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盯着相机没有感情的死眼睛,那么相机总是会用真相嘲弄你。哈德的穆斯林游击队的所有成员几乎都在那张黑白照片里,大伙儿凑在一起拍正经八百的人像照。因此,照片中的那些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与印度人都失去了平日的真性情,变得不自然,别扭且绷着脸。从那张照片中无法看出那些人有多爱大笑、多容易露出笑容。没有人直视镜头,除了我,所有人的眼睛都稍稍往上或往下看,或者是稍微往左或往右瞧。照片里的人靠在一起,排成参差不齐的数排。我把照片拿在缠了绷带的手里,想起那些人的名字,照片中只有我自己的眼睛盯着我。
马兹杜尔·古尔是个石匠,名字的字面意思是“劳动者”,因为和花岗岩为伍数十年,他的双手永远呈灰白色;达乌德喜欢别人用他名字的英语版“戴维”叫他,梦想着到大都市纽约一游,到高级餐厅吃一顿;札马阿纳特,字面意思是“信赖”,勇敢的笑容掩饰他心中羞愧的极度痛苦,羞愧源自他们一家住在贾洛宰,即白沙瓦附近的庞大难民营,吃不饱、环境脏乱;哈吉阿克巴,只因为曾在喀布尔某家医院住了两个月,就被指派为游击队的医生,而我来到山上营地,同意接下他的医生职务时,他高兴得以祷告和苏非派苦行僧的狂舞回报我;阿莱夫,喜欢以顽皮的口吻讽刺世事的普什图商人,死在爬行于雪地时,背部被打出窟窿,衣服着火;朱马和哈尼夫是两个放荡不羁的男孩,被疯汉哈比布杀死;贾拉拉德,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朋友,死在最后一次冲锋时;阿拉乌丁,英语简称为阿拉丁,毫发无伤地逃出来了;苏莱曼·沙巴迪,有着带了皱纹的额头和忧伤的眼睛,带领我们冲进枪林弹雨时丧生。
在那张团体照的中央,有靠得更紧的一小群人围着阿布德尔·哈德汗:艾哈迈德·札德,阿尔及利亚人,死的时候一只手握拳,放在冰冻的土地上,另一只拳头紧握在我手里;哈雷德·安萨里杀掉疯汉哈比布后,走进铺天盖地的大雪中,下落不明;马赫穆德·梅尔巴夫在最后一次冲锋时,和阿拉乌丁一样幸存,毫发无伤;纳吉尔不顾自己有伤在身,把不省人事的我拖到了安全的地方……还有我,我站在哈德拜后面稍偏左方,表情自信、坚决、镇静。据说,相机不会说谎。
救我的人是纳吉尔。我们冲进枪林弹雨时,迫击炮弹在极近处爆炸,爆声划破、撕裂了空气,冲击波震破了我的左耳膜。同一时刻,炸开的火热金属碎片高速掠过我们身旁。没有大块金属击中我,但有八块小炮弹碎片刺进我的两条小腿,一条腿有五块,另一条腿三块;还有两块更小的打中我的身体,一块打中肚子,一块打中胸。这些碎片贯穿了我厚厚的数层衣服,甚至刺穿了厚厚的钱袋和急救袋的坚实皮带,灼热地钻进我的皮肤;另一块则砸中了我左眼上方的额头处。
都是小碎片,最大的大概是美国一分钱硬币上的林肯人像那么大。但如此高速地刺进来,还是让我双腿一软,不支倒地。爆炸扬起的尘土撒满了我的脸,让我看不见,呛得喘不过气。我重重地倒在地上,在脸部正面撞上地面的前一秒,把脸侧到一边。不幸的是,我把被震破耳膜的那只耳朵朝向地面,那重重一撞,使耳膜的裂伤更严重。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双腿和一只手臂受伤的纳吉尔,把不省人事的我拉进壕沟状的浅凹地避开炮火。他颓然倒下,用他的身体盖住了我的身体,直到轰炸停息。他抱住我的脖子躺在那里时右肩后方中弹。若不是哈德的人用爱保护我,那块金属大概会击中我,而且可能会要了我的命。四周归于寂静后,他把我拖到安全地带。
“是赛义德,对不对?”马赫穆德·梅尔巴夫问。
“什么?”
“是赛义德拍下这张照片的,对不对?”
“对,对,是赛义德,他们叫他基什米希……”
这个字让我们猛然想起那个害羞的普什图族年轻战士。他把哈德拜视为战争英雄的化身,带着崇拜的心情跟着他四处跑,哈德汗朝他望去时,便立即垂下眼睛。他小时候得过天花没死,脸上有着密密麻麻数十个碟状的褐色小斑,他的绰号基什米希意思是“葡萄干”,年纪比他大的战士如此叫他,口气非常亲昵。他因为太害羞,不好意思跟我们合照,便自告奋勇去按快门。
“他和哈德在一起。”我喃喃说道。
“对,最终在一起。纳吉尔看到他的尸体躺在哈德旁,非常靠近他。我想,即使在那场攻击之前,他就知道他们会因遇袭而丧命,他仍会要求和阿布德尔·哈德在一起。我想,他仍会要求那样死去,而他不是唯一一个。”
“你从哪里拿到这张照片的?”
