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离开埃杜尔·迦尼的豪宅去找周夫人的一个小时后,纳吉尔带着他三名最可靠的手下,强行进入迦尼豪宅隔壁的房子,走进连接两屋的长长的地下室工厂。大概就在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周夫人“皇宫”废墟的瓦砾堆时,纳吉尔和他的手下戴着黑色针织面具,推开迦尼厨房的活板门进入屋子。他们制伏了厨师、园丁这两个迦尼的仆人,维鲁和克里须纳这两个斯里兰卡籍的护照伪造师,将他们锁在地下室的小房间里。我爬上“皇宫”焦黑的楼梯来到阁楼,发现周夫人时,纳吉尔悄悄走上楼梯,来到迦尼的大书房,发现他坐在翼式高背安乐椅里哭泣,一动也不动。然后,约略在我松开报复的拳头,同情起崩溃的敌人和淌着口水的周夫人时,纳吉尔杀了那个出卖我们在巴基斯坦所有人的叛徒,替他和哈德汗报了仇。

有两个人将迦尼的手臂按在椅子上,另一个人将他的头往后压,要他睁大眼睛。纳吉尔拿下面具,盯着迦尼的眼睛,一刀刺进他的心脏。迦尼想必知道他难逃一死。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杀手上门。但他们说,他的尖叫从地狱一路传上来,要他的命。

他们把尸体从椅子上推下,推落到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然后,当我在城市的另一头和拉姜、他的孪生兄弟扭打时,纳吉尔和他的手下用粗重的切肉刀砍下迦尼的双手、双脚和头。他们把他的尸块丢在豪宅各处,就像埃杜尔·迦尼命令他的杀手萨普娜,将忠心耿耿的老马基德分尸,将尸块丢弃在房里的各处一样。而当我离开“皇宫”废墟,我的心在复仇心切的许多个月后,首次感到自在,觉得几近平和时,纳吉尔和他的手下放了克里须纳、维鲁、迦尼的仆人,纳吉尔认为他们全未参与迦尼的诡计,然后离开豪宅,前去追捕迦尼的党羽,并将他们全部杀掉。

“迦尼心怀不满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yaar。”桑杰·库马尔说,以意译方式将纳吉尔的乌尔都语译成英语,“他认为哈德疯了,认为哈德可以说是执迷不悟。他认定哈德会把所有事业、金钱、黑帮联合会的权力赔掉。他认为哈德花太多时间在阿富汗的那场战争,还有所有相关的事情上,而且他知道哈德已计划好其他的所有任务,斯里兰卡、尼日利亚的事,等等。因此,当他无法说服哈德放弃,无法改变哈德时,他决定利用萨普娜。从一开始,萨普娜的事就由迦尼主导。”

“全部?”我问。

“没错,”桑杰答,“哈德和迦尼两个人,但迦尼负责。他们利用萨普娜那件事,你知道的,好从警方和政府那里得到他们想要的。”

“怎么进行呢?”

“迦尼的想法是塑造一个公敌,使每个人,包括警方、政治人物和其他黑帮联合会惶惶不安,而那个公敌就是萨普娜。那些化名为萨普娜的家伙开始四处杀人,大谈革命,萨普娜成为小偷和这一类人的老大,大家随之感到不安。没人知道是谁在幕后主导,那使他们与我们合作,好抓到那个浑蛋,我们则回报以帮助。但迦尼,他希望拿哈德本人下手。”

“我不确定他是否从一开始就这么想,”萨尔曼·穆斯塔安插话道,朝他的好友摇头以强调他的观点,“我认为他一开始时是一如以往,全心支持哈德。但萨普娜那件事很诡异,我不喜欢,老哥,而我认为,那改变了他的想法。”

“无论如何,”桑杰不理会这观点,继续说道,“结果都一样。迦尼掌控了那帮人,那些化名为萨普娜的家伙,他自己的人,只听命于他的人。他到处杀浑蛋,其中大部分人是他基于生意理由想除掉的人,在这方面,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因此,事情非常顺利,yaar。整个城市疯狂寻找这个叫萨普娜的浑蛋,向来和哈德为敌的人,都努力帮他把枪支、炸弹、其他重型东西偷偷运出孟买,因为他们希望哈德能帮忙查清萨普娜的身份,然后干掉他。那是个很疯狂的计划,但很管用,yaar。然后有一天,有个警察找上门了,就是那个帕提尔,你认识的那个家伙,林,那个副督察苏雷什·帕提尔。他过去在科拉巴以外的地区执勤,是个超级大浑蛋,yaar。”

“但他是个精明的浑蛋。”萨尔曼语带尊敬,喃喃说道。

“是没错,他精明,他是个很精明的浑蛋。他告诉迦尼,那些萨普娜杀手在最近一桩凶杀案的现场留下线索,他们循线追到了哈德汗的黑帮联合会,迦尼吓得要命。他知道他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要被人追到家门口,因此他决定,得找个牺牲品。那得是哈德汗黑帮联合会的人,而且是那个联合会的核心分子之一,好让萨普娜把那人杀掉后,转移警方的追查方向。他们认为,如果警方看到连我们自己的人都被萨普娜干掉,想必会认为萨普娜是我们的敌人。”

“然后他挑中了马基德,”萨尔曼替他总结,“那办法奏效了,帕提尔是负责此案的警察,他们把马基德的尸块装袋时,他就在现场。他知道马基德和哈德拜的关系有多亲密,帕提尔的父亲是个性格强硬的警察,而且和哈德拜有渊源,因为他关过哈德一次。”

“哈德拜坐过牢?”我问,失望于自己从未问过哈德,毕竟我们常谈监狱的事。

“当然,”萨尔曼大笑,“他甚至越过狱,你知道吗,逃出阿瑟路监狱。”

“怎么可能!”

“你不知道那事,林?”

“不知道。”

“那可精彩了,yaar。”萨尔曼正经地说,兴致勃勃地左右摆头,“你该找个时间让纳吉尔说给你听。那次越狱时,他是在外头接应哈德汗的人。那时候,纳吉尔和哈德拜他们真是厉害,yaar。”

桑杰听了也表示赞同,往纳吉尔背上重重一拍,没有恶意的一拍。拍的地方几乎就是纳吉尔受伤的地方,我知道那一拍肯定会痛,但他没露出一丝疼痛的表情,反倒打量着我的脸。自从埃杜尔·迦尼死掉,两个星期的帮派战争结束后,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汇报任务执行情况的正式会议。那场帮派战争死了六个人,让黑帮联合会的大权回到纳吉尔和哈德派系之手。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点头。他不笑的严肃脸孔一时软化,但随即又露出他惯有的严酷。

“可怜的老马基德,”桑杰说,重重叹了口气,“他只是个你们所谓的那个什么熏什么来着?那个什么鱼?”

“熏鲱鱼。”我说。

“对,就是个倒霉的鲱鱼。那些警察,那个浑蛋帕提尔和他的手下,他们判定萨普娜和哈德的黑帮联合会无关。他们知道哈德很爱马基德,便往其他地方继续搜寻。迦尼脱离险境一阵子之后,他的手下故态复萌,再度开始砍杀浑蛋。”

“哈德对这件事作何感想?”

“对什么事?”桑杰问。

“他是说马基德被杀的事,”萨尔曼插话道,“是不是,林?”

“是。”

他们三个人全看着我,一阵迟疑,表情凝住不动,严肃中带着忧心,近乎生气,仿佛我问了他们不礼貌或难堪的问题。但他们的眼睛因秘密和谎言而发亮,似乎懊悔而难过。

“哈德对那件事无动于衷。”萨尔曼答。我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低声诉说着痛苦。

我们身在莫坎博,要塞区的一家餐厅咖啡馆。店里干净、服务好,洋溢着时髦的波西米亚风。要塞区的有钱生意人,还有帮派分子、律师、电影业和迅速发展的电视界名人,都是这里的常客。我喜欢这地方,很高兴桑杰挑选这里作为聚会场所。我们狼吞虎咽,吃完一顿丰盛但健康的午餐和库尔菲冰激凌,喝起第二杯咖啡。纳吉尔坐在我的左边,背对角落,面朝临街大门。他旁边是桑杰·库马尔,信仰印度教的凶狠年轻帮派分子,来自郊区班德拉,过去是我运动健身的伙伴。他苦干实干地往上爬,此时已是规模缩小的哈德黑帮联合会的固定成员。他三十岁,体格健壮、孔武有力,自行用吹风机把浓密的深褐色头发吹成电影男主角的蓬松发型。脸孔俊俏,分得很开的褐色眼睛深陷于眼眶里,额头高耸,眼神带着诙谐和自信,鼻宽、下巴圆润,嘴上经常带着笑意。他动不动就大笑,而且不管多频繁、没来由地大笑,都是和善亲切的。他很慷慨,只要有他在,你几乎不可能付账。有些人认为,他是借着请客来吹捧自己,其实不然,那纯粹是因为他天生乐于付出,乐于与人分享。他也很勇敢,不管是平日里的小麻烦,还是得动刀动枪的大麻烦,找他帮忙,他都是一口答应。他很容易就让人喜欢,而我的确喜欢他,有时我要刻意回想,才会想起他是用肉贩的切肉刀砍下埃杜尔·迦尼的头、手、脚的几个人之一。

