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不管你走到哪里,在什么社会,只要扯上司法问题,都是一样。”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我的帮派老大和我的义父,在我为他工作六个月之后,如此告诉我。“我们的律法、调查、起诉、惩罚,都锁定在你的不义中有多少罪行,而非你的罪行中有多少不义。”
那时我们人在萨松码头区,坐在高朋满座的索拉布餐厅里。那里蒸气弥漫,香味扑鼻。孟买市有五千家餐厅,每家都想在香料米饼卷上拔得头筹,而在许多人心目中,索拉布餐厅的米饼卷最好吃。尽管食物受到肯定,或者正因为如此,这餐厅却是相对地拥挤,也没什么响亮的名气,它的名字从不曾出现在任何旅游指南或报纸的美食专栏上。这是工人的餐厅,从早到晚,店里座无虚席,满满的都是真心喜欢这里,把它当成私家厨房的男女工人。因此,店里的饭菜便宜,装潢简单,只求实用,但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一大片美不胜收的薄脆米饼,由马不停蹄的服务员“咻”的一声送到客人桌上,里头蕴藏了最美味的混合香料,这城市的其他地方的任何一道菜都比不上。
我们用餐时,他继续说:“而我认为,反过来讲才对。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罪行里有多少不义。你刚刚问我,为什么不搞娼妓、毒品赚钱,联合会其他人也这么问。我告诉你,原因是这些罪行里的不义。因为这缘故,我不愿卖小孩、女人、色情刊物或毒品。因为这缘故,我不让这些行业在我的任何地盘里出现。这些罪行非常不道德,若要靠这些赚钱,就要放弃灵魂。而人如果放弃灵魂,如果成了没有灵魂的人,要再取回,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根本不可能。”
“你相信奇迹?”
“当然相信。在我们内心深处,我们都相信奇迹。”
“很抱歉,我不相信。”我说,面带微笑。
“我认为你一定相信。”他坚持,“例如,你被人救出阿瑟路监狱,你难道不认为那是奇迹?”
“我得承认,那时我的确觉得那像是奇迹。”
“你在你的祖国澳大利亚逃出监狱,那不也是场奇迹?”他轻声问。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我逃狱的事。毋庸置疑,他当然知道那事,这件事一定在他脑海里转过许多次。但当着我的面提及这事,他等于是在告诉我,阿瑟路监狱营救一事的真正本质。他在点明,他把我救出两个监狱,一个在印度,一个在澳大利亚,而我欠他两份人情。
“没错,”我答道,语调缓慢但平稳,“我想,那称得上是奇迹。”
“如果你不反对,也就是说,如果你不会为此觉得难受,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在澳大利亚逃狱的事。我不妨告诉你,基于非常个人的理由,我对那件事很有兴趣,而且我很佩服。”
“我不介意谈谈。”我答,迎上他盯来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逃狱?”
在这之前,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有人问过我逃狱的事。他们想知道我如何逃出监狱,逃亡时怎么过日子。只有哈德拜问我为什么逃狱。
“那监狱有个惩戒队,而那单位的狱警,虽不是全部,但有不少人丧心病狂。他们痛恨我们。他们恨囚犯,恨成了变态。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那时候,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几乎每晚都折磨我们。而我反击了,我不得不反击。我想,那是我的本性,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是那种逆来顺受而不反击的人。当然,那只会让我的处境更糟。我……呃,他们开始整我,整得……很惨。我在惩戒队只待了一小段时间。但我的刑期很长,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找到理由再把我押进去,或我迟早会蠢得给他们理由这么做。那不难,真的。我想,他们会再把我弄进那里,他们会再按着我,会再折磨我,而我会再反抗,然后,他们大概会要我的命。因此……我逃掉了。”
“你怎么逃的?”
“最后一次挨打之后,我让他们以为我的斗志已经被打垮。于是,他们指派给我只有挨过打的人才准做的事——到监狱前的围墙附近,负责推手推车、修理东西。时机成熟时,我就逃了。”
他专心听我讲这段经历。我边讲,我们边吃。哈德拜从未打断我的话。他从头到尾看着我,眼里微笑的光芒反映着我眼里的火光。他似乎既喜欢这故事内容,也喜欢听我说这故事。
“另一个是谁?跟你一起逃出去的那个人。”
“另一个人因为杀人而入监。他是个好人,心肠很好。”
“但你们没在一起?”
