开,赫然是一封完好无损的信。

“你的信。”她将信给祁明昀,“我怕被雨淋湿,会糊了字迹,特意去纸铺买了张牛皮纸包裹。”

“多谢阿芙。”祁明昀迫不及待取过,先察看信封底部的黑月印标识,再检查信封口的封蜡并未拆封,才全然放心地拆开。

“那些人没打我,掌柜还说要请我喝茶呢,我怕耽搁了时辰,才回绝了他们。”她倒出一把盐渍蚕豆,咯吱咯吱吃起来,又叽叽喳喳与他说起街上见闻。

“表哥,街上新开了一家馄饨铺子,从外面过闻着可香了,下回我们去吃好不好?”

“兴安药铺有个贪得无厌的伙计,小憬抓了半副药,他居然要收八十文钱,我问他敢不敢当着大伙的面称量,他当即就改口说自己花了眼。”

“街上来了好多奇怪的官兵,个个骑马佩刀,撞倒了人都不扶,茶摊上的百姓都在议论,说他们是从……”

祁明昀一直低头看信,对她说的这些闲话置若罔闻,直至听到这最后一句,他眸光骤暗,偏过头问:“说他们是什么?”

兰芙被他冷落,气恼地将蚕豆壳一把洒在地上,板起脸鼓气:“不知道!我说了这么久,你一句都不理我,我不同你讲了。”

他盯着信瞧了这么久都不理她一句,连嗯一声都懒的敷衍搪塞,可见那边局势已定,他如今归心似箭,用完她这方栖身之所便想一走了之,不肯再与她虚与委蛇,假意殷勤了。

难道从前那些都是哄骗她的吗?

她忆起他许诺的字字句句,一幅幅亲昵暧昧之景轰然倒塌,嘈杂雨声将一丝委屈无限放大,她拖过凳子坐到远处,背身抹泪,细窄的肩膀耸动。

祁明昀呼吸微滞,灼燥再次横溢心头。

信上的整洁字迹似能千变万化,即刻变得丑陋歪斜,杂乱无章,刺得他眼疼心烦,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这些废物,跟他这么久,传个信都不会传,等他回去定要剁了这些人的手。

兰芙还在哭。

祁明昀万般无奈,这是他初次见她生这般大的气,从前总蓄意欺负她,她虽也不情愿,可都不曾这般委屈。

“阿芙。”他端了张长凳捱坐她身旁,扯了扯她的衣角,尝试搂过她的手。

“别碰我。”兰芙将脸深埋在膝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到嘴角,“你不是要回京了吗,你家大业大,日后找个知书达理、花容月貌的富家小姐成婚,何苦招惹我这大字不识、相貌粗鄙的乡野村姑。如今好了,你拆信拆得那样急,想必是不出几日便有人来接你了,你若嫌弃我,眼下也无需同我演戏了。你不必担心我日后会去找你麻烦,我只当与你是桩荒唐事,就此忘却。”

“阿芙,我对你真心实意,从无一丝欺瞒,何来嫌弃。”

祁明昀也不知自己这番话有多少情真意切,眼下只想先将她哄安稳了,只因京中谋事未成,自己便要在此处呆上好些时日,期间还得利用她为自己传递信物,收取消息。

“在我心中,旁的女子不及你半分出众,若我再无起复之机,我便待在你身旁,护你周全,若我能东山再起,定会带你回京,明媒正娶,绝不负你。”

一番话说的深情款款,字字入腑,兰芙的啜泣缓缓平息,沉默良久,挤出一句细语:“那你方才为何不理我,也不曾看我一眼。”

祁明昀顺势揽过她,眼底浓沉的哀戚之色压得他宽厚的肩都沉了几分,“家中一位长辈病逝了,他是我叔父,从小便待我亲和宽厚,我看了信,一时难以接受,想到如今受困于此,连为叔父送终都……”

兰芙泣声顿止,心头一揪,愧疚便在心底徐徐缓释,不再排斥他伸来的手,反而抬起湿漉漉的眼望向他,“真的吗?”

祁明昀拿出信,呈放在她膝头,“你若不信,可自行拆开看。”

左右她也不认得几个字,墨玄司的专用信件通常是以暗符为主,字墨为辅,她就算将这张纸翻烂也等闲看不出个一知半解。

兰芙观他神色低落,薄唇紧抿,显然浸于亲人离世的悲伤之中,早已深信他的话,并未拆开他的信。

这种伤痛摧心泣血,她经历过,所以懂得。

原来是误会了他,他经历亲人离世,自己还同他说趣闻轶事,可叫他怎么回答才好。

“对不起,我不知道。”

祁明昀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稳稳落下,“无妨,怪我,冷落了你。”

他欲搭上她垂在膝头的手,却意外触碰到一片冰凉,这才发觉她双膝以下的衣摆湿濡淋漓,沾满了污浊的泥渍。

“衣裳怎么湿了这么多?”

