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帝看着叶行远,越看越是喜爱。原本他对这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就甚好,是真名士自风流,叶行远那些风流韵事,便让皇帝津津乐道。
没想到这少年还秉性忠义,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心中实有君父,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皇帝走到叶行远面前,温言询问,“你可愿为官?”
安太监一个激灵,隆平帝可难得用这么温柔的语声说话,就是对自己的儿子也没那么客气。这小子不过是个举人,何必如此厚待,要封官便封官就是?还要主动询问他的意愿?这荣宠可是没边了。
这一场大戏演完,叶行远也有心理准备,今天效果真是没话说。只能说运气来了连山都挡不住,如果没有人故意使坏,鸦神的表现绝对不会这么给力,自己当然也不会得到皇帝这样的待遇。
不过仍然不能为暂时的成功冲昏头脑,仍旧得按照既定计划一步一步来。叶行远不卑不亢道:“学生乃是圣人门徒,学而优则仕,为朝廷分忧为百姓效力有何不愿?只是愿走科举正途。”
第一先表示我当然是愿意当官的,要谢谢皇上的好意,可不是什么想要隐逸山林的大儒,这个基本概念必须明晰。
第二呢,还是得表明态度,我虽然想当官,但要走科举,不想要以举人之身出仕。
这差别可就大了。要是以举人之身为官,就算是皇帝破格提拔,起点再高,以后的升官也受到很大的限制。一路会宠臣路线难得正果,为叶行远所不取。
如果从进士起步,那各方面评选提拔都会占优势,再加上有皇帝罩着,怎么也吃不了亏。在入宫之前,叶行远就做了这个决定,就算是皇帝要封他官,他也会坚辞不受,何况只是这么客气的询问。
“这也是正理。”叶行远的苦衷隆平帝当然明白,皇帝虽然代表天命,但是文武百官掌控天机。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很多时候并不能够随心所欲,而是必须按照既定的规则来办事。
如果只是给一个举人受低品级的官位,那当然可以由皇帝一言而决,内阁也犯不着为了这个来与皇帝争执。但是日后的前程,却不是隆平帝可以轻许,升官评判,一看政绩二看功德,皇帝的意愿反而要排到最后,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所以叶行远想先博进士再当官,这才是清醒的想法,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好意而昏头,倒是个可造之才。
隆平帝笑道:“听闻你诗名远扬,又是一省解元,想必文章也是不错的,不过会试可非易事,你可有把握?”
定湖省的文教还算不错,不过毕竟不能与江南文风兴盛之地相比。会试极难,纵然是解元也不能保证得一个进士出身,就算没有落榜,若是落到三甲同进士,未免就有些美中不足。
敢情我封印如今的三篇大文章,圣上你是根本没看过吧?叶行远心中嘀咕,真不知道这封印入京的文章到底送到了哪儿去,不过隆平帝大约确实不耐烦这些八股文字,没看过才是正常。
以这位君主流传在外界的名声来看,他不能算是耽于享乐,也能说是爱好广泛,精力充沛,但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明君。当然朝中诸位大人为尊者讳,虽然谏言都不客气,但已经算是文过饰非了。
隆平帝在位期间甚为怠政,除了登位的头三年之外时常罢朝,军国重事多托付于内阁。又多次采选后宫美人,兴江南花石纲,各地进献祥瑞之风四起,听说还有白龙鱼服的荒唐行径。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直坚持轻徭薄赋——可惜这一点差不多尽数被地方上名目繁多的各种征收提留给掩盖了,老百姓的负担仍然极重,也没人会念皇帝的好。
由于圣人教化,天机系统的存在,即使代表天命的皇帝不关心政事,在内阁的带领之下,朝廷仍然能够正常的运转。大概就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隆平帝才充分放权,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圣天子垂拱而治。
听说皇帝对科举盛事都不甚热衷,前几届琼林宴上还发生过认错状元的糗事,封印入京的文章固然都是惊天动地,但这位天子不看却也理所当然。
叶行远思忖一阵便答道:“圣人天机奥妙,岂是吾辈俗人所能轻解?会试乃国家大典,学生不敢妄言,不过尽力而为,必不负陛下厚望。”
隆平帝拍掌笑道:“少年人就该有些志气,我看你这样子便是状元也当得,不过若是让我来点,却让你小子中个探花。”
安太监听隆平帝今天高兴越说越不成话,连忙抹着冷汗阻止道:“万岁爷慎言,这些话儿要是让外朝那些大人听到了,只怕又要上书规谏……”
隆平帝也知道自己调笑过头,不过还是老大不乐意,恼道:“我们自己人关起门来说说话,只是玩笑而已,他们又岂能当真?这科举排位,皆属天机,我也不能置喙,难道还不能说说笑话么?”