“哈雷德有卷底片,记得吗?哈德只准队里使用一台相机,那相机就归他管。他离开我们时,从口袋里掏出许多东西,全掉在地上,这底片就是其中之一。我带在身上,上个星期拿去冲洗,今天早上照片送回来。我想,大家离开前你会想看。”
“离开?去哪里?”
“我们得离开这里,你现在觉得如何?”
“很好,”我没说实话,“我没事。”
我在折叠床上坐起身,两腿旁移,跨到床侧。两脚一碰到地,胫部就一阵剧痛,我大声呻吟,额头也传来阵阵剧痛。我用缠了绷带、感觉迟钝的手指,抚摩头部绷带下的柔软敷料,绷带层层缠住我的头,像是缠了头巾般,左耳也不断作痛。我双手疼痛,双脚包在三层或更多层的袜子里,感觉像是在灼烧。左臀也很痛,那是数月前喷气战斗机飙过我们头顶、受惊吓的马踢我时造成的旧伤。那个伤口一直未完全愈合,我怀疑柔软的肌肉下有根骨头裂了。我的前臂靠近手肘处曾被我受惊慌乱的马咬伤,这时觉得麻木了。那也是几个月前的旧伤,也从未真正愈合。
我弯下身子,靠着大腿支撑,可以感觉到胃闷闷的,双腿肌肉变瘦了。在山区饿了那么久,我瘦了,而且瘦过了头。总之,情况不妙,我的身体状况很糟。然后我的心思回到手上的绷带,一种几近惊慌的感觉,像矛一样在脊椎里浮现。
“你要干什么?”
“我得拆掉这些绷带。”我厉声说,用牙齿扯咬绷带。
“等等!等等!”马赫穆德喊叫,“我替你弄。”
他慢慢解开厚厚的绷带,我感觉有汗水从眉毛流到脸颊。两边厚厚的绷带都解开后,我望着外形已毁损的双手,动一动,舒展手指。冻伤已使双手的所有指关节都裂开,青黑色的伤口非常难看,但所有手指和指尖都健在。
“你该谢谢纳吉尔,”马赫穆德检视我皲裂脱皮的双手时,轻柔地小声说,“他们想切断你的手指,但他不同意。他要他们治疗你所有的伤之后才能离开,还逼他们治疗你脸上的冻伤。他留下了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和你的自动步枪,喏,他要我在你醒来时把这个交给你。”
他拿出斯捷奇金手枪,手枪用干酪包布裹着。我想拿,但双手握不住枪把。
“我先替你保管。”马赫穆德主动表示,露出僵硬的微笑。
“他在哪里?”我问,脑袋仍发昏,身上阵阵作痛,但这时已觉得好些了,更有体力。
“那边。”马赫穆德朝那边点头。我转头看见纳吉尔侧躺在类似的折叠床上。“他在休息,但已准备好,随时可以走。我们得尽快离开,朋友随时会来接我们,我们得先准备好。”
我瞧了瞧四周,我们在沙黄色的大帐篷里,草编的地垫上摆了约十五张折叠床。几个身穿宽松长裤、短袖束腰外衣、无袖背心阿富汗装的男子在床间走动,身上衣物是同样的淡绿色。他们正在用草扇替伤员扇风,用桶装肥皂水清洗他们的身体,或拿着废弃物,穿过帆布门上的窄缝丢弃。有些伤员在呻吟,或以我听不懂的语言在喊痛。在阿富汗的雪峰上待了几个月后,巴基斯坦平原上的空气浓浊且热,太多呛鼻的气味一阵接一阵传来,让我受不了,最后有股特别强烈的香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印度香米味,帐篷附近有人正在煮饭。
“老实说,我他妈的饿死了。”
“我们很快就会有好东西吃。”马赫穆德尽情大笑起来,要我放心。
“这里是巴基斯坦?”
“对,”他又大笑起来,“你记得什么?”
“不多。奔跑,他们朝我们开枪,从很远的地方。迫击炮弹到处落下。我记得……我中弹……”
我摸着缠住胫部、底下垫了纱布的绷带,从膝盖摸到脚踝。
“然后我撞上地面,然后……我记得……有辆吉普车?或卡车?有没有那回事?”
“没错,他们载走我们,是马苏德的人。”
“马苏德?”
“艾哈迈德·沙赫,‘狮子’亲自出马。他的人攻击在水坝和两条通往喀布尔和奎达的主要道路,围攻坎大哈。他们现在还在那里,在那城外,而且我想,他们要到战争结束才会离开。我们正好撞上,老兄。”
“他们救了我们……”
“那是,怎么说,他们起码该为我们做的。”
“他们起码该为我们做的?”
“对,因为杀我们的是他们。”
“什么?”