“我走那条街替你送信,撞上一队骑马的官兵,领头的那个人纵马飞奔,我被那马撞倒,跌进水坑里,疼死我了。”兰芙揉着生痛的膝盖,长睫上还垂着晶莹泪珠。

祁明昀故意问道:“镇上怎会有兵马,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我哪知道啊。”兰芙果然嗫喏开口,“听那些百姓说,是从什么五坊司来的。”

五坊司。

祁明昀瞳孔微震。

南齐皇室岌岌可危,老皇帝嗜杀成性,身旁无堪用良将,吴王虽软弱无能,投靠他麾下的幕僚谋士却众多,如今风头正盛,势如破竹。

他收到的信中也的确提及吴王收复江南五坊,意图驻兵永、安、徐三州,与老皇帝对峙,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照此长驱直入之势,最迟明年春,南齐朝堂就该改朝换代。

“表哥,五坊司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祁明昀匆匆搪塞揭过,因担忧京中局势,问及她的伤势时便显得漫不经心问,“膝盖可曾擦伤了?我看看。”

只是擦破点皮,并无大碍,随意涂抹了些膏药后,兰芙便去洗菜下锅煮面。她念及祁明昀亲人刚走,本就哀伤难抑,自己今日还那样误会他,真是不该耍这等无理取闹的性子,是以这顿饭她亲力亲为,未曾使唤他做事。

次日,和风细雨,枣台村游荡着几位县衙来的差役。

村口大樟树下议论纷纷:“来了差役,是来做什么的?”

“听说镇上的赵东大老爷已经好几日寻不到人了,有人说瞧见他十五那日往咱们村来过,赵家去报了官,县太爷谴了差役来寻人。”

“嘿,怪事!”

清晨,妇人们照常去濛山下的溪边洗菜浣衣,靠近河岸时,便见五六只柴犬围在一处撕咬着什么,如今正值秋末天寒,少见的蝇虫却在那块地方嗡嗡乱舞。

年轻的妇人拿着竹竿上前驱赶,柴犬一哄而散后,竟露出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来。

“啊——”妇人吓得双腿瘫软,“死人,死人!”

七八位妇人掩面尖叫,奔走相告。

任银朱正好来洗菜,循着人群聚集处挤进去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那尸身糊满了血,被狗扯得满地都是碎肉,眼珠子外翻,可怖骇然。

她认出此人后,手脚冰冷僵麻,心都要跳到嗓子眼。

这、这不是赵东吗?

听说他从十五那日就失踪了,如今人死在这,那他许是得了她的暗号,来过枣台村的啊。

难不成与兰芙那丫头有关系?若赵东去过她家,未曾得逞,反被制服……

可她一个女儿家,又怎么敢杀人。

逆着人群一路走到村口,见赵家来了人,哭得昏天黑地,尸首被差役抬走,赵夫人昭告村民说要重金寻凶。

任银朱将一颗菜心掐得稀烂,心底生起个疙瘩,越想越不对劲,转身往兰诚家走去。

下雨天外头的活干不了,屋里的活也不能闲着,田莲香坐在窗边纳鞋底,老远便见一道人影扭过来。

“呦,大嫂,绣花呢。”任银朱靠在窗口。

田莲香掀了掀眼皮,甚至不欲起来斟茶与她喝,兀自穿着手上的针,淡淡道:“下雨天,也就只能做做屋里的活。”

任银朱殷切套近乎:“大哥不在家?”

“出去了,替人锻桌子去了。”

“大嫂,你听说了没有?村里死了人,来了好一伙官差!”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田莲香睨她一眼,“管他死了谁呢,自家关起门来,左右落不到自家头上。”

任银朱本想旁敲侧击套田莲香些话,可此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她不由得眼神一阴。

恰好此时兰诚牵着阿旺出来,撞见任银朱,微微一愣,浅浅点了点头。

任银朱慈和一笑,将刚洗好的那把青菜放到窗台上,笑道:“家里种的白菜,拿给各家尝尝,大嫂别嫌弃才是。时候不早了,我家奇儿还在白石山没回来,家里的活还无人干呢,我得回去将地里的秧苗扯块布挡起来,免得被雨打蔫了。”

她迈下几步台阶,又转头问兰诚,“诚哥儿,你上回与子明去白石山去了几日啊?怎么我家奇儿还没回来,别是藏哪处躲懒去了。”

兰诚并未多想,坦然比划:上次与表弟是十三去的,十五晚上便回来了。这几日下雨,山路湿滑,不便干活,兰奇耽搁了几日也是正常的。

任银朱套出话,心满意足地离去。

十五晚上便回来了?

赵东十五晚上来枣台村极有可能就是去兰芙家,姓齐的那小子也是十五晚上回来的,兰芙绝对不敢对赵东下此狠手,可一个大男人就不一定了!

今日赵家的重金,她非得领了不可!

“上官,我要报官,我知道是谁杀了赵东!”

兰芙坐在房中绣花,抓了一把葡萄干进嘴,哼着清歌,自然不知外头死了人的事。

祁明昀一早去了村东挑水,还不见回来。

她绣得有些犯困,没等来祁明昀,却等来了行色匆匆的兰诚。

“兰诚哥,有什么事吗?”

方才三婶提及白石山,兰诚才想起上回收药草还欠祁明昀几个铜板,想着今日下雨,赶各自都在家,便过来把钱还了。

走到村口却见官兵成群,众人围在一处谈论死了人。

凑近一听,听出了不得了的事。

他神色慌张,急切比划:不好了阿芙,镇上的赵东死在我们村,不知是何人报官,说是你和表弟谋害了他,官差正往你家来呢。

兰芙瞳孔骤缩,浑身发胀,这几个字如数道冰棱狠狠扎在她心间,赵东怎会死了?表哥分明说是把人打昏了,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不行,表哥他不能见官,若是见了官被仇家发现,寡不敌众,他的处境定然不会好。

她极力安抚跳动的心神,微喘几口浊气,“兰诚哥,你帮我个忙。表哥去了村东挑水,你去路上碰他,若是撞见了他,就叫他先去山里躲躲,千万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