“没有。”我答道,目光首次移离哈德拜的眼睛。我望向餐厅门口,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波波地移动。我该怎么解释,出狱后我为什么丢下那个朋友,自己走开?我自己都几乎搞不清楚原因。我决定把来龙去脉如实告诉他,让他推敲其中原委。
“最初,我们投靠一个非法的摩托车团伙,摩托车骑士组成的帮派。摩托车帮的老大有个弟弟在牢里。那是个很有种的年轻人,大约在我逃狱的一年前,他惹恼了一个很危险的家伙,但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因为很有种。我卷了进去,救了那小伙子一命。那小伙子知道这事之后,告诉他哥。他哥哥,也就是那个摩托车帮的老大,叫人传话给我,说他欠我一份人情。我逃出狱后,跑去投靠那个老大和他的帮派,带着我那个朋友。他们给我们枪、毒品和钱。在前十三天,警方不分白天晚上在城市四处搜捕我们时,他们保护我们,为我们提供藏身之处。”
我停下,用豌豆粉饼的一角抹剩下的食物。哈德拜吃掉他盘中最后的食物。我们使劲嚼,看着彼此,眼中都闪烁着念头和疑问。
“逃狱后的第十三个晚上,我仍藏身在那个摩托车帮,突然很想去看看曾教过我的一个人。”我继续说道,“他是个哲学讲师,在我城市里的某个大学任教,是个犹太知识分子,很聪明的人,在我成长的那座城市里很受尊敬。但尽管他如此聪明,我至今仍搞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说不上来,我实在不懂,至今仍是。我只是觉得该找他谈谈。那感觉非常强烈,我无法抗拒。于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到城市的另一头见他。他说他早料到我会来,已等候我多时。他告诉我,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丢掉枪。他想说服我,我并不需要枪,若不丢掉枪,终会惹祸上身。他劝我不要再犯持枪抢劫的罪,永远不要再犯。他说我已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应付的代价,但如果我再犯同样的罪,我会丢掉性命或立刻被捕。他说,不管我为了保住自由而不得不做什么,都绝不要再重蹈覆辙。他劝我离开那个朋友,因为他深信那个人会被捕,而我如果跟他在一块,我也会被捕。他劝我到世界各地走走。把人们需要知道的事全告诉他们,他说。我记得他说这句话时面带微笑,好像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还有,找人帮忙,他说。你会没事的……你放心……你的一生是场大冒险……”
我停了下来,再次陷入沉默。一名服务员走近桌子,想清走我们的空盘,但哈德拜挥手要他走开。眼前这个帮派老大盯着我瞧,金黄色的眼睛定住不动,但那是充满同情与鼓励的凝视。
“我离开他的办公室,那位哲学讲师在大学的办公室,而我知道,经过那番简单的谈话,一切全变了。我回去摩托车帮,回去见我那朋友。我把我的枪给他,告诉他我得离开。我一个人离开。六个月后,在一场警匪枪战之后,他被捕了。我至今仍是自由之身,当你受通缉而无处可去时,自由是你最看重的东西。就这样,现在你全知道了。”
“我想见见那个人,”哈德拜慢慢说,“那个哲学讲师,他给你睿智的忠告。但我知道澳大利亚是很不一样的国家,和印度不一样,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去那里,把你在狱中所受的折磨告诉有关当局?这不会让你得到安全,让你恢复原有的生活,回到家人身边吗?”
“在我那个国家,我们不告任何人的密,”我答,“就连折磨我们的人也一样。即使我真那么做了,即使我真的回去,以控方证人的身份出庭,做证指控那些折磨囚犯的坏蛋,也不表示那种恶行会销声匿迹。制度会照顾他们。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英国的司法制度。你上次听到有钱人听凭法庭裁夺是什么时候?没有这种事。那制度会照顾那些折磨囚犯的人,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不管证据多么确凿,司法都奈何不了他们。而我会再度被打入牢里,再度落在他们手中。他们会狠狠地修理我。我想……我想他们会在那里,在惩戒队,把我活活踢死。总而言之,那是行不通的。我们不告别人的密。我们不告发别人,不为任何理由而告发别人。那是原则问题。那大概是我们关在牢里时唯一还保持的原则。”
“但你想,那些狱警是不是还在折磨那座监狱的其他囚犯,就像他们折磨你那样?”他进一步追问。
“对,我想是。”
“那你是不是有能力在这方面做点什么,让他们少受苦?”
“我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就像我说过的,我不认为那套制度会立刻将他们绳之以法,或立刻挺身保护我们。”
“但不是有机会,有那么一点机会,他们会相信你的话,让其他犯人不再受到折磨吗?”
“是有机会,但我想机会不大。”
“但还是有机会?”他坚持。
“没错。”我说,语气平淡。
“所以,可以说,在某个方面来讲,你该为其他犯人受苦负责?”