“就是。我们往下跑,要逃出那座山时,阿富汗军队朝我们开枪。马苏德的人看到我们,以为我们是敌军阵营的。他们离我们很远,开始用迫击炮打我们。”
“我们的人打我们?”
“那时每个人都在开枪,我是说,每个人同时都在开枪。阿富汗军队也朝我们开枪,但打到了我们的迫击炮,我想是我们自己人发射的。阿富汗军队和俄罗斯士兵因此逃跑,他们逃跑时我干掉了两个。艾哈迈德·沙赫·马苏德的人有毒刺导弹,美国人四月时给了他们,在那之后,俄罗斯人就没了直升机。现在穆斯林游击战士在各地反击,战争在两年内,或许三年内就会结束,印沙阿拉。”
“四月……现在几月?”
“五月。”
“我在这里多久了?”
“四天,林。”他轻声细语地回答。
“四天……”我一直以为是一晚,原来我睡了长长的一觉。我再度转头看沉睡的纳吉尔,“你确定他没事?”
“他受了伤,这里……还有这里,但他壮得很,可以自己走。他会好的,印沙阿拉。他像个shotor!”
他大笑,用法尔西语的骆驼形容他:“他下了决定,就没人能让他改变。”
我跟着他大笑,自我醒来的第一次大笑。我伸出双手按住头,好压下大笑引起的阵阵抽痛。
“纳吉尔决定的事,我可不想要他改变主意。”
“我也是。”马赫穆德附和道,“马苏德的士兵和我把你、纳吉尔抬上一辆俄罗斯的好车。开了一段路后,再把你和纳吉尔抬上卡车,载到查曼。在查曼,巴基斯坦的边境守卫想拿走纳吉尔的枪。他塞给他们钱,从你钱袋掏出来的一些钱,好保住他的枪。我们把你和两个死人藏在毯子里,把他们摆在你的上面,让边境守卫看那两具尸体,表示我们想替他们好好办个穆斯林葬礼。然后我们进入奎达来到这家医院,他们又想拿走纳吉尔的枪,纳吉尔又塞钱打发了。他们想切掉你的手指,因为那味道……”
我把双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仍有腐烂、死后发臭的味道。那气味淡淡的,但已足以让我想起山上最后一顿吃的那些已经开始腐坏的山羊脚。我的胃翻搅着,像要打斗的猫弓起身子。马赫穆德立刻拿来一只铁盘,凑在我的下巴前。我呕吐起来,把墨绿色的胆汁吐进盘里,无力地往前倒并跪下。恶心感消失后,我坐回折叠床上,感激地接下马赫穆德替我点好的烟。
“继续说。”我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
“你刚刚说……纳吉尔的事……”
“噢,对了,他从披巾下抽出卡拉什尼科夫枪对着他们,他告诉他们,如果切了你的手指,他会把他们全杀掉。他们想叫警卫、营地警察,但纳吉尔拿着枪站在帐篷门口,他们出不了门。我在他的另一头,替他留意背后,于是他们替你治疗。”
“有个阿富汗人拿着卡拉什尼科夫枪指着你的医生,那可真是个稳当的医疗计划。”
“没错。”他表示同意,毫无讽刺意味,“然后,他们开始治疗纳吉尔。他两天没睡,之后带着许多伤口睡着了。”
“他睡着时,他们没呼叫警卫?”
“没有。这里全是阿富汗人,医生、伤员、警卫,个个都是阿富汗人。但营地警察不是,他们是巴基斯坦人。阿富汗人不喜欢巴基斯坦警察,他们和巴基斯坦警察处不好,每个人都和巴基斯坦警察处不好。因此,他们允许我在纳吉尔睡觉时拿走他的枪。我照顾他、照顾你,等待着。我想我们的朋友来了!”
