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如此秉公

当初叶行远与莫娘子联手识破假周知县的身份,并将假周知县驱逐之后,叶行远出于谨慎,并没有大肆宣扬妖怪假冒知县的事情。

一来他除了秘密上报之外,不想制造恐慌,担心公开之后生出变数;二来他手里缺乏证据,不得不有所保留。万一最后查无实证,他叶行远岂不要落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而范大人来了后,一直是秘密调查,也没有公开传扬什么。所以周知县是妖怪假冒这个说法,知道的人并不多,黄典吏这段时间在家养伤,同样不知道这个内情。

如今见到周知县深夜出现在家里,黄典吏虽然有点奇怪,但也没有时间多想,故而依旧恭敬的对待并问候。

周知县长叹一声,“当日那叶行远胆大包天,联合高人图谋本官,本官为了保命无奈远遁!如果当时不走,只怕本官就要丧命于归阳县了!此事不堪回首,实在叫黄典吏见笑了。”

黄典吏看了看自己身上空荡荡的一只袖子,不免感同身受,别说知县大人,自己不也是被砍掉了一条胳膊?

想至此,他连连恨声道:“叶行远身边,多有胆大妄为、凶狠残忍之辈,可恨可恶!不过叶行远不过是秀才而已,岂能一手遮天?如今有省里范大人到了归阳县,或可期望秉公处置!”

“秉公处置?”周知县冷冷一笑,表情意味深长。

在潜山村中,叶行远正在面对范佥事的秉公处置……此时已经入夜,叶行远也万没料到范佥事下手这么快,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而且范佥事做了万全准备,不但带了医官数名,还领着丁举人等不少本县士绅。被急促敲门声震惊的叶行远看到这阵仗,面色微变。

欧阳举人也是吃惊非小,抢先出来询问,“范大人,深夜到此,为何而来?”

范佥事仍是极为和蔼,一边招呼医官和士绅进院子,一边含笑道:“本官在县中查案几日,隐隐有个猜想,特意带着医官来为叶行远检查。你们不必担心,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我还特地带了诸位乡贤前来见证。”

这是铁了心要让自己“被精神病”了?叶行远心中不屑而恼怒,他可不相信范佥事只是为了走个过场。费了这么大力气,召集这么多人,范佥事想要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叶行远知道这局面的危险,万一被医官咬死了是痰迷之症,从此只怕乡民们都会将信将疑,而自己则难有自由,所以要先开口把对方堵回去。

“范大人此举何意?在下乃是秀才功名,有九品位阶。虽然在大人面前微不足道,但是读书人颜面不可辱,大人今日想要‘欲加之疾’,在下万万不受!”叶行远针锋相对,不遮遮掩掩,一口就挑破了范佥事的打算。

然后又道:“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读书人受医官折辱,强定心疾之事,范大人是要开此先例?岂不是让天下人人自危?”

似乎早料到叶行远会这么说,被顶撞范佥事也不生气,只摇头道:“贤生休要过于激动,本官现在也只是怀疑,并无佐证。这几位医官都是受朝廷敕封,有相应职阶,他不会冤枉你。

再说你年轻气盛,尚有大好的前途,不要讳疾忌医。所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若你确认无疾,让医官检查一下又有何妨?若真有疾在身,也该及早医治,不至病入膏肓,治好之后,仍是年轻俊彦。”

这套说辞显然范佥事早就准备好了,说得不紧不慢,仿佛还是为叶行远着想。一众士绅原本因为叶行远的话而有些惶惑,有人似乎还想说几句话。待听范佥事态度温和,语气平静,又都闭口不言了。

要是让你带来的这些医官检查,只怕无疾也要变成了有疾!叶行远当然不是讳疾忌医之人,但他根本不信任这些所谓的“专家”,范佥事有备而来,这些医官难道能秉持公正?