同桌的第四个人,是桑杰最好的朋友萨尔曼,当然就坐在桑杰旁边。萨尔曼·穆斯塔安和桑杰同年出生,在热闹拥挤的班德拉区和桑杰一起长大。过去就有人告诉我,他是个早慧的小孩,读初中时,每一科的成绩都是班上第一,让他一穷二白的父母大吃一惊。满五岁起,他就和父亲一个星期工作二十个小时,在当地的鸡圈帮忙拔鸡毛及清扫。如此贫贱的出身,也使他的成就更显难得。

我很了解他的过去。从别人口中,还有他在阿布杜拉的健身房锻炼时,私下告诉我的个人点滴,我拼凑出了他过去的经历。萨尔曼告诉校方,他为了维持家计不得不退学,好有更多时间工作赚钱。有个认识阿布德尔·哈德汗的老师得知此事,便找上这位黑帮老大帮忙。于是,靠着哈德汗的奖助学金,萨尔曼才能继续求学,就像我在贫民窟诊所的顾问哈米德医生一样,在哈德汗的帮助下,以律师为奋斗目标。哈德出钱让萨尔曼上耶稣会士办的天主教大学,这个贫民窟出身的男孩,每天就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跟那些有钱人的子弟一起上课。大学给了他良好的教育,萨尔曼的英语说得很溜,从历史、地理学到文学、科学、艺术,他样样都有涉猎,但这男孩有着狂放不羁的心灵,有着对兴奋刺激永不满足的渴望,那是连耶稣会士的铁腕和藤条都压制不了的。

萨尔曼和耶稣会士抗争时,桑杰已投身哈德派的帮派。他当跑腿小弟,在全市各地的帮派办公室间传口信和违禁品。投身这项工作的前几个星期,他碰到敌对帮派的几个人拦路打劫,在打斗中挨了一刀。这男孩反抗、脱身,忍着疼痛把违禁品送到哈德的收集中心,伤势不轻,用了两个月才复原。他一辈子的朋友萨尔曼,则自责于让桑杰落单受欺负而立即退学。他恳求哈德让他和桑杰一起跑腿,哈德同意了。自此之后,这两名男孩在黑帮联合会的每桩不法活动里都是一起行动的。

入帮时,他们才十六岁,而我们在莫坎博餐厅聚会时,他们已满三十岁,刚过几个星期。这两个狂放不羁的男孩,这时已成为铁汉,他们花大钱买东西送家人,过着酷炫时髦的生活。他们替自己的姐妹办了风光的婚礼,两人却都未结婚。在印度,男人未婚,轻则被视为不爱国,重则被视为亵渎。萨尔曼告诉我,他们不肯结婚,是因为两个人都认为或预感到他们会惨死,会早死。这样的未来并未吓到他们,或让他们不安。他们认为那是合理的交易:得到刺激、权势、足够养活家人的财富,即使挨刀子或挨子弹而早早结束一生,也算公平。而当纳吉尔一派打败迦尼一派,赢得帮派战争后,这两个朋友立刻跻身新的黑帮联合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年轻黑帮老大。

“我想迦尼的确想把他所忧心的事警告哈德拜,想把他担心的事告诉哈德拜,”萨尔曼若有所思地说,嗓音清脆,依稀可听见他说的是英语,“他在决定创造萨普娜之前,谈英雄诅咒那档子事,大概有一年那么久。”

“去他的,yaar,”桑杰咆哮道,“他有那么好心,好到向哈德拜示警?他有那么好心,好到把我们全扯进那件鸟事,让帕提尔找上门,因而不得不派他的手下把老马基德大卸八块?然后,不管怎么说,他和他妈的巴基斯坦警察勾结,出卖每个人,yaar。去他的王八蛋,如果可以把那个王八蛋挖出来再砍一遍,我今天就去做。我每天都去做,那会是我他妈的最过瘾的嗜好。”

“真正的萨普娜是谁?”我问,“真正替埃杜尔干下那些杀人案的是谁?我记得阿布杜拉遇害后,哈德告诉我,他找到了真正的萨普娜。他说他杀了萨普娜,那人是谁?如果那人在替他办事,为什么要杀了那人?”

那两个年轻男子转头望向纳吉尔,桑杰用乌尔都语问了他一些问题。那是尊敬长者的表示,他们和纳吉尔一样了解这件事,但他们尊重他,以他对这件事的回忆为依据,并让他参与讨论。纳吉尔的回答,我大部分听得懂,但我还是等桑杰替我翻译。

“那人叫吉滕德拉,他们则叫他吉图达达。他来自德里,以枪和大砍刀为武器。迦尼把他和其他四个人找来这里,安排他们住在五星级饭店,这他妈的整个期间,两年,老哥!那个王八蛋!他一边向哈德抱怨把钱花在了穆斯林游击战士、那场战争等,一边却让这些变态浑蛋住在五星级饭店,一住就他妈的两年!”

“阿布杜拉被杀时,吉图达达喝醉了,”萨尔曼补充说,“你知道吗,听到每个人都在说萨普娜死了,他乐坏了。他扮萨普娜杀人将近两年,那件事已开始扭曲他的脑子。他开始相信自己或迦尼的鬼话。”

“蠢得可以的名字,yaar,”桑杰插话道,“那是娘儿们的名字,萨普娜。那是他妈的娘儿们的名字,就像是我把自己叫作他妈的露西之类的。这是怎样不入流的浑蛋,竟然替自己取个娘儿们的名字,yaar?”

“那种杀了十一个人,”萨尔曼回答,“却差点儿逃过制裁的浑蛋。总而言之,阿布杜拉遇害而大家都在说萨普娜死了的那晚,他喝得烂醉。他开始大嘴巴乱讲话,碰上肯听他讲话的人,就说他才是真正的萨普娜。他们那时在总统饭店的酒吧,然后他开始大喊,他要把真相全盘托出,谁是萨普娜杀人事件的幕后主谋、谁策划这事、谁出钱雇杀手。”

“真他妈的gandu,”桑杰咆哮道,那是指称蠢蛋的俚语,“这种精神变态的家伙,没有一个人管得住嘴巴,yaar。”

“好在那晚那地方大部分是外国人,所以他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时我们有个人在现场,在那酒吧,告诉吉图达达闭上嘴。吉图达达说他不怕阿布德尔·哈德汗,因为他也计划对哈德下手。他说,哈德会和马基德一样被大卸八块,然后便开始挥枪。我们的人立即打电话告诉哈德,哈德前来,亲自干掉了那家伙。陪他来的有纳吉尔、哈雷德、法里德、艾哈迈德·札德,还有年轻的安德鲁·费雷拉及其他几个人。”

“我错过了那次,真他妈的!”桑杰咒骂道,“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想干掉那个王八蛋,特别是在马基德惨死之后。但我那时在果阿出任务,总而言之,哈德干掉了他们。”

“他们在总统饭店的停车场附近发现他们,吉图达达和他的手下开火,双方发生了激烈枪战。我们有两个人中弹,其中一个人是胡赛因,你也知道,他现在在巴拉德码头区从事大麻烟卷买卖。他就这样失去了一条胳膊,挨了一记猎枪,很受欢迎的双管猎枪,枪管被锯短的那种,那条胳膊硬生生被猎枪轰断。要不是有艾哈迈德·札德替他包扎,把他拖离现场送医,他大概已失血而死,就在那停车场里。他们在场的四个人,吉图达达和他的三名手下全挂了。哈德拜朝他们的头部一一送上最后一颗子弹,但那批萨普娜,还有一个人不在停车场,让他逃掉了,我们一直没找到他。他逃回德里,在那里消失,此后再没听到消息。”

“我喜欢那个艾哈迈德·札德。”桑杰轻声说,以轻轻一声带着感伤回忆的叹息,代表对他而言无比崇高的赞赏。

“没错。”我附和道,想起那个总是一副像在人群里寻找朋友的人,想起那个死的时候拳头紧握在我手里的人,“他是个好人。”

纳吉尔再度开口,以他一贯愤愤的语气咕哝着说,仿佛那些话本身带有威胁。

“巴基斯坦警察接到密报,掌握哈德拜的行踪时,”桑杰替我翻译,“显然就是埃杜尔·迦尼在背后搞的鬼。”

我点头同意,那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埃杜尔·迦尼来自巴基斯坦,与该地的渊源颇深,且认识的人层级也高,我替他工作时,他已跟我讲过不止一次。警察突然前来我们在巴基斯坦下榻的饭店搜捕时,我为何没看出这点,实在令我不解。我第一个想到的原因就是我那时太喜欢他,因而未怀疑他,但那的确是事实。此外,他的关照让我受宠若惊,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在黑帮联合会上,迦尼是我的第二大保护者,仅次于哈德;他付出了时间、精力、感情培养我们之间的友谊。此外,可能还有件事,使我在卡拉奇时分了心:我当时心里充满羞愧和报复的念头,我清楚地记得去了那座清真寺,坐在哈德拜和哈雷德身旁聆听盲人歌手演唱。我记得读了狄迪耶的信,在那飘忽的黄色灯光下,我决定要杀掉周夫人。我记得自己心里是那么想的,然后转头看见哈德金黄色眼睛里的爱。那份爱和那股愤怒,有可能使我对无比重要、显而易见的事,像迦尼的阴谋诡计那样的事视而不见?而如果我没看出那件事,还有什么事是没看出的?

