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凝儿独自前来,并不让叶行远意外,就算朱凝儿不过来,叶行远也会想法子单独见见朱凝儿。如果没有单独的话要讲,朱凝儿何必要莫名其妙的出言挽留,让他们在危机四伏的流民营中住上一晚?
叶行远猜测,她就是来表忠心送投名状的,这小姑娘别看年纪小,心机却是比他那个空有皮囊的父亲强得多了。
“朱小姐请进。”叶行远伸手掀开了门帘,然后左右张望,只见天色昏暗,流民们为生计奔忙,确实四周无人,只有朱凝儿侧身站在面前。
她也不客气,一猫腰就钻了进来,回头将门帘扯上拉紧,转头就扑通跪倒在地,“叶叔叔,八万荆楚流民危在旦夕,只求叔叔伸手救上一救!”
朱凝儿语声凄婉,倒像是情真意切。叶行远却不着急,只静静的看着她瘦弱的脊背,并没有急着拉他起来。唐师偃有些不忍,瞪了叶行远几眼,他却浑不在意。
面前这小姑娘你把她当小女孩看,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有本事操持大半个流民营,跟亲生父亲分庭抗礼的女中豪杰,岂能小觑?
朱凝儿见叶行远没有反应,也知道这一招对他估计没什么用,跪了一会儿也就自觉的站了起来,怯生生的向叶行远道:“叔叔,侄女此来,第一是先要请罪。”
朱凝儿本来就显得瘦弱,这故意示弱后更显得楚楚可怜。但她越是这样,多疑的叶行远就越是警惕,沉声道:“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讲,不必如此作态。”
这语气生硬的让唐师偃翻白眼,什么时候叶行远变得这么不怜香惜玉?他却不知道,叶行远被女人惹过太多麻烦,面对女人哪里还会放松?
朱凝儿心中紧张起来,她来这里堪称是孤注一掷,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背叛了父亲。如果说叶行远不如她意,那可就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方才再次开口。将那少女情态尽皆抛开,郑重其事的说:“叶叔叔,此次荆楚流民入境,乃是有人指使,已经有人许我父亲一个九品巡检官职。只要他率领流民挺进定湖省,日后便会有人招安!”
对待叶行远这样的人,就要跟他开门见山,不得不说朱凝儿察言观色的功夫高强,不愧是流民营的智囊。所以一开口就是重点,再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免得再影响别人的观感。
唐师偃刚刚受叶行远点拨,也猜到了几分事情真相,但朱凝儿把盖子掀开,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叶行远倒是从容不迫,坐着纹丝不动,只淡定的点头道:“此事已经在我意料之中,不知小姐此来,又想要如何?”
杀人放火受招安,其实也是底层人民想要踏入“官”这个阶层的一条路,不过这条路上累累白骨,总要害死不少人才能成功。不过一个九品巡检就能将朱振逗得团团转,也说明他实在是眼皮子太浅。
看叶行远不动声色,朱凝儿心中更是佩服,“叶叔叔天纵奇才,以一人之力,驱知县,退按察使佥事,更能引动天命,降下春雨,可见是应运之人。我爹爹鼠目寸光,手中有八万流民,却只想换个九品武职,真是白白糟蹋了!”
这小姑娘的口气不对啊!叶行远心中暗惊,这一番话如此老成,哪里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说的?
他本以为,从朱凝儿嘴里会听到什么悲天悯人、什么生民艰难的大道理,没想到却是这样隐含“大志”的话。这小姑娘的野心,好像比他爹要大的多了!
一个九品巡检,能让没见过世面的朱振趋之若鹜,但朱凝儿却是一点儿不放在心上。能够驱动数万流民,穿府过省,她小小年纪就体味道了权力的滋味,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如今朝廷多事,大军多在西北、辽东,腹地和南方完全空虚。而南越国野心勃勃,未来南方九成会有战事。
荆楚省再往南是西粤省,与南越国交界,战事一起必遭战乱波及,成为朝廷鞭长莫及、管控稀松的地方。此地穷山恶水,人烟稀少,若是七八万流民到此立足,进则可以割据一方,退也可以占地自保,与双方讨价还价。
朱凝儿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所以她才意图催动流民南下,前往西粤省等待时机。可惜她爹实在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一定要北上挺近定湖省,所以她才焦急万分,担心一手好牌给打烂了。
这时候叶行远突然出现,提出了以工代赈,然后从北向南修建长渠道路的打算,这可是正合朱凝儿的心意。所以她心中既喜又惧,难道这位江湖上闻名的及时雨如此精明,与她不谋而合?