会试主考应该是本朝的大学士,此时大约还未确定,但即使是主考官也不能决定考生最后的名次,当然皇帝就更不能干涉,能到这一步的举子取与不取,有何名次,都是天机确认。
皇帝与大学士也无非是代天选才罢了,所谓会试金榜题名,便是天机涌现,已不是凡人书写。
权力与权威对会试结果的影响,在圣人所定的规矩体系之下,已经尽可能被压缩到最小,保证最基本的公平。只可惜之前的两关考试,已经有太多的漏洞存在,所以即使最后一关能够矫枉过正,依旧不能阻挡社会的选才形成逐渐累积的偏差。
这些话叶行远也只能藏在心里,他听得出来隆平帝的不快,身为天子,行事却处处掣肘,尽管掌握天命,自身却不得自由,这种滋味应该也不好受,叶行远至少不会这个时候乱说话来戳他心窝子。
总得等到日后……叶行远暗暗记下了皇帝的态度,在这天机森严的世界里面,能够与天机抗衡的只有天命,也就是皇家的力量,叶行远若要有所作为,每一处细节都不能放松。
隆平帝发完了牢骚,看着叶行远皱起了眉头,回头又向安太监笑问道:“这下子可有些难办了,这小子暂时不愿为官,科举之事,朕也帮不了他,只能看他自己的本事。
但他今日立下大功,总要有所封赏才好,安公公,你见多识广,跟在朕身边日久,觉得该赏这小子些什么?”
怎么突然问我?安太监心中更是咯噔一下,隆平帝平日这些小事都是兴之所至乾纲独断,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见,常常都要让内阁的诸位大人为他善后。
今天他先问叶行远,再问自己,可见隆平帝对叶行远的重视。万岁爷啊,你这样可是很容易让别人误会的啊!
安太监看周围诸人脸色都已大变,看向叶行远的目光都多了敬畏,只怕今天事情一过,叶行远这皇家遗珠的谣言要愈演愈烈了。
偏偏这话还不好解释,也没办法提醒皇帝,安太监只能咬牙道:“叶行远进献祥瑞,其功非小,只此功非其一人独享,乃定湖一省之力,陛下要封赏,须得先赏了定湖省诸官,又这唐师偃、朱凝儿等人。
不过今日叶行远有救驾护卫之功,两功合并,老奴不敢妄言。不过依前朝惯例,或可有封爵之赏。”
他前半截话说得在理,隆平帝微微点头,叶行远却觉得有些不对,难道这老太监的意思是要压制自己的功劳?不对啊,今天鸦神如此表现,皇帝这么满意,就算是眼睛瞎了也知道今天叶行远是绝对压不住了。
等听到安太监下半截话,叶行远心中凛然,更是不敢置信的望着这宦官,猜不透他是善意还是恶意。
封爵之赏,岂是等闲?
本朝爵位极严,功臣也都降等世袭,凡三百年下来,当年开国的勋贵之后大多都不知去向。倒是皇朝中期有靖难之变,留下了不少勋贵,现今也是朝堂上暗涌的一股力量。
这帮子人好勇斗狠,又有天命神通护身,家中往往还藏着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在京中最是跋扈,抱成一团互为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掌握朝政的清流和权势滔天的阉党都不愿惹他们,反而为了朝局的平衡和稳定,要想办法将他们拉拢。
勋贵之后,最讨厌的当然是新贵,这等于是在他们的特权之中分一杯羹,谁能乐意?对于军功封爵之人,他们或许还没话可说,但对于幸进封爵,这帮人可一点儿也不客气。
勋贵之子当中殴打宠臣之事在京中也不是没发生过,隆平帝脾气好,不过只是劝诫双方,息事宁人而已。
如今这安太监提议要给叶行远封爵,这是好意捧他一把?还是想要借刀杀人,把他抛向这群磨刀霍霍的凶人?叶行远一时之间倒不好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