“他们不想让哈德活着离开巴基斯坦,”萨尔曼补充说,“哈德拜、纳吉尔、哈雷德,乃至你。埃杜尔·迦尼认为那是个把整个联合会里面不跟他同伙的人,一举铲除的机会。但哈德拜在巴基斯坦有朋友,他们向他示警,你们逃过一劫。我想埃杜尔一定知道,从那天起他就完了。但他保持沉默,按兵不动。我猜想他希望哈德和你们所有人,都死在那场战争里——”

纳吉尔打断他的话,对他鄙视的英语感到不耐烦。我想我听懂了他刚刚说的,于是我翻译他的话,让桑杰确认我的推测是否无误。

“哈德告诉纳吉尔,不得将埃杜尔·迦尼背叛的事告诉任何人。他说,他如果在战争里有什么不测,纳吉尔要回孟买替他报仇,对不对?”

“没错,”桑杰摇摆着头说,“你想得没错,出了那件事之后,我们得把其他站在迦尼一边的人铲除。如今,那些人都被解决了,全死了,或者被赶出了孟买。”

“因此,我们有件事要办。”萨尔曼微笑着。很难得的微笑,但也是让人舒服的微笑,疲累之人的微笑,不开心之人的微笑,硬汉的微笑。他长长的脸有点不对称,一边的眼睛比另一边低了一根指头宽的高度,鼻子上有道歪斜的裂痕,嘴唇被打裂,缝线把嘴唇皮肤拉得太紧,让一边嘴角往上吊。短发在他额头上形成一道浑圆的发际线,像个暗色的光环,猛压住他微呈锯齿状的双耳。“我们希望你主持一阵子护照业务,克里须纳和维鲁很坚持,他们有点……”

“他们吓坏了,”桑杰插话,“吓呆了,因为孟买各地陆续有人被砍死,而头一个就是迦尼,就正当他们在地下室的时候。如今这场‘战争’结束,我们赢了,但他们仍然害怕。我们不能失去他们,林,我们希望你跟他们一起工作,安他们的心。他们不时问起你,希望你跟他们一起工作。他们喜欢你,老哥。”

我朝他们各看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在纳吉尔脸上。如果我的理解无误,那可真是叫人很难抗拒的提议。获胜的哈德一派已将当地的黑帮联合会改组,以老索布罕·马赫穆德为首。纳吉尔已成为联合会的正式成员,马赫穆德·梅尔巴夫也是。此外还包括桑杰和萨尔曼、法里德,以及另外三名在孟买出生的黑帮老大。后面这六个人说起马拉地语,跟说印地语或英语一样溜。那使我成为他们与外界联系时,独特且非常重要的渠道,因为他们认识的白种人里,就只有我会说马拉地语;他们认识的白种人里,就只有我在阿瑟路监狱被上过脚镣。投身哈德的战争,就只有少数几个褐皮肤的人或白人活命,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喜欢我、信任我,认为我很有用。帮派战争已经结束,他们掌控了孟买市的一块地盘,让那地区的局势重归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大赚一笔;而我需要钱,我一直在吃老本,就快要破产了。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纳吉尔,心知桑杰会回答。

“你掌管旧护照、印章、所有护照业务,以及执照、许可证、信用卡,”他很快就回答道,“由你全权掌管,就像迦尼那样,没问题的,你想要什么,都如你的意。你抽一部分利润,我想约百分之五,如果你觉得不够,我们可以谈,yaar。”

“而且你什么时候想来联合会,随你高兴,”萨尔曼补充说,“有点像是观察员的身份,如果你懂我意思。你怎么说?”

“你们得把作业地点搬离迦尼的地下室,”我轻声说,“在那里工作,我会不舒服。我想那地方想必也让维鲁和克里须纳觉得毛毛的。”

“没问题,”桑杰大笑起来,手往桌面一拍,“我们会卖掉那里。你知道吗,林兄,那个浑蛋胖子迦尼,把那两栋大房子,他自己和隔壁的房子,都挂在他妹夫的名下。我们无可奈何,哎,老哥,我们全都这么干,但那两栋房子值他妈的千万卢比,林。那是他妈的豪宅啊,巴巴。然后,在我们把那浑蛋胖子杀了,大卸八块之后,他妹夫不想签字让出那两栋房子。他的态度变得强硬,开始找律师和警方谈。我们不得不把他绑起来,吊在装了酸液的大桶子上面。然后他就不再嘴硬,迫不及待要签字把房子让给我们。之前我们派法里德去执行这任务,由他去搞定。但迦尼的妹夫不理我们,教他火大,他很气那个王八蛋害他还要大费周章弄个酸液桶。我们的老哥法里德,他喜欢这样简单处理事情。把那个王八蛋吊在酸液桶上面,这整件事,根本是……萨尔曼,你说那是什么来着?怎么说来着?”

“丢脸。”萨尔曼说。

“对,丢他妈的脸,这整件事。法里德要别人尊敬他,否则,二话不说,就把那个王八蛋毙了。因此,火大的他把迦尼妹夫的房子也抢了过来,逼他签字让出他自己的房子,只因他在迦尼房子的转移上态度太浑蛋。现在的他一无所有,而我们有三栋房子,却一栋也卖不出去。”

“那个房地产的事,可是敲诈得又狠又毒。”萨尔曼总结道,露出自嘲的一笑,“我会尽快让大伙儿搬进去,我们正在接收一家大型中介,我已指派法里德去处理这事。好,林,如果你不想在迦尼的房子里工作,那你希望我们安排你在哪里工作?”

“我喜欢塔德欧,”我提议道,“靠近哈吉·阿里的地方。”

“为什么是塔德欧?”桑杰问。

“我喜欢塔德欧,那里干净……安静,而且靠近哈吉·阿里。我喜欢哈吉·阿里,我对那里有某种感情。”

“Thik hain(好吧),林,”萨尔曼同意了,“就塔德欧。我们会叫法里德立刻去找。还有别的吗?”

“我需要两个跑腿的人,我能信赖的人,我希望挑我自己的人。”

“你有什么人选?”桑杰问。

“你不认识。他们是外面的人,但都是好人,强尼·雪茄和基修尔。我信任他们,我知道他们可靠。”

桑杰和萨尔曼互换了一下眼色,瞧向纳吉尔。纳吉尔点头。

“没问题,”萨尔曼说,“就这样?”

“还有一件事,”我补充说,转向纳吉尔,“我希望纳吉尔当我在联合会的联络人。如果碰上麻烦,不管是什么,我希望先找纳吉尔处理。”

纳吉尔再度点头,眼神深处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我依序与每个人握手,谈成这项交易。这交易比我预想的还要正式、严肃,我紧咬牙关才止住大笑。而那些态度,他们的庄严和我忍不住想大笑的冲动,说明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我虽然喜欢萨尔曼、桑杰和其他人,也爱纳吉尔,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混帮派对我而言,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而非目的。对他们而言,帮派是家,是不可割裂的情感纽带,那纽带时时刻刻把他们绑在一起,直到断气为止。他们的严肃表达了他们之间神圣的义务关系,如亲人般的关系,但我知道他们绝不会认为我与他们之间有那种关系。他们接纳我,和我这个白人,这个随阿布德尔·哈德汗投入战争的放浪不羁的白人共事,但他们认定我迟早会离开,会回到我记忆中、我出身的另一个世界。

我当时没想到那个,不认为会走上那样的路,因为我已把通往故乡的桥全烧掉。在那正经八百的小小仪式中,我虽是强自压抑才未大笑出来,但透过那握手,我已正式跻身职业罪犯之列。在那之前,我从事的不法活动都是在替哈德汗效力。在某个意义上,我可以发自肺腑地说,我从事那些不法活动是因为爱他,但那是局外人难以理解的感觉。我做那些事,当然是为了自身的性命安全;但最重要的理由,是为了我渴望从他身上得到的父爱。哈德一死,我大可和他们断绝往来,我大可去……几乎任何地方,我大可去做……别的事,但我没有。我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连在一起,成为帮派分子,只为了钱、权力和组织可能给我的保护。

我因此很忙碌,忙于作奸犯科以谋生,忙到把心中的感受隐藏起来。莫坎博餐厅那场会议之后,事情进展得很迅速。法里德不到一个星期就找到了新房子。两层楼建筑,在距海上清真寺哈吉·阿里步行不远处,原是孟买市政当局某部门的档案室所在。孟买市政当局某部门搬到更宽敞、更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后,把那些旧桌子、长条椅、储物柜、架子留下来备用。这些家具很符合我们的需求,我花了一个星期,督导一群清洁人员和工人将它们的表面擦净、擦亮,并移开家具,好腾出空间摆放从迦尼家地下室搬来的机器和灯桌。

我们的人将那组专业设备搬上有篷顶的大卡车,深夜时送达新房子。重型卡车往我们新工厂的双扇折叠门倒退时,街上出奇地安静,但远处传来了警铃声和更响亮的消防车鸣笛声。我站在卡车旁,往无人街头的另一头,发出狂乱声响的方向望去。

“肯定是大火。”我低声对桑杰说,他放声大笑。

“法里德放的火,”萨尔曼替他的朋友回答,“我们告诉他,把设备搬进新地方时,不希望有人看到,因此他放了火,引开注意。所以街上才会这么冷清,每个醒着的人都跑去看火灾了。”

“他烧掉了与我们竞争的一家公司,”桑杰大笑道,“这下子我们正式进入房地产业了,因为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由于火灾,刚刚关门歇业。明天,我们的新房地产办公室,就要在距离这里不远处开张。今晚,没有好奇的王八蛋在场看我们把设备搬进你的新工厂。法里德一根火柴收到一石二鸟的功效,na?”