帐篷的长门帘整个被掀起,温暖的黄色阳光让我们为之一怔。有四个男子进来,他们是阿富汗人,有着丰富经验的战士;神情冷酷,眼睛盯着我,好似正盯着阿富汗长滑膛枪带装饰的枪管准星,在寻找目标。马赫穆德起身招呼,与他们悄声说了一些话。其中两个人叫醒纳吉尔,那时他正熟睡,有人一碰他,他立即转身,抓住那两人准备打架。看到他们和善的表情,他放下心,然后转头查看我。见我醒着坐在床上,他张大嘴巴笑着,很少露出笑容的脸,竟如此张大嘴巴笑着,教我不禁有些忧心。
那两人扶他站起,他的右大腿缠着绷带,靠着他们俩的肩膀支撑,一跛一跛地走到外面的阳光下。另外两个人扶起我,我想自己走,但受伤的胫部由不得我,我顶多只能拖着脚摇摇晃晃地走着。如此摇摇欲坠,让人不知该不该帮忙地走了几秒钟后,那两个人的四臂交握成椅状,轻松将我架起。
接下来的六个星期,我们一直遵照这样的养伤模式:在一个地方待上几天,或许长达一星期,随即突然搬到别的帐篷、贫民窟小屋或秘密房间里。在阿富汗战争期间,巴基斯坦特务,即简称ISI的机构,对于凡是未经他们批准就进入阿富汗的外国人,都不怀好意。在脆弱而无力自保的那几个星期,马赫穆德·梅尔巴夫负责保护我们,而令他困扰的是,收容我们的难民和逃亡者对我们的经历很感兴趣。我把金发涂黑,几乎时时刻刻都戴着墨镜,但在贫民窟和营区里,无论我们再怎么小心、再怎么隐秘,总有人认出我的身份。美籍军火走私者在与穆斯林游击战士并肩作战时受伤,这样的事若让他们知道了,要他们闭口不谈怎么受得了。而他们一旦拿出来谈,免不了会引起所有单位与特务的好奇。特务一旦找到我,大概会发现这个美国人其实是澳大利亚逃犯。对某些特务而言,那代表升官的好机会;对那些爱折磨人取乐的人而言,则会觉得如获至宝,会好好折磨我,再把我交给澳大利亚当局。因此,我们常常快速搬迁,只跟少数人讲话,那些让有伤在身的我们觉得可以安心托付性命的少数人。
细节一点一滴地浮现,我们最后那一役和获救,有了较完整的面貌。包围我们山区的俄罗斯、阿富汗士兵,包括某连队的大部分士兵,很可能都是由该连连长领军的。他们被派赴沙里沙法山脉的唯一目的就是抓到哈比布,将他杀掉。阿国当局悬赏巨额奖金捉拿哈比布,但哈比布带来的残忍和恐怖,让他们觉得这场猎杀行动更像是一场替天行道的个人正义行动。他们满脑子想着他残暴的仇恨,时时刻刻想抓到他,因而未察觉到艾哈迈德·沙赫·马苏德的部队在悄悄逼近。我们根据哈比布的情报,大部分俄罗斯士兵和阿富汗士兵在山的另一头忙着布设地雷和其他陷阱,当我们为求脱困而冲下山时,空荡荡的敌营哨兵大吃一惊,随即开火。他们或许以为是哈比布找上门来了,因为他们开枪时漫无目标,胡乱射击,使得马苏德的穆斯林游击战士决定将正在计划的攻击行动提前,他们想必认为,那是俄罗斯人的先发攻击。我冲向敌人时所看到、听到的爆炸声(白痴!他们炸掉的是自己的迫击炮),其实是马苏德的迫击炮在攻击俄罗斯阵地。迫击炮打到更远,打中我们的队伍,纯粹是意外——如他们所说,善意的炮火。
而在那个欢欣鼓舞的时刻,愚蠢牺牲性命的时刻,“善意的炮火”飞来的时刻,在我冲进枪林弹雨时,我曾在心中将它形容为荣耀的时刻,却毫无荣耀可言,永远没有,只有勇敢、恐惧和爱,被战争一个接一个杀掉。荣耀当然归于上帝,那个字眼的真正意思在此,而人不能用枪服侍上帝。
我们倒下时,马苏德的人绕着山边一路追击败逃的敌人,与埋好地雷返回的敌军相遇。接下来的战斗,尸横遍野,奉命前来猎杀哈比布的部队,无人存活。那个疯汉若还活着,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会很高兴。我很肯定他会如何咧嘴而笑,会张开嘴无声而笑,因丧失亲人而发狂的眼睛,则会因汹涌的恨意而鼓起。
那个寒冷的白天,纳吉尔和我留在战场上,直到突然降临的傍晚。我们在迅速落下的日落阴影中发抖时,穆斯林游击战士和我们幸存的战友结束厮杀回来,发现了我们。马赫穆德和阿拉乌丁把死者苏莱曼、贾拉拉德抬出荒凉的山上。
那时马苏德的部队已和独立作战的阿查克扎伊族战士联手,攻下查曼公路上从山口直到坎大哈市的俄军防守圈边缘,距离被包围的坎大哈市不到五十公里。撤到查曼,再经过查曼山谷撤到巴基斯坦,迅速且顺利。我们乘坐的卡车载着死去的战友,几个小时就抵达了检查哨,而先前这段行程,我们骑哈德的马翻山越岭,走了一个月。
纳吉尔迅速痊愈,体重开始增加。他的手臂和肩膀、背部的伤口愈合完好,没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但右大腿上更大更深的伤口,似乎已伤害了从髋骨到膝盖这段肌肉、骨骼和腱间的韧带,导致右大腿僵硬,走路时仍然一跛一跛的。