如果范佥事真的目的纯正,那又何必夤夜前来,还带着这么多闲杂人等?每一个行动必有其原因,尤其是这种大张旗鼓的行动。

叶行远看院外还有人头攒动,像是衙门捕快,又想深了一层。只怕范佥事是打算今日事今日毕,一旦确定自己确有心疾,立刻就要拿回县衙关押,此后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叶行远暗暗心焦,偏生这种时候身边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若是欧阳紫玉或是莫娘子在此,哪怕再惹上罪名,也要暴力反抗。但现在只有一个欧阳举人,虽说两人交情甚笃,但以欧阳举人的性格,不太可能直接对上官动手。

在这件事上,欧阳举人怎么如此软弱?叶行远心中暗叹,实在是因为欧阳举人在体制内混的时间太久,他身为乡中举人,地位又颇为超然,平时顺风顺水惯了。这时太过迷信于官吏的正义,相信朝廷相信政府,怪不得他在县中对抗周知县总是束手束脚。

只要叶行远同意让医官们检查,对方就有一万种手段可以陷害他有心疾,除非叶行远能有什么办法完全证明自己。但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比朝廷委任的医官更加权威?

此时叶行远突然想到了什么,暗骂自己犯蠢。轩辕世界有圣人神仙,有天机神通临世,有种种异象,自己若是能够证明自己神智清明,引动天机,就算是医官也不敢昧着良心说他有病。

再说前几天不是又有天命感应了吗?这种需要异象装逼的场合,天命若不出来助拳,那还有什么用?

与其把检查鉴定的权力拱手让人,不如自己来自证清白。叶行远想得通透,便嘲讽道:“范大人果然是一番‘好意’,不过实在有些杞人忧天,但既然大人有此疑惑,在下自然应为大人解疑,不过不用麻烦诸位医官了。”

他顿了一顿,傲然睥睨众人道:“我愿当场手录《大学》,圣人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经,求天机垂降,为我正名!”

众士绅一阵哗然,到了此时,再笨的人也能看得出来今日是叶行远与范佥事在斗法。他区区一个秀才,对着五品大员竟然能够不卑不亢,句句呛声,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叶行远这个方法确实可行,圣人著《四书》,其中大学篇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讲述正心诚意之理。如果一个人有心疾,绝对无法体会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如果叶行远手录《大学》,真的能够引动天机出现灵光,也就说明他根本没有心疾。当然手抄圣人之书能出现灵光,那本身也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否则满天下都是圣人之书,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天机涌动?

这个自证清白的法子,一般人还真用不了。叶行远要这么做,摆明了就是不相信这些医官,也就是不相信范佥事,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撕破脸了。

奇怪的是范佥事倒不以为意,点头道:“果然年轻有为,你既然有此自信,那就不妨一试。你年不及弱冠,若是对圣人经义理解深刻,本官若能见识到,也算不虚此行。”

叶行远微微愕然,想不到范佥事竟然这么好说话,莫非是还有别的招数?他心中警惕,仍然取了文房四宝出来,便在院中挥毫。

虽有众人围观,叶行远依旧从容镇定,运起灵力,脑中默诵圣人经典,手起笔落。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只一起笔,就见纸面灵光四溢,就如笔下生花一般。一众举人秀才都不由开口惊叹,便是丁举人这种层次,写文章都未必有叶行远这么深厚灵力,更何况只是抄录圣人经文。

叶行远能到此地步,在场之人倒有一大半都相信范佥事搞错了。叶行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心疾?但范佥事远远望着叶行远的卷面,悠然自得,没有半点紧张不安。

难道他真的没有私心,只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精神病?叶行远一面手书,一面也分神观察着范佥事的反应。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没精力再去多想。

他正心诚意,笔落惊风雨,写到“物格然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耳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只觉得眼前一片澄净光明,竟是借此机缘,感悟到了一丝天机真意,踏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

想不到在愤懑之下因祸得福,能够有此感悟,对圣人经义的理解有多了一份顿悟。这对叶行远将来的科举之途都大有帮助,他更是欣喜自得。

只见星光垂落,恰如丝绦,悬于叶行远之顶,旋转反复,妙不可言。士绅们大哗,有人终于忍不住叹道:“叶行远正心诚意,对圣人经义掌握到这个程度,怎么可能是心疾?”

又有人低声自言自语道:“要是这样范佥事还想栽赃,只怕有些过分了,老天爷岂是瞎眼?”

叶行远此时耳聪目明,听到这些人的窃窃私语,不由心中暗笑大爽,扬笔又写“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后,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