于是,在大火、浓烟于午夜天空噼啪作响之际,在警铃和警笛声于约一公里外咆哮时,我们指挥手下将沉重的设备搬进新工厂,克里须纳、维鲁几乎立即就上工了。

我不在孟买的那几个月里,迦尼已按照我的提议,将业务转为侧重于许可证、证书、毕业文凭、执照、银行信用证明、通行证和其他证照的制造。在日益蓬勃的孟买经济里,那也是日益盛行的买卖,我们经常彻夜干活儿,以满足客户需求。而且这个行业会自行增生新需求:授予证照的有关机关和其他机构修改证照,以因应我们的伪造,我们基于职责所在,随之予以仿制,再度推出赝品,收取额外的费用。

“那是种红皇后竞赛。”新护照工厂繁忙运行了六个月之后,我向萨尔曼·穆斯塔安说。

“红皇后?”他问。

“对,那是生物学上谈到的现象,主角是人体之类的宿主和病毒之类的寄生生物。我在贫民窟开诊所时读到的这东西。宿主、人类和病毒,任何会让人生病的虫,陷于相互竞争的处境。寄生生物攻击时,宿主发展出防御机制,然后病毒改变,以击败防御机制,宿主随之发展出新的防御机制。如此相互攻防,无休无止,他们称那是‘红皇后竞赛’,取自一部小说,你知道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我知道,”萨尔曼答道,“我在念书时就知道,但一直不懂其深意。”

“没关系,也没人懂。总而言之,那个小女孩爱丽丝遇见红心皇后,红心皇后跑得飞快,但似乎总是不能再前进一步。她告诉爱丽丝,在她的国家,人必须拼命跑才能留在原地。而那就像我们与护照当局、发放执照的机关、全世界银行间的关系。他们不断改变护照和其他证照,使我们更难仿造,而我们则不断找出新方法制作;他们不断改变证照的制作方式,我们不断找出新方法予以仿造、伪造、改造。那是个红皇后竞赛,我们全都得跑得飞快,才能站在原地不动。”

“我想你做得比站在原地不动还好,”他断言,声音轻但语气坚决,“你干得太出色了,林。身份证伪造得无懈可击,而假身份证的需求实在太大,供不应求。你做得很好,到目前为止,用过你做的伪造护照的人全都顺利通关,没碰上麻烦,yaar。老实说,这就是我找你来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原因。我有个惊喜要给你,可以说是个礼物,你肯定会喜欢。我们要借此表示感谢,yaar,因为你干得太出色了。”

我没看他们。炎热无云的下午,我们肩并肩快步走在甘地路上,朝皇家圆环走去。人行道被驻足路边摊的逛街人潮堵住,我们走上马路,身后和身旁是川流不息的缓慢车潮。我并未望着萨尔曼,因为经过这六个月,我已很了解他,知道他情不自禁如此大力夸奖我后,必然会为自己的这种表现而感到难为情。萨尔曼是天生的领导人,但和许多有统领天赋和治理才华的人一样,每次展露领导统御之术都深感苦恼。他本质上是个谦逊的人,而谦逊使他光明磊落。

莉蒂说过,听我把罪犯、杀手、帮派分子说成光明磊落之人,让她觉得奇怪而突兀。我想,糊涂的是她,不是我。她把光明磊落和美德混为一谈,美德与人所做的事有关,光明磊落与人如何做那事有关。人可以用光明磊落的方式打仗,《日内瓦公约》因此而诞生,可以用毫不光明磊落的方式获取和平。从本质上讲,光明磊落是谦逊的表现。而帮派分子,就像警察、政治人物、军人、圣人,只有在不失谦逊时,才能做好他们的工作。

“你知道吗,”我们移到大学建筑回廊对面更宽的人行道时,他说道,“我很高兴你的朋友——你当初希望找来帮忙做护照业务的朋友,没有参与这工作。”

我皱眉不吭声,跟上他快速的步伐。强尼·雪茄和基修尔拒绝加入我的护照工厂,让我既震惊又失望。我原认为他们会欣然接受这个赚钱的机会,跟我一起赚更多钱的机会。他们自己一个人赚,怎么也赚不了那么多钱。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最终理解到我提供的黄金机会,只是跟着我一起去犯罪时,他们顿失笑容,露出难过、不悦的表情。我从没想到他们会拒绝,从没想到他们会拒绝跟罪犯一起工作,替这种人工作。

我记得那天我转过头,不去看他们木然、尴尬、闭上嘴的笑容,记得那个在我脑海里纠结成拳头的疑问:我的想法和感觉跟正派人士差那么多吗?六个月后,那疑问仍在我心中隐隐作痛。那答案仍在我们走过商店橱窗时,从窗上回盯着我。

“你的人当初如果同意加入,我大概就不会叫法里德跟你了,而我非常高兴让他跟你一起做事。他现在开心多了,整个人轻松多了。他喜欢你,林。”

“我也喜欢他。”我立刻回答,皱着眉微笑。那是真心话。我的确喜欢法里德,很高兴我们能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友。三年多前,我首次参与哈德的黑帮联合会时,就认识了法里德这个害羞但能干的年轻人,经过几年的磨炼,他已成为脾气火暴、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把忠于帮派视为他年轻生命的全部。强尼·雪茄和基修尔拒绝我的邀请后,萨尔曼派法里德和果阿人安德鲁·费雷拉帮我。安德鲁性情和善、话多,但离开平日与他为伍的那群帮中年轻死党来我这里,他是极勉强才答应的,因此我与他未能深交。但法里德与我共处过大部分的白天和许多夜晚,我们互有好感,彼此了解。

“哈德死后,我们得铲除迦尼的党羽时,我想,他很烦躁不安。”萨尔曼偷偷告诉我,“情况变得很糟,不要忘了,我们全干了一些……很不寻常的事。但法里德凶性大发时,开始让我担心。干我们这一行,有时得心狠手辣,那是这行的本色。但一旦心狠手辣而乐在其中,问题就来了,na?我不得不开导他。我跟他说,‘法里德啊,把人碎尸万段不该是第一个选项,而应是选项清单里的最后一个选择,万不得已才这么做,甚至不该和第一选项列在同一页’,但他依然故我。然后我派他去跟你。如今,经过了六个月,他冷静多了,效果真好,yaar。我想我该把那些乖戾火暴的浑蛋都丢给你,林,让你去矫正他们。”

“哈德死时,他不在场,他很自责。”我们绕过贾汗季美术馆这个圆顶式建筑的弧形外围时,我说。看见车潮里有个空隙,我们小跑步越过皇家圆环的环形道路,在车子间闪躲穿梭。

“我们每个人都是。”我们在皇家戏院外站定时,他轻声说。

那短短一句,寥寥几个字,毫无新意,说的是我早已知道的事实。但那短短一句在我心中轰然作响,哀痛的积雪开始抖动、移动、大片滑下。在那一刻之前,我有将近一年因为在生哈德拜的气,而未感受到失去他的哀痛。其他人得知他死后,都是震惊、哀伤、失魂落魄、愤怒不已。我太生他的气了,因此,我的那份哀痛仍封冻在他死亡的那些高山上,铺天盖地的飞雪下。我感到失落,几乎从一开始就觉得难过,而且我不恨哈德汗,我始终爱他,站在那戏院外等我们的朋友时,我仍爱他。但我从未因为失去他而真正哀痛过,从未像哀痛普拉巴克,乃至阿布杜拉的死那样哀痛过。萨尔曼那不经意的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为哈德死时自己不在场而自责”,不知为什么,震松了我封冻的哀伤,那哀伤如不可阻挡的雪崩慢慢落下,我的心当场开始作痛。

“我们肯定是来早了。”萨尔曼开心地说,我则猛然抽动了一下身子,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没错。”

“他们坐车来,我们走路,结果我们还比较早到。”

“走这趟路很过瘾,夜里走更过瘾。我常走路,从科兹威路到维多利亚火车站再折返,这是整个城市里我最喜欢的散步路线之一。”

萨尔曼望着我,嘴角带着笑意,皱起的眉头使他微微歪斜的淡黄褐色双眼更显不正。

“你真的喜欢这地方,对不对?”他问。

“的确,”我答,带着点防御心,“但不表示我喜欢这城市的一切,有许多东西是我不喜欢的。但我也的确喜爱这地方,我爱孟买,我觉得我会永远爱她。”