不过,他的精神相对来说很好。他急着回孟买,本来还很烦恼我还没复原,急到最后变成恼火。他带着恳求的催促“你好点了吗?现在可以走了?我们现在就走?”变成让人难以忍受的恼火,我为此斥责过他一两次。那时我不知道他有个任务,哈德交付他回孟买执行的最后任务。阿布德尔·哈德已死,他仍苟活于人间,让他既哀痛又羞愧,而正因为有那件任务待完成,他才没让那哀痛和羞愧击溃自己。随着我们日益康复,哈德最后交付的重任,就越是压得他要窒息,而有负重托之感,越发让他无法忍受。
我也有自己挥之不去的烦恼。双腿的伤口痊愈得相当快,额头上的皮肤顺利愈合,盖住一根脊状突起的小骨头,但裂掉的耳膜被感染了,带来一刻不停且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每吃一口食物、每喝一小口水、每讲一句话、每次听到噪声,都会传来如蝎咬般的细细刺痛,那刺痛沿着脸部、喉咙的神经传导,深入我发烧的脑子。每次移动身子或转个头,就会传来剧烈的刺痛,痛得让人汗水直流。每次吸气、打喷嚏或咳嗽,会让那疼痛更加倍。睡觉时不经意移动身子,撞到那只受伤的耳朵,我便痛得大叫,从折叠床上猛然惊醒,吓醒方圆五十米内的每个人。
然后,我被那让人发狂的剧痛折磨了三个星期,中间未咨询医生,便自行施用大量的盘尼西林,自行以大量的热抗生素液清洗伤口。伤口慢慢愈合,那疼痛如记忆退离,好似大雾笼罩的遥远海岸上的地标。我手上的伤口愈合,留下指关节上已死的组织。冻坏的组织,当然不可能真正痊愈,而那创伤就成为我人生那段逃亡岁月里,留在我肌肉里的许多创伤之一。哈德之山所带来的创痛,化为我手的一部分。每逢寒冷的日子,我的双手就隐隐作痛,一如那场战役前,我握着枪时双手的疼痛,从而把我带回到那山上。但在气候较温暖的巴基斯坦,我的手指可以弯曲、活动,听从使唤。我的双手已可从事我一直等着要做的工作:孟买的那桩小小复仇。经过这番磨难,我变瘦了,但比起之前我们刚出发赶赴哈德的战争、圆滚多肉的那几个月,我的身体变得更结实,更能吃苦了。
纳吉尔和马赫穆德安排我们转搭多班火车,返回孟买。他们在巴基斯坦买了一小批军火,打算偷偷运进孟买。他们用布包住枪,扎成数捆,由三名说得一口流利印地语的阿富汗人负责运送。我们乘坐不同的车厢,从头到尾不跟那三个人打招呼,但时时惦记着那批走私货。我坐在头等车厢,想到这事的讽刺性,从孟买偷带枪支进入阿富汗,回来时又要把枪偷偷带进孟买,我不禁大笑。但那是苦涩的笑,我大笑后的表情,也使旁边的乘客望之却步。
我们花了两天多的时间回到孟买,我用假英国护照出入境,也就是我先前用来进入巴基斯坦的护照。根据护照上的入境日期,我的签证已逾期,靠着我能挤出的有限微笑魅力,还有哈德所给但尚未用完的钱,那些仅剩的美元,我若无其事地打点了巴基斯坦及印度的边境官员,让他们放行。然后,离开孟买八个月后,我们在天亮后的一个小时后进入了我挚爱的孟买,走进她酷热和热情得叫人吃不消的怀抱中。
纳吉尔和马赫穆德·梅尔巴夫从不起眼的远处,监看走私军火的卸货和运送。我告诉纳吉尔,那天晚上会在利奥波德和他见面,随后在车站和他们分手。
我拦了辆出租车,这岛屿城市的声音、色彩、自然优美的身姿,叫我醺醺然有了醉意,但我得集中精神。我的钱所剩无几,我请司机开到要塞区的黑市货币收集中心,要司机在楼下等着,我跑上三段狭窄的木梯来到计账室。哈雷德浮现在脑海里,我的心为之抽痛,我常和哈雷德一起跑上这些楼梯,和哈雷德一起,和哈雷德一起。我咬着牙忍住胫部的疼痛,同时忍住内心的伤痛。两名壮汉在门口晃荡,时时注意房间外的楼梯平台。他们认出了我,我们握手,三人咧嘴而笑。
“哈德拜还好吧?”其中一个人问。
我望着那冷酷的年轻脸庞,他叫埃米尔。印象中,他勇敢、可靠,对哈德汗忠心耿耿。一时之间,我不可置信地觉得,他在拿哈德的死开玩笑,我猛然有股愤怒的冲动想揍他一顿。但转念一想,他根本不知道哈德拜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他们为什么不知道?直觉告诉我不要回答那问题。我眼睛、嘴巴不动,摆出生硬、冷漠的微笑,擦过他身边去敲门。
一名矮胖且开始秃头,身穿白背心,缠着腰布的男子开门后,立即伸出双手包住我的手握手。那是拉朱拜,阿布德尔·哈德汗黑帮联合会账款收集中心的审计主任。他把我拉进房里,关上门。计账室是他个人生活天地和事业圈的核心,每天二十四个小时,他有二十一个小时待在那里。背心上,披在他肩上那条褪色的粉红白细绳,说明他是虔诚的印度教徒。在穆斯林占多数的阿布德尔·哈德帝国里,有许多印度教徒为他效命。
“林巴巴!真高兴见到你!”他开心地咧嘴而笑说,“Khaderbhai kahan hain?”哈德拜人在哪里?