这问题很不客气,但他的语气十足温和、同情。我凝视他的眼睛,确信他没有恶意或伤害之意。毕竟把我救出印度监狱的,把我间接救出我们正在讨论的那个澳大利亚监狱的,是哈德拜。
“你可以这么说,”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但那改变不了那个原则。不告发别人,不为任何理由而告发别人。”
“我不是要设陷阱套住你或耍你,林。但我想,根据这个例子,你会同意,人有可能基于正当理由而做了错事。”他面带微笑,从我开始讲逃狱故事以来,第一次笑,“下一次,我们会再谈到这问题。我用这方式提起,是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实际上如何做人处事和我们应该如何做人处事。眼前没有必要谈,但我确信,下一次讨论时我们会再谈到这问题,因此我希望你记住。”
“那货币买卖呢?”我抓住机会把话题从我身上带开,再度回到他道德世界的法则上,“货币买卖不也属于你说的那种十足不义的犯罪行为吗?”
“不是,货币买卖不是。”他说,语气坚定。他的嗓音低沉,话语从膈往上进入胸腔,通过他像宝石抛光机般隆隆作响的喉咙。即使谈的是他最有赚头的犯罪活动,他说话的语气也带着虚伪的虔诚,像正在念《古兰经》的讲道者。
“那黄金走私?”
“不是,黄金不是。护照不是。势力不是。”
势力是哈德拜的委婉说法,指的是他的帮派与帮派赖以壮大兴旺的社会之间的全部互动。那些互动从贿赂开始,从内线交易到抢到油水很多的招标等各种贪腐行为。贿赂不成时,哈德拜的势力会扩及收债和索取保护费的勾当,锁定他地盘里的商家。他的势力还包括通过武力或勒索,恐吓行政、立法领域的顽抗分子。
“那你如何决定每个罪行有多么不义?谁来判定?”
“不义是‘邪恶’的测量单位。”他答,向我靠过来,让服务员清走他的盘子和桌上的残渣。
“好。那你如何决定每个犯罪活动有多邪恶?谁来判定那邪恶的程度?”
“如果你真想了解善与恶,我们去走走,继续谈。”
他起身,纳吉尔也立即起身,像是他的影子一样,跟着他走到餐厅后墙凹进去的小角落,那里有洗手槽、水龙头、镜子。他们洗脸洗手,清嗓子,把痰大声吐进洗手槽,和这餐厅里其他每个用完餐的人一样。我洗完手脸,清嗓,吐完痰,发现哈德拜在餐厅外的人行道上,正在跟索拉布餐厅的老板聊天。他们分手时,老板拥抱哈德拜,请他赐福。那人是印度教徒,额头上带有几小时前他才在寺庙里得到的赐福标记。但哈德拜握住那人的双手,轻声念着伊斯兰教的赐福语时,那虔诚的印度教徒显得既高兴又感激。
哈德拜和我漫步走回科拉巴。身材粗壮、长得像人猿的纳吉尔,走在我们身后约一米处,绷着脸。在萨松码头,我们越过马路,穿过旧造船厂那儿的拱门。
在太阳下晾干的明虾堆成粉红小丘,气味叫我作呕。但我们一看到海,那恶臭就消失在强劲的海风里。在更靠近码头处,我们穿过一群群人,男的推手推车,女的头上顶着篓子,手推车和篓子里都有碎冰和沉重的打鱼收获。制冰厂和加工处理厂卖力运转,哐当作响,还有拍卖商和售货员尖锐的叫声。
码头边缘有二十艘木造大渔船,全按照同样的设计图建造,而这样的船只,在印度马哈拉施特拉沿岸的阿拉伯海上航行,已有五百年历史。在那些木船之间,处处可以见到更大、造价更高的铁壳船。生锈丑陋的铁壳船身和优美的木船并肩停靠,两者间的对比诉说了一段历史,一段现代传奇,以及一段世界史,述说着海上生活这项浪漫行业,已经转变成奸商的冷酷、对获利的贪得无厌及追求时效。
我们坐在木椅上,在安静而有遮阴的码头一角,渔民有时会到这里休息、用餐。哈德拜望着那些停泊的船,船只随着潮水的拍打而漂移、上下摇晃。
他的短发和髭须几乎全都白了。瘦削的脸部,皮肤紧绷而毫无瑕疵,晒成被太阳催熟的小麦色。我望着他的脸,他修长的鼻子、宽大的额头、往上翘的嘴唇,心想,我对他的爱是否会送掉我的命。这不是我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这么想。随时保持警醒的纳吉尔站在我们附近,扫视着码头。威吓的表情宣示了他在这世上什么都不在乎,只听坐在我旁边那人的话。
“宇宙的历史就是段运动史。”哈德拜开口,仍望着那些船。那些船一起上下摇晃,像群套着缰绳的马。