他咧嘴而笑,别过头望向街道的另一头。我努力控制表情,想保持平静,若无其事。但来不及了,哀痛已发作。

这时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知道有什么东西正要淹没我、吞噬我,几乎要毁了我。狄迪耶甚至替那种感觉取了个名字:刺客般的悲痛,他如此称呼。这种悲痛会蛰伏,然后出其不意攻击,毫无预警、毫不留情地攻击。这时我才知道,刺客般的悲痛能隐藏数年,然后在你最快乐的那一天,毫无来由、毫无道理地突然出手攻击。但那一天,在我主持护照工厂的六个月后,在哈德死了将近一年后,我无法理解我心中涌动的那股阴暗而令我颤动的心情。那心情在我心中膨胀,最后成为我长久以来始终不肯承认的悲伤。但我当时不懂那心情,因而极力压抑,一如压抑疼痛或绝望。但刺客般的悲痛,不是人能压下、打发的。那敌人亦步亦趋地暗中跟踪你,在你做出每个动作之前,就知道你会做出什么动作。那敌人是你悲痛的心,一旦攻击,绝不失手。

萨尔曼再度转向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绪。

“当我们开战、要除去迦尼的党羽时,法里德想效法阿布杜拉。他喜欢他,你知道的,他爱他如兄弟。我想,他想当阿布杜拉。我想他体认到我们需要一个新的阿布杜拉,来赢得这场战争。但那是行不通的,不是吗?我把那道理告诉所有小伙子,特别是想模仿我的小伙子。人只能当自己,人越是想模仿别人,就越会发觉自己寸步难行。嘿,说着说着,那些小伙子就来了!”

一辆白色“大使”在我们面前停下,法里德、桑杰、安德鲁·费雷拉、四十五岁的孟买穆斯林硬汉埃米尔下车与我们会合。车子驶离时,我们握手。

“稍等一下,各位,费瑟去停车。”桑杰说。

费瑟是埃米尔的工作搭档,两人一同负责强索保护费。说费瑟去停车,的确没错。但同样没错的,是在这温热的午后,桑杰站在我们这引人侧目的一群人里,引来热闹街道上行经的大部分女孩热情的偷瞄,心里正乐得很,而这才是桑杰要我们稍等的主要原因。我们是流氓、帮派分子,且几乎人人都知道。我们一身昂贵的新衣,最新潮的打扮。我们全都体格健壮、自信昂扬,个个身怀武器,凶狠不好惹。

费瑟迈着大步走过街角,左右摇头示意车已安全停妥。我们上前与他会合,一伙人肩并肩,形成一道宽大的人墙,走过三个街区后,来到泰姬饭店。从皇家圆环到泰姬饭店,中间得穿过数个宽阔拥挤的露天广场。我们一路维持着这个嚣张的队形,人群碰到我们就自动分开。我们经过时,路人转头回望,在我们后面窃窃私语。

我们走上泰姬饭店的白色大理石台阶,走到一楼的沙米亚纳餐厅。两名侍者带领我们到预订的长桌就座,附近有面挑高的窗子,窗外可见到院子。我坐在桌子一端最靠近出口处。萨尔曼那小小的一句话,在我心中激起的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古怪情绪,这时变得更强烈。我希望随时可以离席,同时不致破坏大伙的和谐气氛。侍者咧嘴向我打招呼,称我是“gao-alay”,意即“老乡”,同意大利语的“paisano”。他们跟我这个会讲马拉地语的白种人很熟,我以四年多前在桑德村学会的乡下方言和他聊了一会儿。

食物送来后,大伙大快朵颐,胃口很好。我也很饿,却吃不下,只是做做样子吃一些,以免失礼。我喝了两杯黑咖啡,想甩掉翻腾不安的心情,融入众人的交谈。埃米尔在讲他昨晚看的电影,印地语的黑帮电影,片中的匪徒个个坏得透顶,男主角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将他们全部制伏。他巨细靡遗地讲述了每个打斗场景,众人听得哈哈大笑。埃米尔脸上带疤,个性率直,浓眉纠结,波浪般的唇髭横跨在他饱满上唇的上方,像克什米尔船屋的宽船头。他喜欢大笑,喜欢讲故事,自信而洪亮的嗓音引人侧耳倾听。

与埃米尔焦孟不离的费瑟,曾在青年拳击联盟拿过拳击冠军。十九岁生日那天,在艰辛的职业拳赛打了一年后,他发现打拳赛辛苦赚得而托他经理保管的钱,全被那经理侵吞、花掉。经过漫长的寻找,费瑟找到了那名经理,经过一番拳打脚踢,把他活活打死。他为此服了八年刑,被逐出拳坛,永远不得参赛。在狱中,这个纯真而脾气火暴的青年,蜕变成精明而冷静的男子汉。替哈德拜暗中物色人才的探子,在狱中吸收了他。刑期的最后三年,他以学徒身份替哈德的帮派卖命。出狱后的前四年,费瑟在发展蓬勃的收保护费这行里,担任埃米尔旗下的头号打手。他做事快而狠,凡是指派给他的任务,他都拼命去完成。断掉的塌鼻,划过左眉的平整疤痕,使他看起来一脸凶相,让他原本过于端正、英俊的脸庞添了份狠劲儿。

他们是新血,新的黑帮老大,这城市的新老大:桑杰,有着电影明星般的长相,杀起人干净利落;安德鲁,性情和善的果阿人,憧憬着跻身黑帮联合会;埃米尔,头发花白的老狐狸,说起故事引人入胜;费瑟,冷血无情的杀手,接受任务时只问一个问题——手指头、手臂、腿或脖子?法里德,外号“修理者”,用怒火和恐惧解决问题,父母死于霍乱盛行的贫民窟后,独力养活六个年纪小他很多的弟弟妹妹;萨尔曼,个性沉静、谦逊,天生的领袖,接收了哈德的小小帝国,并以武力掌控,帝国里数百人的性命全操在他手上。

他们是我的朋友,在他们的犯罪集团里,他们不只是朋友,还是我兄弟。我们以鲜血(不全是别人的鲜血)及无尽的义务,结合在一起。我如果需要他们,不管我做了什么,不管我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前来。他们如果需要我,我也会前往,毫无怨言或懊悔。他们知道我很可靠,知道哈德要我随他去打他的战争时,我陪他前去,把生死置之度外。我也知道他们很可靠,我需要阿布杜拉帮忙处理毛里齐欧的尸体时,他二话不说前来帮忙。请人帮忙处理尸体,对那人是很大的考验,而通过那考验的人不多。这一桌子的人都已通过那考验,其中有些还不只通过一次。套句澳大利亚的狱中俗语,他们是“a solid crew”(可靠的一帮人)。对我这个遭悬赏追捕的逃犯而言,他们是再理想不过的一帮人。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这么安全,甚至在受哈德拜保护时亦然,照理说我绝不该觉得孤单。

但我觉得孤单,理由有二。这个帮派是他们的,不是我的。对他们而言,组织永远摆在第一位。我忠于他们,但不忠于帮派;忠于兄弟,但不忠于组织。我替那个帮派工作,但我未加入。我不是加入者,我从不觉得社团、部族或理念,比相信该社团、部族或理念的人更为重要。

那群人和我之间还有一个差异,一个大到连友谊都无法克服的差异。这一桌子的人,只有我没杀过人,不管是冲动地杀人还是冷血地杀人。就连安德鲁,亲切而爱说话的年轻安德鲁,都曾对着无路可逃的敌人,萨普娜杀手之一,击发他的贝瑞塔手枪,把弹匣里的七发子弹全打进那人的胸部,最后让他(就像桑杰会说的)死了两三次。

就在那一刻,那些差异突然变得无限巨大,大到我无法克服,远超过我们共有的上百项才华、欲望和倾向。就在当下,在泰姬饭店的长桌旁,我与他们渐渐疏离。埃米尔讲故事而我努力点头、微笑、跟他们一起大笑时,悲痛攫住了我。那一天原本开始得很顺利,原本应该和其他日子没什么两样,但自从萨尔曼说了那寥寥几个字后,便偏离了轨道。店里的气氛热络,但我觉得冷;我饿,但吃不下。我置身于朋友群中,在高朋满座的大餐厅里,却比那场战役前,那晚站哨的穆斯林游击战士更孤单。

然后我抬起头,看见莉萨·卡特走进了餐厅。她的金色长发已经剪掉,短发跟她开朗、率直、漂亮的脸蛋很配。她穿着宽松的衬衫和长裤,一身淡蓝,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相衬的蓝色墨镜搁在她浓密的头发上。她看上去像是个阳光动物,用天空和清澈的白光做成的动物。

我未考虑是否失礼,立即起身告辞,离开了我的朋友。我走上前,她看见了我,张开双臂拥抱我,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如稳操胜券的赌徒那样得意的微笑。然后,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一只手伸上来摸我的脸,指尖如盲人点字般摸我的伤疤,另一只手揽住我的手臂,带我走出餐厅,来到前厅。

“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你了,”我们在安静的角落一起坐下时,她说,“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没说实话,“你来吃午餐?”

“不是,只喝咖啡。我在这里,在旧城区,弄到了一个房间,可以俯瞰印度门。视野超棒,房间很大。我已弄到手三天,莉蒂则和一名大制片商谈妥了交易。她费尽唇舌,从他那儿榨到了一些附带的好处,那房间就是其中之一。这就是电影业,我能说什么?”