我努力想压下脸上的惊讶,拉朱拜在帮里的辈分颇高,在联合会会议有一席之地。如果连他都不知道哈德已死,那这城市里更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哈德的死讯仍是个秘密,马赫穆德和纳吉尔想必会坚持不让消息外泄。对于这件事,他们没给我任何指示,我不懂为何如此,不管他们有何考虑,我决定支持他们,在这件事上噤声。
“Hum akela hain.”我答道,并回以微笑。我一个人来的。
这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听了,眯起眼睛。
“akela...”他重复道。一个人……
“对,拉朱拜,我需要一些钱,快,出租车在等着。”
“需要美元吗,林?”
“美元nahin。Sirf rupia.”不要美元,只要卢比。
“需要多少?”
“Do-do-teen hazaar.”我答道,用了“二—二—三千”这个向来表示三千的俗语。
“Teen hazaar!”他愤愤地说,但那其实是出于他的习惯,而非真的不悦。对于在街头讨生活者或贫民窟居民,三千卢比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在黑市货币买卖圈子,那微不足道。拉朱拜的办公室,每天收到的账款至少是那数目的一百倍,而他付我工资和抽成时,经常一次就付六万卢比。
“Abi, bhai-ya, abi!”现在就要,兄弟,现在!
拉朱拜转头,向他的一名伙计挑了挑眉毛。那人随即拿来三千卢比,都是用过但没问题的百元卢比纸钞。拉朱拜按照习惯,快速翻点那沓钞票,接着再查核一遍,才把钱递给我。我抽出两张放进衬衫口袋,其余的塞进长背心的更深的口袋里。
“Shukria, chacha,”我微笑道,“Main jata hu.”谢了,大叔。我走了。
“林!”他喊道,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拦住。“Hamara beta Khaled, kaisa hain?”我们的小伙子哈雷德,可好?
“哈雷德没跟我们在一起。”我说道,竭力不让嗓音和表情流露内心的感受,“他远行去了,去yatra,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他。”
我两阶一步冲下楼,回到出租车上,每往下跳一步,胫部都被震得发疼。司机立即驶进车流,我要他开到科拉巴科兹威路上我知道的一家服饰店。孟买有个令人称奇的奢靡之风,就是有做工精美但相对便宜的衣服不断在变换款式,无穷无尽的款式,以反映印度国内、外最时髦的时装风潮。在难民营时,马赫穆德·梅尔巴夫给了我蓝色呢料长背心、白衬衫、粗质褐长裤。那些衣裤陪我从奎达一路回到孟买,但在孟买,这些衣服太热、太奇怪了,只会引来好奇的目光。我需要时尚的打扮以掩人耳目。我选了一条口袋又深又牢靠的黑牛仔裤、一双用来换下烂靴子的慢跑鞋、一件搭配牛仔裤的宽松丝质白衬衫。我在更衣室里换上新衣裤,把套上刀鞘的小刀塞进牛仔裤的皮带里,放下衬衫遮掩。
在收银台等结账时,我不经意瞥见角镜里的自己,那是呈现我脸部四分之三的侧面像。那张脸如此冷酷、陌生,认出是自己的脸时,我不禁大吃一惊。我想起害羞的基什米希所拍的那张照片,再往镜子里瞧。我的脸上有种冷漠,或许还有坚定,那是我先前自信地盯着哈德的相机镜头时,眼里从未闪现的神情。我抓起墨镜戴上。我变了这么多?我希望能洗个热水澡,刮掉浓密的胡子,稍稍淡化那尖锐的冷酷。但真正的冷酷在我心中,我不确定那只是坚韧和顽强,还是比残酷更严重的东西。
出租车司机依照我的吩咐,在利奥波德的入口附近停车。我付了车资,在繁忙的科兹威路站了一会儿,定定地望着那个餐厅宽阔的门口。命运就是安排我在那个餐厅,和卡拉、哈德拜开始有了关系。每道门都是带领人穿越空间及时间的入口,带我们进出某房间的门,也带我们进入那房间的过去和无穷无尽的未来。在心灵和想象力的最深处,人们曾懂得这个道理。在各种不同的文化中,从西方的爱尔兰到东方的日本,仍可找到装饰大门且毕恭毕敬向它致意的人。我跨上一步、两步,伸出右手去碰大门的侧柱,然后碰心脏上方的胸口,向命运致意,向跟着我进去的死去的朋友、敌人致意。
狄迪耶坐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店里的客人和客人后方那条繁忙的街道,尽在他眼底,他正在和卡维塔聊天。我走近时,她的目光瞥到一旁,但他抬起头看到了我,我们四目相接,定定望着对方片刻,各自解读对方多变的表情,好似占卜者在散落一地的骨头里寻找意义。
“林!”他大喊道,飞扑过来,猛地抱住我,亲吻我两边的脸颊。
“真高兴见到你,狄迪耶。”
“呸!”他啐了口唾沫,用手背擦拭嘴唇,“如果这胡子是圣战士的时兴打扮,我要谢天谢地,我是个无神论者,是个懦夫!”