“就像大家都知道的,这个宇宙处于它多次生命的其中一次,它始于一场扩张,而那场扩张规模之大、速度之快,教我们只能谈论它,却无法真正地理解它,甚至是想象它。科学家称那场大扩张为大爆炸,但其实并没有炸弹那种爆炸,或这一类的事发生。大扩张后的头几个片刻,阿秒(十的负十八次方秒)的头几分之一,宇宙像是由简单小东西做成的浓汤。那些小东西简单到甚至连原子都称不上。随着宇宙扩张、冷却,那些非常微小的小东西聚合成为粒子,粒子聚合成为最早的原子,原子聚合成为分子,然后分子聚合成为最早的恒星。那些最早的恒星走过自己的生命周期,最后爆炸,撒开成为众多新原子。那些新原子聚合,形成更多恒星和行星。用来创造我们的东西,全来自那些死的恒星。我们都是由星星造成的,你和我都是。到目前为止,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当然,”我微笑,“我不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到目前为止都还好。”
“的确!”他大笑,“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你可以去查证我说的是否符合科学,事实上,我希望你去查证我所说的每件事和从其他人身上学到的每样东西。但我确信,科学在我们所知的范围内是正确的。我跟一个年轻物理学家学这些东西已有一段时间,目前还在学,我所说的基本上没有错。”
“我很乐于相信你所说的。”我说。而且我心情愉快,只因为有他为伴,因为他的专注。
“接下来,回到主题。那些东西,那些过程,那些聚合动作,没有一个是随意发生的。宇宙有种与生俱来的本质,这本质和它的作用与人的本性有点类似——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宇宙的本质就是去结合、去建构、去变得更复杂。它一直都是这样。条件对的话,微小的东西总会聚合,成为更复杂的东西。我们宇宙运行的方式,这整理的过程,这些井然有序的东西结合的过程,都有个名字。西方科学称之为复杂化倾向,宇宙就是用这方式在运行。”
三名身穿缠腰布和无袖汗衫的渔民,怯生生地走近我们。其中一人提着两个铁丝篓,里面有几杯水和热茶;另一个人捧着一只盘子,盘里有几颗拉杜圆球甜点;最后一个用大手掌捧着一支水烟和两球大麻胶。
“要不要喝茶,先生?”其中一人用印地语客气地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抽?”
哈德拜微笑,轻轻摆头表示同意。那些人快步上前,把茶递给哈德拜、纳吉尔和我。他们在我们前面蹲下,拿好水烟筒。哈德拜享有点燃烟筒的礼遇。我第二个抽。大家轮流抽了两口,最后一个人抽时,边吐出蓝烟,边说出Kalaass(结束)这个字,然后把水烟筒上的残渣倒干净。
哈德拜继续用英语跟我讲话。我确信那些人听不懂他讲的话,但仍留心、专注地看着他的脸。
“接续刚刚的论点,就如我们对宇宙的认识,以及从宇宙那儿学来的所有知识,它从诞生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变得更复杂,至今依然如此。它这么做,是因为那是它的本质。复杂化倾向已经让宇宙从几乎是彻底的简单,变成我们在周遭及每个地方所看到的那种复杂。宇宙时时刻刻如此,时时刻刻在由简单变得复杂。”
“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哈德拜大笑。那些渔民跟着大笑。
他继续说:“宇宙,我们所知的那个宇宙,从几乎绝对的简单开始,大约一百五十亿年以来,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得更复杂。再过十亿年,它会比现在更复杂。未来五十亿年,未来一百亿年,它只会变得更复杂。它正朝着……某种状态移动。它正朝着某种终极的复杂移动。我们未必能到达那种状态。氢原子未必能到达那种状态,或者叶子,或人,或行星,未必能到达那种状态,那种终极复杂的状态。但我们全都朝着那种状态移动,宇宙万物全都正朝着那状态移动。而那最终的复杂状态,我们全都朝着它移动的那种状态,就是我称为‘上帝’的东西。你如果不喜欢‘上帝’这字眼,不妨称它为‘终极复杂’。不管你怎么称呼它,整个宇宙都正朝着它移动。”
“宇宙活动远比那还要随意吧?”我问,我了解他论点的走向,想要转移开来,“那巨型小行星之类的呢?一颗巨型小行星能把我们,我是说我们的行星,砸得粉碎。事实上,经统计学分析,重大撞击不无可能。而我们的太阳如果步入死亡,它终有一天会死,那不就和复杂背道而驰?如果我们这复杂的行星被砸碎成无数原子,如果我们的太阳死掉,那个趋向复杂的说法还站得住脚吗?”