叶行远没多想,他只觉得朱凝儿的眼光要比她爹高了不知多少个层次,能够在更高的眼界和平台上讨论问题。虽然小小年纪就如此现实有点讨厌,但作为谈判伙伴而言,反而是个好对手。
既然朱凝儿责怪她爹目光短浅、糟蹋好牌,就顺着这个口气继续往下说,所以叶行远终于露出笑容,“你看得如此通透,自是好事。不错,若是流民能够做成这件大事,那你父亲的前程,何止是一个九品巡检?”
不得不说,叶行远对抗官府的名头响亮,很容易让人想到些不该想的。
听到大事两个字,朱凝儿心儿怦怦乱跳,妙目流转望着叶行远。果然及时雨不是等闲人物,只怕他在定湖省中有所布局,所以才会顺水推舟,提出向南修长渠道路的这样的想法!
一定是这样!否则的话,荆楚流民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出这份力干什么?从大户手中募捐,等于是虎口夺食,费时费力,建成这南北长渠,得利的也是定湖省官场,与他一个秀才有多大干系?
他看穿了自己的谋划,不但不予以揭破,反而是巧施妙手,将她的计划从容补完!朱凝儿心中有一种得遇知音之感,恨不得执手相看泪眼,将心中话儿都倾吐干净。
但她也知道此乃多事之秋,不能说得太明白,各自有默契便好。她含羞又看了叶行远一眼,只见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难道这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朱凝儿心中迅速的盘算起来,她知道七八万流民的根基太弱,侥幸能够盘踞府县,就已经是靠山高皇帝远,凭机缘成事,不敢有更大的野心。
可这叶行远不一样,第一他有名,不管是文名还是江湖上的名声,他都是好的没话说。这次如果他能顺利收拾流民乱局,省内只怕也得把他给捧起来宣扬。
只凭及时雨之名,就能降服不知多少民心。要知道,附近数省流民可不止她们这一支,若再有其流民投奔过来,那实力不知要大上几倍。
第二,此人有勇有谋,是做大事的料。不管是文才还是谋略,都是一等一的,一个秀才扳倒堂堂知县,这可不是光靠运气就能做到,何况叶行远还能逼退了五品按察佥事。再加今日直接接触的感觉,能看得出叶行远眼光十分出色。
总而言之,在朱凝儿眼里吗,叶行远所欠缺的,不过只是一些部曲根基罢了。若是自己手上这七八万人与此人结合,那岂不是能助他一飞冲天?
所谓“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叶行远便是金鳞,那自己这边八万流民,就是助他直上天际的风云!
朱凝儿强自抑制激动的心情,又试探道:“叶叔叔若能保证南北长渠之议,我自当说服父亲,一路南下为官府做工。只是听闻如今南越有些不稳,不知会不会有什么战事……”
南越国夜郎自大,最近颇多摩擦,朱凝儿自是不喜,但只有打起来,他们才有扎下根基的空隙。这却不知道叶行远是怎么想的。
提起南越,叶行远心中就是一阵郁闷,南越那位丁如意丁花魁坑他可不止一次两次,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龙宫的纠缠,再想起来也觉得头疼。
便皱眉道:“南越国螳臂当车,其国人多有窥伺中原之意,却不知天兵一至便化为齑粉,你不必担心!”
他心想这小姑娘未免也操心太多,南北长渠道路一路向南,最多也不过修到荆楚省与西粤省的边界而已。
南越就算要作乱,凭该国实力顶多也只能祸乱西粤省,远远够不到定湖。在此之前,朝廷的军队到达,就能将这些不知死活的蛮族一扫而空。
果然与自己所设想的完全一样!朱凝儿几乎要热泪盈眶,有伯牙遇钟子期之感,这叶叔叔的水平不低,也能看得到南方隐患!
秀才不出名,便知天下事,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些话都不是假的!朱凝儿深深感动,不做声只俯身下拜,这次是心悦诚服,有心要认叶行远为主了。
这小姑娘又怎么了?怎么态度之中,又多了几分敬畏?叶行远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许是自己名头太大,又能解决流民之事,所以她心中感激所至。
想到此处,叶行远不免有些洋洋自得,又道:“只要你能约束流民避免动乱,将来时机到了。我自会禀明藩台,不会亏待了你们父女俩。”
朱凝儿微笑,按她的理解,所谓“禀明藩台”云云,全是叶行远的托词。关键是“将来时机到了”和“不会亏待了你们父女”。
想及未来,不免有些绮思,朱凝儿脸上浮现两块红晕。他日若叶叔叔遂了凌云志,自己年纪般配,或许也可托付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