“进展得如何?”

“很好,”她微笑着,“这一行很合莉蒂的意。现在由她和所有制片厂、演出经纪人洽谈。在这方面,她比我行,她每次都能替我们谈成更有利的交易。我负责游客的部分,我比较喜欢那部分,我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和他们工作。”

“而且不管他们多好相处,迟早总要离开,你喜欢这点?”

“对,也喜欢。”

“维克兰如何?自从上次见到你和莉蒂,就没再见到他了。”

“他可酷了。维克兰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现在闲多了。他很遗憾不能再耍惊险的动作,他真的对那方面很热衷,而且很在行,但那让莉蒂抓狂。他老爱从行驶中的卡车跳下,破窗而入等,这让她很担心,因此不准他再玩。”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现在可以说是老板,你知道吗,类似公司的执行副总,在莉蒂开的公司,卡维塔、卡拉、吉特还有我都加入了。”她停下来,欲言又止,突然继续说,“她问起你。”

我望着她,默然无语。

“卡拉,”她解释,“我想,她想见你。”

我仍是沉默,抱着欣赏的心情,看无数情绪一个接一个地掠过她柔嫩无瑕的脸蛋。

“你有看过他的惊险演出吗?”她问。

“维克兰?”

“对,莉蒂不准他再玩之前,他玩疯了。”

“我一直很忙,但我真的很想找他聊聊。”

“为什么没有?”

“我很想,我听说他每天都在科拉巴市场晃荡,我一直想见他。我工作了好几个晚上,最近一直没去利奥波德,纯粹是因为……我一直……很忙。”

“我知道,”她轻声细语地说,“或许太忙了,林,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叹口气,努力想大笑,“我每天都在工作,每隔一天去练拳击或空手道,我的身体再健壮不过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坚持道。

“对,我知道你的意思。听着,我该让你走了……”

“不,你不该。”

“我不该?”我问,装出笑容。

“是不该。你应该跟我走,现在,到我房间,我们可以请人把咖啡送上去。快,我们这就走。”

她说得没错,她的房间视野超棒。往返象岛洞穴的观光渡轮以自负而熟练的芭蕾舞滑步glissade爬上小波浪,然后再滑下。数百艘更小的船只,在浅水区陡然低下船身,上下摇晃,好似正用嘴梳理羽毛的鸟。停泊在地平线处的巨大货轮,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大海与海湾交界处的平静海面上。我们下方的街上,招摇而行的游客,穿绕过印度门的高大石砌走廊,织成彩色的花环。

她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上。我坐在靠近她的床沿,盯着门附近的地板。我们沉默了片刻,倾听微风闯进房间里发出的声响,微风拂动窗帘使其鼓起,然后落下。

“我想,”她开口,深吸一口气,“你应该搬来跟我一起住。”

“哦,那个——”

“听我说完,”她打断我的话,举起双手示意我不要开口,“拜托。”

“我只是不想——”

“拜托。”

“行。”我微笑,沿着床沿更往里坐,把背靠上床头。

“我找到了一个新地方,位于塔德欧。我知道你喜欢塔德欧,我也是。我知道你会喜欢那套公寓,因为那正是我们都喜欢的那种地方。我想那是我想表明或想说的,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林,而且我们有一些共通之处,我们都戒了海洛因,那可真他妈的不容易,你知道的。能办到的人不多,但我们办到了,我们都办到了,我想那是因为我们,你和我相似,我们会过得很好,林。我们会……我们会过得非常好。”

“是不是真的戒了海洛因……我不是很有把握,莉萨。”

“你戒了,林。”

“不,我不能保证我绝不会再碰那玩意儿,因此不能说我已经戒了。”

“那我们不是更应该在一起吗?”她不放弃,眼神带着恳求,几乎要哭出来,“我会看好你。我敢说我绝不会再碰那玩意儿,因为我痛恨那玩意儿。我们如果在一起,可以一起搞电影、一起玩乐,相互照应。”

“有太多……”

“听着,你如果担心澳大利亚和坐牢的事,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谁告诉你那件事的?”我问,努力不流露出感情。

“卡拉说的,”她平淡地回答,“就在她要我去找你的那次简短交谈中说的。”

“卡拉那样说?”

“对。”

“什么时候?”

“很久了。我向她问起你,问起她的心情,她想做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是说,”我缓缓回答,伸手盖住她的手,“你为什么要问起卡拉的心情?”

“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傻瓜!”她解释道,盯着我的眼睛一会儿,然后别过头去,“所以我才要跟阿布杜拉在一起,我要让你嫉妒或感兴趣,通过他靠近你,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天啊,”我叹了口气,“很抱歉。”

“还是因为卡拉?”她问,双眼随着窗帘扬起、无声落下而移动,“你还爱着她?”

“没有。”

“但你还爱她。”

“那……我呢?”她问。

我没回答,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我自己也不想知道。沉默越来越浓,膨胀得越来越大,最后我感到沉默压得我的皮肤微微刺痛。

“我交了个朋友,”最后她开口说,“他是个艺术家,雕塑家,名叫杰森。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想没有。”

“他是个英国人,看事情的方式就是地道的英国作风,和我们的作风不一样,我是说我们的美国作风。他在朱胡海滩附近有间大型的电影摄影棚,我有时会去那里。”

她再度沉默。我们坐在那里,感受忽热忽凉的微风从街上和海湾吹进房间。我感觉到她的目光盯着我,教我羞愧得脸红,我盯着我们交叠在一起、放在床上的那两只手。

“我最后一次去那里时,他正在搞他的新构想。他用熟石膏填注空的包装物,用包装玩具的气泡袋和包裹新电视机的泡绵箱为材料。他称那些是负空间,把那当模子来用,用来制作雕塑品。他那里有上百件作品,用鸡蛋纸盒做出不同形状的东西,里面放了把新牙刷的塑料透明包装盒,摆了一副耳机的空盒子。”

我转头看她。她眼里的天空蓄积着小小的风暴,饱含秘密心思的双唇鼓起,充满她想要告诉我的真相。

“我在那里,在他的工作室四处走动,观赏所有的白色雕塑,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我一直是那样,我这一辈子,负空间。我始终在等着某人或某物,或某种真正的情感,把我填满,给我理由……”

我吻她,她蓝色双眼里的风暴进入我嘴里,滑过她柠檬香味肌肤的泪水,比孟巴女神茉莉神庙花园里的圣蜂所酿的蜜还要甜。我任由她为我俩哭泣,任由她在我们身体所合力缓缓诉说的长长故事里,为我们而生,而死。然后,当泪水停止,她用从容而流畅的美围住我们,那是她独有的美;那美生于她勇敢的心灵,在她的爱意与温香肌肤的灌注下化为可感的实体,差点儿就让我沦陷。

我准备离开她房间时,我们再度接吻:两个好友与恋人,因着彼此身体的冲击与爱抚,立时也永远地合二为一,但不能完全愈合伤口,也没完全药到病除。

“她还在你心中,对不对?”莉萨问,裹上大毛巾,站在窗边任风吹拂。

“我今天心情不好,莉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好漫长,但那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和我……那很好,总而言之,对我很好。”

“对我也是。但我认为她还在你心中,林。”

“没有了,我刚刚没骗你,我不再爱她。我从阿富汗回来时,事情有了变化,或许那变化是在阿富汗发生的。反正……结束了。”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喃喃说道,转身面对我,用更有力、更清楚的嗓音说,“关于她的事。我相信你,相信你说的,但我认为你该知道这个,然后才能真正说你跟她结束了。”

“我不需要——”

“拜托,林!那是所有女人都关心的事!我得告诉你,因为你不能说你跟她真的完了,除非你知道这件事,除非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今天的样子。我告诉你之后,如果那没促成任何改变,或没改变你现在的心情,我就知道你已经摆脱那份感情的束缚了。”

“如果那真的促成改变了呢?”

“那或许她应该有第二次机会。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在卡拉告诉我之前,我一点也不了解她。之后,她的所作所为就显得合理,因此……我想你应该知道。总而言之,如果我们会有什么发展,我希望把那弄清楚,我是说,过去。”

“好吧,”我的态度软化,在靠近门的椅子上坐下,“请说。”

她再度坐上床,膝盖抵着下巴,大毛巾紧紧裹住身子。她有了改变,我不得不注意到的改变,她肢体的移动中,或许透着某种率真,还有我从前未见过、近乎懒洋洋的解脱后的心情,使她的眼神变得温和。那些是源自爱的改变,因为源自爱,那些改变赏心悦目,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静静不动坐在门附近的我身上,看到了那些改变。

“卡拉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离开美国?”她问,早就知道答案了。

“没有。”我答,不想把哈雷德走进纷飞雪地那晚告诉我的事,那无关紧要的事,再说一遍。

“以前我不这么认为。她告诉我,她不会告诉你那件事。我说她可笑,我说她得坦率对你,但她不肯。说来好笑,不是吗?那时候,我要她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会让你离开她。而现在,换我来告诉你那件事,好让你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你想的话。总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卡拉离开美国,是因为迫不得已。她在逃亡……因为她杀了一个男的。”

我大笑起来,最初是轻声笑,但不由自主变成抖动肚子的哈哈大笑。我笑得弯下腰,双手靠在大腿上撑住上半身。

“那其实没这么好笑,林。”莉萨皱起眉。

“才不,”我大笑着,竭力想控制住笑意,“那不是……那个,那只是……去他的!要是你知道我曾一再担心,担心我可笑、搞砸的人生会拖累她,就能体会我为什么笑。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没有资格爱她,因为我在跑路。你得承认,这很好笑。”

她瞪着我,双手抱膝轻轻摇晃身子,没有笑。

“好好,”我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恢复正常,“好,继续讲。”

“说到那个男的,”她继续说,语气清楚表明她很认真看待这件事,“她还是个小孩时,帮几个人家临时照顾小孩,而那个男的是其中一个小孩的爸爸。”

“她跟我说过这个。”

“她说过?好,那你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事发生后,没有人出来替她讨公道,让她心里受到了很大的创伤。然后有一天,她弄到了一把枪,在他一个人在家时去他家,开枪射杀他。她开了六发,两发打中胸膛,另外四发打中裤裆。”

“有人知道是她干的吗?”