“问得好。”哈德拜答。他开心地微笑,露出乳白的牙齿,齿间带有小缝。这场讨论让他很高兴,而我也明白,我从没看过他这么带劲或这么热情。他的双手在我们两人之间挥舞,来说明某些观点,强调其他观点。“没错,我们的行星可能会被砸碎,终有一天,我们美丽的太阳会死去。而我们,穷尽我们所知,是在宇宙的这一小小区域里,在复杂度上最为极致的展现。如果我们灭绝,那无疑会是重大的损失,在所有的发展中,那会是非常大的损失。但那过程会继续下去。我们本身就说明了那过程。我们的肉体是在我们诞生之前死去的太阳和其他行星的后代,它们的死造就了制造出我们的原子。我们如果遭遇小行星摧毁,或自取灭亡,那么,我们的复杂度,那具有意识、能够理解那过程的复杂度,会在这宇宙的某个地方重现。我不是说会出现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我是说有思考能力的生物,像我们一样复杂的生物,会在这宇宙的别的地方发展出来。我们将在这宇宙消失,但那过程会继续下去。或许,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那正在无数世界里发生。事实上,很有可能,那正在这宇宙的各地发生,因为那是这宇宙的本色。”
换我大笑。
“很好,很好。你想说,我来猜猜看,你想说,凡是有助于这件事发展的东西,都是善的,对不对?凡是朝反方向运行的东西,按照你的解释,就是恶的,na?”
哈德拜全神贯注地看着我,一边眉毛扬起,不知是惊喜或不以为然,还是两者都有。那表情我在卡拉脸上看到过不止一次。他可能觉得我略带嘲笑的语气很没礼貌。我没有那样的意思。事实上,我只是在防卫,因为我在他的说辞里找不到破绽,而我深深佩服他的论点。或许他纯粹是惊讶。后来过了很久,他告诉我,他欣赏我的地方之一,就是我不怕他。我的无所畏惧带着放肆和愚蠢,常让他吃惊。不管他是为何而微笑、而蹙眉,他停顿了一会,然后继续说。
“基本上,你说得没错。凡是促进、推动或加速那往终极复杂移动的东西,都是善的。”他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他那么字斟句酌,我确信这些话他一定已说过许多次。“凡是抑制、妨碍或阻止那往终极复杂移动的东西,都是恶的。这一关于善与恶定义的绝妙之处,在于它既客观,也放诸四海而皆准。”
“世上真有客观的东西?”我问,自认为终于站在更站得住脚的地方。
“当我们说这一善与恶的定义是客观的,意思是说,它就像这一刻我们所能达到的客观那么客观,且是在我们对宇宙所知的范围内。这一定义,建立在我们对宇宙运行方式的理解上,而非建立在任何信仰或政治运动所显示的见解上。对所有信仰或政治运动的最高信条而言,那定义很普通,但那是建立在我们所知道的东西,而非我们所信仰的东西上。我们对宇宙的理解,还有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当然正随着我们得到新知识、新洞见而不断在改变。我们从未在任何事物上达到绝对的客观,这毋庸置疑,但我们有能力较不客观,也有能力更客观。我们以所知的东西为基础,以当下我们的全部所知来界定善与恶时,我们是在自己理解能力的缺陷及限制内竭尽可能地客观。你同意这点吗?”
“你说客观不代表绝对的客观时,我同意。但不同的宗教如何能找出一个广为大家所接受的定义,更别提这世上还有那些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还有像我一样一头雾水的人?我无意侮辱你,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我认为大部分有宗教信仰的人,都过度沉溺在自己的上帝与天堂给予他们的利益上,所以根本无法在哪一点上达成共识。”
“很有道理,我没有不高兴。”哈德拜若有所思地说,瞥了一眼坐在他脚边的三名沉默渔民。他跟他们互换了开朗的微笑,然后继续说:“我们说那个善与恶的定义是放诸四海而皆准时,意思是说,任何理性且理智的人,也就是任何理性且理智的印度教徒或穆斯林或佛教徒或基督教徒或犹太教徒或任何无神论者,都能同意那是合理的善与恶的定义,因为那是建立在我们对宇宙运行方式的理解上。”
“我想我懂你所说的。”他陷入沉默时,我主动说道,“但说到宇宙的……我想是宇宙的物理学时,我就不是很赞同你的说法。我们为何该把那个当成我们的道德基础?”
“林,我来打个比方,你或许会比较清楚。我要拿我们测量长度的方式来做模拟,因为那对我们的时代非常重要。我想,你会同意,我们有必要定出一个共同的长度测量单位,是不是?”