他那一头蓬松的浅黑色卷发,发梢轻触他的夹克衣领,我觉得,他头发上冒出了更多灰白色的发丝,那对淡蓝色的眼睛里多了倦意、多了血丝。但拱起的眉毛仍透着居心不良、挑逗的顽皮,而我非常熟悉且喜爱的逗趣嗤笑的表情,噘起上唇的表情,仍一如以往。他还是原来的他,在同样的城市,回到家真好。
“哈罗,林。”卡维塔向我打招呼,推开狄迪耶拥抱我。
她很漂亮,浓密的暗褐色头发蓬乱塌斜;背部挺直、眼神清澈。她抱着我时,手指在我脖子上随意而友善地触碰,柔软得叫人销魂,在经历过阿富汗的血腥、冰雪日子后,甚至在那之后那么多年,那感觉仍历久弥新。
“坐下,坐下!”狄迪耶喊道,挥手要侍者再送上饮料,“Merde(他妈的),我听人说你死了,但我不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今晚喝个不醉不归,non(是不是)?”
“不行。”我答道,抗拒他加在肩膀上的压力。见到他眼里的失望,我缓和了口气,甚至缓和了郁闷。“这时候喝稍早了些,而且我得离开。我有……事情要办。”
“好,”他让步,叹了口气,“但你得跟我喝一杯,不让我至少稍稍腐化你的圣战情操,就把我丢下,这样太不上道了。毕竟,一个死里逃生的人,不跟朋友喝个烈酒,算什么?”
“行。”我软化下来,对他微笑,但仍站着,“一杯,我要威士忌,来一杯双份的。你看,这样够腐化了吧?”
“哎,林,”他咧嘴而笑,“在我们这个甜得病态的世界里,对我而言,哪有人够腐化?”
“意志薄弱者总会成功,狄迪耶,我们活在希望中。”
“当然。”他说,我们大笑。
“我得告辞了。”卡维塔宣布,俯身过来亲吻我的脸颊,“我得回办公室了。我们该聚一聚,林。你看来……你看来很狂野。你看来像是篇故事,yaar,如果我看得没错的话。”
“没错,”我微笑道,“是有一两篇故事,当然是不适合公开的故事。真要讲的话,大概一顿晚餐的时间都不够。”
“我很期待。”她说,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同时在好几个地方都感受到她的目光。她转移视线,突然向狄迪耶微微一笑,“继续使坏吧,狄迪耶!我可不希望因为林回来了,就听到你变得无比感伤,yaar。”
她走出去,我一路目送。饮料送来时,狄迪耶坚持要我跟他一起坐下。
“我说老兄,你可以站着吃饭,如果你非得如此的话,你可以站着做爱,如果你办得到的话,但你不能站着喝威士忌,那是野蛮人的行径。男人站着喝威士忌之类的高贵烈酒,为各种狗屁倒灶的事举杯,就是不向高尚的事或目标干杯,那就是禽兽,就是不择手段的人。”
于是我们坐下,他立即举杯要和我干杯。
“为活着的人干杯!”他说。
“那死了的人呢?”我问,我的酒杯仍在桌上。
“还有死了的人!”他答,热情地张大嘴巴笑。
我跟着举杯,与他的酒杯相碰,把那杯双份酒一饮而尽。
“现在,”他语气坚定地说,笑容的消失和刚刚浮现于眼里的一样快,“你有什么烦心的事?”
“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我嘲笑道。
“不,朋友。我不只是要谈那场战争。你脸上有别的东西,非常坚定的东西,我想知道那东西的核心。”
我盯着他不讲话,暗暗高兴再度有知心的人为伴。只有了解我够深的知心人,才能从皱起的眉头看出我有烦恼。
“快,林,你的眼里有太多烦恼。你有什么困扰?如果你想,如果你觉得那样比较容易,可以从在阿富汗所发生的事说起。”
“哈德死了。”我不带感情地说,盯着手上的空杯子。
“怎么会!”他倒抽一口气,那立即的反应里,不知为什么,既有害怕也有厌恶。
“是真的。”
“不,不,不。我要听到的是……这整个城市的人都会知道的。”
“我见到了他的尸体,帮忙将尸体拖到山上的营地,帮忙埋了他。他死了。他们全死了。我们是仅存的、活着离开的人:纳吉尔、马赫穆德和我。”
“阿布德尔·哈德……怎么可能……”
狄迪耶脸色灰白,那灰白似乎甚至移进他的眼睛里。他被这消息吓到了,仿佛有人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瘫在椅子上,下巴垂下,嘴巴张开。他开始往椅侧滑,我担心他会滑落到地上,甚至中风。
“放轻松,”我轻柔地说,“不必为了我而他妈的精神崩溃,狄迪耶,你看来很糟,老兄。清醒!”