“她不确定。她知道自己没留下指纹,没有人看到她离开。她丢掉枪,飞快逃离现场,逃离那个国家,没再回去,因此不知道有没有她的犯罪记录。”

我靠回椅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莉萨定定地看着我,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让我想起数年前在卡拉公寓那晚,她看着我的样子。

“还有吗?”

“没有了,”她答,缓缓摇头,但仍盯着我的眼睛,“就这样。”

“好。”我叹了口气,用手把脸一抹,起身要离开。我走向她,在她旁边的床上跪下,我的脸凑近她的脸。“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莉萨。很多事情因此……更清楚……我想。但我的心情完全未因此而改变,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她,但我无法忘记……发生的事,而且无法原谅曾发生的事。我很希望我能,那会让事情容易得多。这很不幸,爱上无法原谅的人。”

“爱上无法拥有的人才更不幸。”她反驳道,我吻住了她。

我独自一人,伴随镜中的无数镜像,搭电梯到前厅:那些镜像在我身旁和身后一动也不动,一声不吭,没有一个能与我眼神相遇。穿过玻璃门,我走下大理石台阶,穿过印度门的宽阔前庭来到海边。在弧形的阴影下,我倚着海堤,望向载着游客返回小艇停靠区的船只。看着游客摆姿势,互请对方帮忙拍照,我心想: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快乐,无忧无虑……完全自由的?有多少人正心怀忧伤?有多少人……

然后,那压抑良久的悲痛笼罩着我,我的心完全陷入黑暗。我感觉到,我紧咬牙关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的下巴抽筋、僵硬,但我无法松开肌肉。我转头见到一名街头男孩,我很熟的男孩,正在跟一名年轻游客做生意。那男孩是穆库尔,眼睛迅速往左右瞄了瞄,像蜥蜴的眼睛那么快,然后把一小包白色的东西递给那游客。那人年约二十岁,高大、健壮、英俊,我猜他是德国学生,而我向来眼力不差。他才来孟买不久,我看得出蛛丝马迹。他初来乍到,有大笔钱可供挥霍,有全新的世界等着他体验。他走开前去与朋友会合,脚步轻快,但他手上的那包东西却会毒害人。那东西如果没有让他在某个饭店的房间里暴毙,也可能会慢慢毒化他的生命,就像那曾毒化我的生命,最后使他时时刻刻都摆脱不了它的毒害。

我不在乎,不在乎他或我或任何人的死活。我想要那东西,在那一刻,我最想要的东西就是毒品。我的皮肤想起吸毒后轻飘飘的恍惚快感和发烧、恐惧所引起的鸡皮疙瘩,那气味如此强烈,让我想吐。我的脑海里满是渴望,渴望那种脑海中一片空白、无痛、无愧疚感、没有忧伤的感觉。我的身体,从脊椎到手臂上健康粗大的血管都因此抖动。我想要那东西,想要在海洛因的沉闷长夜里,获得那难得抛开所有烦恼的一刻。

穆库尔注意到我的目光,露出他惯有的微笑,但那微笑颤动,瓦解为狐疑。然后他知道了我的心思,他的眼力也很好。他住在街头,了解那表情。于是他又露出笑容,但那是不一样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诱惑,仿佛说着:就在这里……我这里就有那东西……上好的货色……来买吧,还有得意、不怀好意的微微不屑。你跟我一样糟……你没什么了不起……你迟早会乞求我给你那东西……

天色渐暗,海湾上粼粼的波光,如一颗颗闪亮的珠宝,由亮白变成粉红,继而成为虚弱的血红。我望着穆库尔时,汗水流进眼睛。我的上下腭发疼,双唇因紧绷着不回应、不说话、不点头而发抖。我听见一个声音或想起一个声音:只要点头就好,只要这样,一切就了结了……悲痛的眼泪在我心中翻滚,无休无止如拍打海堤而日益高涨的海潮。但我不能哭出来,我觉得自己就要灭顶,灭顶在超乎心所能承受的忧伤中。我双手按着海堤顶端由磨过的蓝砂岩构成的小山脉,仿佛可以将手指插进这城市,抓着她以免灭顶。

但穆库尔……穆库尔微笑着,预示将有的平和。我知道有太多方法可获得那种平和,我可以抽大麻纸烟卷,或放在铝箔纸上加热成雾状吸服,或用鼻子吸食,或透过水烟筒吸,或静脉注射,或干脆用吃的、用吞的,等那悄悄袭来的麻木,扼杀世间所有的疼痛。而穆库尔,观察我冒着汗的苦楚,就像盯着淫秽书刊的页面,他沿着潮湿的石墙慢慢向我靠近。他知道怎么一回事,他什么都知道。

有只手碰了碰我的肩膀。穆库尔好似被人踢了一下般,猛然抽动身子,然后后退,呆滞的眼睛,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中化为乌有。我转头,望见了幽灵的脸。那是阿布杜拉,我的阿布杜拉,我死去的朋友。他在无数个月前死于警方的伏击,而那之后如此之久,我一直在受苦。他剪短了长发,浓密如电影明星的头发。不见以往的黑色打扮,他穿着白衬衫和灰长裤,打扮时髦。而这身打扮,迥异于他以往的衣着,似乎透着古怪,几乎就和看到他站在那里一样古怪。但那是阿布杜拉·塔赫里,他的鬼魂,他英俊如三十岁时的奥玛·沙里夫,凶狠如潜行跟踪猎物的大猫,一只黑豹,眼睛是落日前半个小时手掌上沙子的颜色。那是阿布杜拉。

“看到你真高兴,林兄弟,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这就是他的调调,就是那样。

“这个……我……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鬼魂问,皱起眉头。

“这个……首先,”我小声而含糊地说,抬头看他,用双手替眼睛遮住傍晚的阳光,“因为你死了。”

“我没死,林兄弟。”

“死了……”

“没死,你有跟萨尔曼约好吗?”

“萨尔曼?”

“对,他安排好,让我在餐厅跟你见面,是个惊喜。”

“萨尔曼……是曾告诉我……要给我惊喜。”

“而我就是那个惊喜,林兄弟。”那鬼魂微笑道,“你原本会早点见到我的,他安排好让你惊喜,但你中途离开餐厅,其他人一直在等你。但你没回去,所以我就来找你了,如今这的确是天大的惊喜。”

“不要那样说!”我厉声道,想起普拉巴克跟我说过的话,仍然震惊,仍然困惑。

“为什么不?”

“那不重要!去他的,阿布杜拉这……这个梦太诡异了,老哥。”

“我回来了,”他平静地说,额头上皱起忧心的浅纹,“我再度出现在你面前。我中枪,警方,你知道那回事儿。”

交谈的语气很平淡,他后方日益暗下的天空,还有街上行经的路人,都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没有东西比得上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的梦。但那必然是梦,然后那鬼魂撩起白衬衫,露出许多已愈合和正愈合成浅黑色环状、旋涡状、拇指般粗裂口的伤口。

“瞧,林兄弟,”那个鬼魂说,“我的确中了许多枪,但没死。他们把我从克劳福市场警局抬走,带到塔纳过了两个月,再把我带到了德里。我在医院待了一年,在一家私立医院,离德里不远。那一年我动了许多手术,不好过的一年,林兄弟。然后,又过了将近一年才康复,Nushkur\'Allah(我们感谢真主)。”

“阿布杜拉!”我说,伸手抱住他。他的身体健壮、温热、活生生的。我紧紧抱着他,双手在他背后,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我感觉到他的耳朵紧贴着我的脸,闻到他皮肤上的香皂味。我听到他的说话声,从他的胸口传到我的胸口,像夜里一波波打上潮湿紧实的沙滩的海浪,浪涛声在天地间回荡。我闭着眼睛,紧贴着他,漂浮在我为他、为我们筑起的忧伤黑水之上。我心神慌乱,担心自己精神失常,担心那其实是梦,而且是噩梦。于是我紧紧抱着他,直到我感觉他强有力的双手,轻轻将我推开,推到他伸长双臂为止。

“没事了,林。”他微笑。那微笑很复杂,从亲昵转为安慰,或许还有些许震惊,震惊于我眼神流露的情绪。“没事了。”

“哪会没事!”我咆哮道,甩掉他,“到底怎么回事?这期间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办法,我不能告诉你。”

“狗屎!你当然可以!别当我是白痴!”