“你是说码和米之类的?”
“没错。如果没有共同认可的长度测量单位,你的土地有多大,我的土地有多大,或建房子时该切割多长的木材,就永远各说各话。到时将会乱成一团,人会为了土地而打架,房子会倒塌。综观整个历史,我们一直想要在长度测量方式上达成共识。在这一小段心智旅程上,你是否同样同意我的看法?”
“仍然同意。”我回答,大笑,纳闷这位帮派老大的论点是想让我了解什么。
“好,法国大革命后,科学家和政府官员决定整顿度量衡,于是根据他们称之为metre(米)的长度单位,推出十进制。而metre这个字源自希腊文metron,意思是计量单位。”
“对……”
“最初,他们定一米的长度时,决定那是赤道到北极的距离的一千万分之一。但他们是根据地球是完美球体的观点算出那距离,而地球,就如今天每个人都知道的,不是个完美球体。因此,后来他们不得不放弃这个测定一米长度的方式,转而决定把一根铂铱合金棒上两端刻线间的距离定为一米。”
“铂……”
“铱。没错。尽管铂铱合金棒非常硬,却会非常缓慢地衰败、缩小,这个测量单位因此不断在变。直到最近,科学家了解到,他们用来当作测量单位的铂铱棒,再比如,一千年后,尺寸会和今日大不相同。”
“那……问题就来了?”
“对屋子、桥梁的建造,那不构成问题。”哈德拜说,把我的提问看得比我提问的本意还要认真。“问题出在那对科学家而言完全不够精准。”我主动表示,语气更为严肃。
“不是这样。他们想要一个永远不会变的标准,用来测量其他所有东西。使用不同技术,再尝试数次之后,一米的国际标准单位才终于在去年定下,就是光子在大约三十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在真空中移动的距离。这下当然引来一个问题:要如何得出众所公认作为时间测量单位的秒?这故事同样引人入胜,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然后我们再来继续谈有关米的事?”
“我想……现在还是继续谈米比较好。”我迟疑地说,忍不住再度大笑。
“很好。我想,你看出我话里的重点了,我们针对长度单位的测量,制定一个众所公认的标准,让盖房子、分割土地这一类的事不至于一团乱。我们称那个长度单位为一米,经过多次尝试之后,我们采用一种方法来定那个基本单位的长度。同样地,我们也可以针对道德单位的测量来制定一个众所公认的标准,好让人类事务的领域不至于一团乱。”
“我同意你的话。”
“现在,我们界定道德单位的方法,大部分的目的很像,但细节有所不同。因此,某国的神父在他们的士兵上战场时祝福他们,而另一国家的伊玛目,也在自己的士兵上战场跟前者交战时祝福他们。卷入杀戮的每个人,都称神站在自己那一边。没有客观、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善恶定义。在这样的定义问世之前,我们会继续合理化自己的行径,同时谴责他人的作为。”
“你把宇宙物理学当成类似铂铱棒的东西?”
“嗯,我的确认为我们的定义,在精确度上,比较接近光子一秒的测量单位,而不是铂铱棒,但观点基本上正确。我认为,当我们想找个评量善与恶的客观方法,一个所有人都认为合理而予以接受的方法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研究宇宙运行的方式,还有宇宙的本质,那用来界定整个宇宙史的特质,也就是它不断在日趋复杂的事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宇宙本身的特质。各大宗教的所有圣典,都告诉我们要这么做。例如,《古兰经》常告诉我们,指示我们,要研究行星和恒星,以找出真理和意义。”
“我仍然得问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这个关于日趋复杂的事实,而不用其他事实?那会不会仍流于独断?选择用什么样的事实作为道德的基础,在这一点上会不会仍是选择的问题?我无意装笨,但我真的认为那似乎还是相当独断。”
“我懂你的疑虑。”哈德拜微笑,抬头望向海天相连处片刻。“刚开始走上这条路时,我也非常怀疑。但现在我深信,眼前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思考善与恶。这不是在说那永远会是最好的定义。关于米的测量,未来也会有另一种测量方法,稍微好一点的测量方法。事实上,目前最好的定义是使用光子在真空中移动的距离,仿佛在真空中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我们知道,各种事都正在真空中发生。一直以来都有许许多多反应在真空中发生。我确信,关于米的测定,未来会有更好的方法问世。但眼前,那是我们手中最好的办法。而就道德来说,日趋复杂这一事实——整个宇宙一直在变得更复杂,一直都这样——是我们手中用来客观评量善、恶的最佳办法。我们运用那事实,而不用其他事实,因为它是宇宙里最大的事实。它是整个宇宙史里唯一涵盖整个宇宙的事实。你如果可以指点我一个更好的办法去客观评量善与恶,去将所有有信仰者、所有无信仰者、整个宇宙的全部历史都涵盖在内,我会非常、非常乐于洗耳恭听。”
“好,好,所以宇宙正朝上帝移动,或者朝终极复杂移动。凡是有助于它这样移动的,都是善的。凡是阻止它这样移动的,都是恶的。但谁来判定恶这个问题,我仍然不解。我们如何知道?如何判定我们所做的事会有助我们抵达那里,还是阻止我们前进到那里?”