他疲累的眼睛缓缓往上抬,与我的目光相接。
“这世上有些事,林,是人根本无法面对的。我在孟买待了十二三年,这段时间里始终有阿布德尔·哈德汗……”
他再度垂下目光,陷入充满思绪与感触的沉思中,思绪纷乱,头不由得抽动,下唇不由得抖动。我很担心,我见过人垮掉。在牢里,我看过人禁不住恐惧与羞愧的撕扯而精神崩溃,然后丧命于孤独之手。但那不是一下子的事,那得花上数个星期、数月或数年,而狄迪耶的崩溃却是几秒间的事,我看着他在一呼一吸之间一蹶不振,光彩暗淡。
我绕过桌子,在他身边坐下,揽住他的肩,拉他紧靠着我。
“狄迪耶!”我以严厉的语气悄声对他说,“我得走了。你听到没?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的东西,我在纳吉尔家戒毒时托你保管的东西,还记得吗?我把摩托车,我的恩菲尔德托付给了你。我留下了护照、钱和其他东西,你记得吗?那很重要。我需要那些东西,狄迪耶,你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他说着愤愤地抖了抖下巴,回过神来,“你的东西很安全,不必担心,都在我那里。”
“梅尔韦泽路那套公寓,你还有租吗?”
“对。”
“我的东西就在那里?你把我的东西放那里?”
“什么?”
“帮帮忙,狄迪耶!清醒过来!拜托。我们现在就一起离开,去你的公寓。我需要刮胡子、洗澡整顿一下。我有事……重要的事要办,我需要你,老兄。别搞砸了!”
他眨眨眼,转头看着我,噘起上唇,露出我熟悉的嗤笑表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愤愤地质问,“狄迪耶·勒维不会搞砸!当然,若是非常非常早的大清早则例外。林,你知道我有多讨厌早上来人,几乎就和讨厌警察一样。Alors(喂),走!”
我在狄迪耶的公寓里刮了胡子、洗澡,换上新衣服,狄迪耶坚持要我吃东西。他煎了蛋饼,我则趁着空当儿,从两箱东西里翻找出我藏放的钱——约九千美元、摩托车钥匙以及我最好的假护照。那是本加拿大护照,加了我的照片和个人资料。上面的假观光签证已过期,我得尽快更新。我打算做的事如果出了差错,我会需要一大笔钱和一本安全好用的护照。
“接下来要去哪里?”我把最后一点食物放进嘴里时,站在水槽旁洗盘子的狄迪耶问。
“首先,我得改护照,”我答,嘴巴仍在咀嚼,“然后我要去见周夫人。”
“你什么?”
“我要去和周夫人谈谈,我要去了结恩怨,哈雷德给了……”我突然住口,话说不下去了。提到哈雷德·安萨里的名字,想起他,心情为之一沉。那是从最后的回忆里猛然冲出的情绪,如白色暴风雪般一阵袭来的情绪。在那回忆里,有他最后的身影,他走进黑夜和纷飞大雪中离去的身影,我用意志力推开那回忆。“哈雷德在巴基斯坦给了我你的条子,顺便谢谢你告知我,我仍不是很清楚,仍不懂她为什么那么气,气到得把我抓进监狱。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但现在有了。在阿瑟路待了四个月,就有私人恩怨了。因此,我才需要那辆摩托车,我不想用出租车。我需要把护照弄妥当,如果扯上警察,我需要递上安全的护照。”
“但你不知道吗?周夫人上个星期遭到了攻击,哦,应该是十天前,席瓦军的暴民攻击她的‘皇宫’,把它毁了。大火狂烧,他们冲进那栋大楼,见东西就砸,然后放火烧。那栋大楼还在,楼梯和楼上的房间也还在,但整个毁了,不会再开张了,不久后他们就会把它拆掉。林,那栋大楼完了,周夫人也是。”
“她死了?”我紧咬着牙问。
“没有。她活着,据说她还在那里,但她不再呼风唤雨,她一无所有。现在没人理她,她是乞丐,她的仆人在街上找剩菜让她填饱肚子,她则等着那栋大楼垮掉。她完了,林。”
“还不算,还没。”
我走到公寓门口,他跑过来。从没看过他移动得那么迅速,那古怪的行径,引我发笑。
“拜托,林,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坐下,喝个一两瓶,non?然后你就会冷静下来。”
“我现在够冷静了。”我答道,微笑回应他的关心,“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我得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狄迪耶。我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很希望可以。但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和那牵扯在一起,我猜。”
我无法向他解释。那不只是为了报仇,我知道这点,但周夫人、哈德拜、卡拉和我之间千丝万缕的瓜葛,沾染了羞愧、秘密、背叛,错综复杂得让我无法清楚面对,无法跟朋友讲。
“Bien(好),”他叹了口气,看出我脸上的坚决,“如果你非得去找她,那我陪你去。”
“不行——”我还没说完,他就气愤地挥手把我打断。
“林!这件事……这件她对你所做的可怕事情,是我告诉你的。我非陪你去不可,否则,若有什么意外,责任都在我。而你知道的,朋友,我痛恨责任,几乎就和痛恨警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