“没办法,”他坚持道,伸手抹过头发,眯起眼盯着我,“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骑摩托车时,看到一些男人,他们来自伊朗。我要你在摩托车旁等着,但你没有,你跟上来,我们跟那些人打了一架,还记得吗?”

“记得。”

“他们是我的敌人,也是哈德汗的敌人。他们和伊朗的秘密警察,名叫萨瓦克的新组织有关联。”

“我们可不可以,等一下,”我插话道,手往后按在海堤上,撑住身子,“我得抽根烟。”

我打开香烟盒,递上一根给他。

“你忘了,”他问,开心地咧嘴而笑,“我不抽香烟,你照理也不抽,林兄弟。我只抽大麻胶,我有一些,如果你想尝尝?”

“妈的,”我大笑,点起烟,“我可不想跟鬼一起吸到恍神。”

“那些人,我们打的那些人,他们在这里做生意。大部分是毒品生意,但有时也搞枪支生意,有时搞护照,他们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之中,凡因伊拉克战争而逃离伊朗的人,他们都会把活动情形汇报给伊朗当局。我就是因为伊拉克战争而逃离的人,数千人逃到了印度,痛恨霍梅尼的数千人。来自伊朗的密探,把我们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伊朗的新萨瓦克组织。他们痛恨哈德,因为哈德想帮助阿富汗境内的穆斯林游击战士,因为他帮助了太多像我一样逃离伊朗的人。你懂吧,林兄弟?”

我懂。孟买的伊朗侨民社团很庞大,我有许多朋友失去家园和家人,为生存而奋斗。其中有些人在哈德的黑帮联合会之类的既有帮派里讨生活,有些人自组帮派,受雇杀人,在这个越来越残暴血腥的行业里讨生活。我知道伊朗秘密警察派了密探渗入这些流亡人士,报告他们的活动情形,有时还动手杀人。

“继续说。”我说,吸了一大口烟。

“那些人,那些密探发出报告,我们在伊朗的家人就很惨。有些人的母亲、兄弟、父亲被关进秘密警察的监狱。他们在那里拷打人,有些人死在那里。我的妹妹被他们拷打、强暴,因为密探发了有关我的报告。我的叔叔,因为我家人付钱给秘密警察付得不够快而枉死。查明那事之后,我告诉哈德汗我想离开,好教训他们,教训那些伊朗派来的密探。他让我不要走,他说我们会一起来打他们。他告诉我,我们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他向我保证会帮我杀光他们。”

“哈德拜……”我说,吸了口烟。

“我们,法里德和我,在哈德的帮助下找到了他们的一部分人。最初他们有九个人,我们找到了六个。那些人,我们都已干掉。剩下的三个还活着,这三个人,他们知道我们的事,知道黑帮联合会里有个密探,非常接近哈德汗。”

“埃杜尔·迦尼。”

“对。”他说,转头吐了口唾沫,表示不屑于提到这个叛徒的名字,“迦尼,他来自巴基斯坦。他在巴基斯坦的秘密警察里有许多朋友,那个叫ISI的组织。他们与伊朗秘密警察组织新萨瓦克,与美国中情局还有摩萨德暗中合作。”

我点头,听他讲,想起了埃杜尔·迦尼跟我讲过的话:世上所有的秘密警察都相互合作,林,那是他们最大的秘密。

“所以,巴基斯坦的ISI把他们在哈德黑帮联合会里安置线人的事,告诉了伊朗的秘密警察。”

“埃杜尔·迦尼,没错,”他答,“伊朗那些人非常忧心。六个优秀的密探完蛋了,连尸体都找不到,而且只剩下三个。于是,那三个来自伊朗的人跟埃杜尔·迦尼合作。他告诉他们如何设下陷阱害我,那时候,你记得吗?我们不知道那个正在替迦尼工作的萨普娜正打算对付我们,哈德不知情,我也不知情。我如果知情,会亲自把那些萨普娜的尸块丢进哈桑·奥比克瓦的地洞,但我不知情。我在克劳福市场附近步入陷阱时,那些来自伊朗的家伙,从靠近我的地方先开枪。警察认为是我开的枪,便向我开火。我知道自己性命不保,便拔枪朝警察开火。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

“不是全知道,”我咕哝着说,“知道得不够多。那晚,你中枪那晚,我在那里。我在克劳福市场警局外的群众里,群众很火爆,每个人都说你身中多枪,脸被打得无法辨识。”

“我是流了很多血,但哈德的人认得我。他们制造暴动,然后一步步杀进警局,把我抬出那里,送到医院。哈德有辆卡车在附近,他有个医生,你认识的,哈米德医生,你还记得吗?是他们救了我。”

“那晚哈雷德在场,是他救了你?”

“不是,哈雷德是制造暴动的人之一,带走我的是法里德。”

“修理者法里德把你救出了那里?”我倒抽一口气,惊讶于我和他一起工作,朝夕相处这么多个月,他竟完全未提起那事,“而他这期间都知道这事?”

“对,如果你有秘密,林,请他替你保守。阿布德尔·哈德死了之后,他是他们之中最可靠的人,仅次于纳吉尔,法里德是他们之中最可靠的人,绝不要忘记这点。”

“那三个家伙呢?那三个伊朗人?你中枪后他们的下场呢?哈德抓到他们了吗?”

“没有。阿布德尔·哈德杀了萨普娜和他的人时,他们逃到了德里。”

“有个萨普娜逃掉了,你知道吗?”

“知道,他也逃到德里。就在两个月前,我恢复体力,不过没完全恢复,但打架不成问题,我去找那四个人和他们的朋友。我找到了一个,来自伊朗的家伙,我干掉了他,如今只剩三个,两个来自伊朗的密探,一个迦尼手下的萨普娜杀手。”

“你可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里,在这个城市。”

“你确定?”

“确定,所以我才回孟买。但现在,林兄弟,我们得回那家饭店。萨尔曼和其他人在楼上等我们,他们想开个庆祝会,他们会很高兴我找到了你。他们看见你几个小时前跟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离开,说我会找不到你。”

“是莉萨。”我说,不知不觉回头往泰姬饭店二楼的那个卧室窗子瞥了一眼,“你想不想……见她?”

“不想,”他微笑,“我有对象了,法里德的侄女艾米娜,她已照顾我一年多,她是个好女孩,我们要结婚了。”

“你他妈的滚开!”我结结巴巴地说,既震惊于他挨了那么多枪后没死,更震惊于他打算结婚。“是,”他咧嘴而笑,突然伸手想给我一个拥抱,“但快点,其他人在等。Challo(走)。”

“你先去,”我答,微笑地回应他开心的咧嘴而笑,“我很快就到。”

“不,现在,林,”他催促道,“现在就去。”

“我得晚点去,”我坚持,“我会去……再等一下。”

他又犹疑了片刻,然后微笑点头,往回穿过覆有圆顶的拱门,走向泰姬饭店。

暮色让午后的明亮光环暗了下来。浅灰色的烟与蒸气朦胧地罩着地平线,咝咝作响,仿佛远处世界之墙上方的天空正渐渐融入海湾的水里。大部分船只和渡轮安稳地拴在我下方码头的碇泊杆上,其他船只和渡轮则在海上起起落落,靠着海锚牢牢拴住,随波摆荡。海水涨潮,汹涌的波涛拍打我站立处的长长石堤。林荫大道沿线到处有着带泡沫的水柱,啪啪地往上喷溅,飞过海堤,落在白色的人行道上。行人绕过那些断断续续的喷泉,或者边跑边大笑穿过那突然喷出的水花。在我眼睛的小海洋里,渺小的蓝灰色海洋里,泪水的波浪猛力冲撞着我意志的墙。

是你派他来的吗?我悄声问死去的哈德汗,我的父亲。刺客般的悲痛原已把我推到街头男孩贩卖海洛因的那座墙。然后,就在几乎已来不及时,阿布杜拉现身了。是你派他来救我的吗?

落日,天上的葬礼之火,灼痛我的眼睛,我转移视线,注视着落日流泻的最后光芒,鲜红色、洋红色的光芒,渐渐消失在傍晚如镜的蓝宝石海面上。海湾上波浪起伏,我望着海湾的另一头,努力把心情框进思索与事实中。我奇怪而诡异地再见到阿布杜拉,再度失去哈德拜,在那一天,那一个小时中。

而这般体验,这般事实,命中注定而无所遁逃的必然发展,有助我了解自己。我所逃避的那份忧伤,花了如此久的时间才找到我,因为我放不下他。在我心里,我仍紧紧抱着他,一如几分钟前我紧紧抱着阿布杜拉那般。在我心里,我仍在那个山上,仍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那颗英俊的头颅。星星慢慢再现于无垠而静默的天空,我割断悲痛的最后一根碇泊索,任由自己被承载一切的命运浪潮推移。我放下他,说出几个字,神圣的几个字——“我原谅你”。

我做得好,做对了。我让泪水流下,让我的心碎裂在我父亲的爱上,就像我身边高大的海浪猛然砸向石堤,把“血”洒在宽阔的白色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