“问得好。”哈德拜说,站起身,抹平他宽松亚麻长裤和及膝白色棉衫上的皱褶,“事实上应该说,问得对。而在适当的时机,我会给你一个好答案。”
他转身背对我,面朝那三个渔民。那三人已跟着他站起来,正专注等待。一时之间,我扬扬自得,以为他已被我的问题难倒。但看着他与那三名赤脚渔民讲话,那份自大的希望随之破灭。哈德拜的每句话都说得那么有把握,那么坚定、不容置疑的笃定,使他即使一动不动、一语不发,都流露出自信和沉稳。我知道我的问题已有了答案。我知道,当他觉得时机对了,他会告诉我答案。
我站在他附近,偷听他谈话。他问他们有没有不满,码头上有没有欺凌穷人的事。他们答没有,他便同时问起他们有什么工作可做,问工作是否平均分配给最有需要的人。渔民的答复同样让他安心,然后他问起他们的家庭和小孩,最后谈到萨松码头捕鱼船队上的工作。他们告诉他如山一般高的暴风雨大浪、不堪一击的船只、在海上交到及失去的朋友。他告诉他们,他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狂风暴雨中搭着木制长渔船,航行在深海海域上。他告诉他们,他把自己牢牢绑在船上,不停地祈祷,直到见到陆地。他们大笑,然后他们想触摸他的脚,好恭恭敬敬地告别,但他一一抓住他们的双肩,将他们扶起,握手告别。他转身离开时,他们抬头挺胸走开。
“你跟哈雷德工作得如何?”我们往回走,穿过码头时,哈德拜问我。
“很好。我喜欢他,喜欢跟他一起工作。要不是你叫我去跟马基德一起工作,我还会跟他在一块儿。”
“做得怎么样?跟马基德?”
我陷入迟疑。卡拉曾说,男人别过头去时,暴露内心的想法;迟疑时,暴露内心的感受。她还说,若是女人,情形就正好相反。
“我正在学我该知道的东西。他很会教。”
“但……你和哈雷德·安萨里的私交更好,是不是?”
没错。哈雷德脾气坏,内心有一部分始终充满仇恨,但我喜欢他。马基德待我亲切、有耐心、宽厚,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只是隐隐的、带着不祥的不自在。我在黑市货币交易这一行待了四个月,然后哈德拜认为我该学学黄金走私,于是派我去跟马基德·鲁斯腾学习。他住在朱胡区,与有钱的上流人士为邻。我在他那可以俯瞰大海的房子里,学到了黄金走私进入印度的许多方法。哈雷德的贪婪、管制理论,也适用于黄金买卖。政府严格管制黄金进口,反倒令印度人生出对黄金永不满足的需求。
马基德一头灰发,掌管哈德拜那庞大的黄金进口生意,且经营这生意已将近十年。他孜孜不倦,把他认为我该知道有关黄金和走私方法的所有知识传授给我。他灰色浓眉底下的深色眼睛在上课时不停盯着我。他底下有大群狠角色供他差遣,情况需要时,他可能对他们很无情,但他阴冷的双眼却总是只投给我和善的眼神。不过,我对他的感觉,仍只有那不祥的不安。每次上完课离开他家,我有如释重负之感,那股感觉将他的声音和脸庞从我脑海里冲掉,就像水冲掉我手上的脏污。
“没有,没有什么私交。但就像我所说的,他是个好老师。”
“林巴巴,”哈德拜说,用低沉的声音说出那些贫民窟居民对我的称呼,“我喜欢你这个人。”
我激动得脸红,仿佛我的亲生父亲跟我说了那几个字。而我父亲从来没说过。那简单寥寥数语所拥有的力量,哈德拜支配我的那股力量,使我领悟到,他已如何巧妙而又彻底地填补了我生命中父亲的角色。在我幽微的内心最深处,当年的那个小男孩正企盼哈德拜当他的父亲,他真正的父亲。
“塔里克还好吧?”我问他。
“塔里克很好,nushkur Allah。托真主的福。”
“我想念他,这个孩子了不起。”我说。在想念他的同时,我想念自己的女儿,想念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他也想念你。”哈德拜慢慢说,语气里似乎带着懊悔,“告诉我,林,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在孟买,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正走近他的车子。双腿短粗的纳吉尔先跑上前开车门,发动引擎。哈德拜和我站着,靠得很近,凝视着对方。
“我想要自由。”我说。
“但你现在是自由的。”他答。
“还不算是。”
“你是说澳大利亚的事?”
“没错。不只那个,但那个占大部分。”
“放心,”他说,“在孟买,你绝不会受到伤害,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脖子上挂着印有我名字的牌子,只要你替我工作,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在这里很安全,印沙阿拉!”
他握住我的双手,喃喃念着赐福语,一如他对索拉布餐厅老板所做的那样。我陪他走到车旁,看他弯腰坐进去。有人在附近肮脏的墙上写上萨普娜这名字。颜料还很鲜艳,不会超过一星期。哈德拜注意到了,但没有任何表示。纳吉尔重重关上车门,跑到车子另一头。
“下个礼拜,我要你跟我朋友迦尼学护照的事。”哈德拜说。纳吉尔加快转速,等指示开走。“我想你会觉得护照这一行很有意思。”
纳吉尔驱动车子驶离时,哈德拜正对我微笑,但在我脑海里停留最久的,是他身后纳吉尔的怒容。他似乎痛恨我,我迟早得跟他做个了结。从我有多期盼跟他来场痛快的对打,就可以看出逃亡中的我有多么迷惘、孤单。他比我矮,但每块肌肉都比我的结实有力,而且大概比我重。我知道那会是场激战。
我把那场未来的打斗放在脑海里,列为待处理且迫在眉睫的事,然后叫了辆出租车,前往要塞区。那是个商业区,有印刷店、文具店、量贩店、小制造商,供应周遭办公室的需求。要塞区的建筑和狭窄街道在孟买市是一等一的古老。法律事务所、出版社等讲究脑力的公司够幸运,也很自豪公司设在要塞区已有好几十年。在这些公司中仍能嗅到另一个时代的气氛,那是拘谨、讲究礼仪的时代。
哈德拜在要塞区开旅行社,是要塞区较新的行业之一。哈德拜找了人挂名当老板,由马基德·鲁斯腾负责经营,替在波斯湾国家做合同工的数千名男女代办旅行事宜。台面上,那家旅行社代办波斯湾区的机票、签证、打工许可证、住宿事宜;台面下,马基德的手下安排大部分返国的工人戴上项链、手环、戒指、胸针,每人带一百至三百克的黄金进来。送抵波斯湾诸港的黄金,来自许多渠道。有的是合法大批购得,更有许多是偷来的。欧洲、非洲各地的毒虫、扒手、闯空门者,这些人偷到黄金首饰,卖给他们的毒贩和收赃者。从法兰克福或约翰内斯堡或伦敦偷来的黄金,有一部分会经由黑市贩子流到波斯湾诸港。哈德拜在迪拜、阿布扎比、巴林,及其他每个波斯湾国家首府都有手下,由他们将黄金熔制成粗项链、手环、胸针。为了赚一点报酬,契约工会戴金饰回印度,到了孟买国际机场,黄金就由我们的人收回。
要塞区那家旅行社每年代办至少五千名合同工的旅行事宜。若有需要,他们带进来的黄金会先送到旅行社附近一家小作坊重新加工,再送到札维里市集(即珠宝市集)脱手。那一部分黄金买卖的获利,一年超过四百万美元,不必交税,因而哈德拜手下的高级经理人全都荷包满满,又备受尊敬。
我到了“经办旅行社”,向职员登记报到。马基德外出,三名经理都在忙。我摸熟黄金走私的运作过程之后,建议哈德拜,旅行社的档案应该要计算机化,把已替我们完成挟带任务的合同工数据放进资料库中维护。哈德拜同意了。旅行社人员正忙着将书面档案输入计算机。我查看工作情形,对进度很满意。我们谈了一会儿,马基德还没回来,我便到附近的冶金小作坊找他。
我走进工作坊时,马基德抬起头,笑了笑,然后又专注在天平上。金项链和金手环分成几个等级,先一一称过,再放在一起称。称出的数据写入分类账里,札维里市集的销售也会有独立的分类账,两者再互相核对。
那一天,在哈德拜跟我大谈善与恶不到两小时之后,我看着成堆的金项链和自制金质粗手环被过秤、分类,心里突然觉得不舒服,摆脱不掉的不舒服。我很高兴哈德拜要我离开马基德,改跟埃杜尔·迦尼学习。黄澄澄的金子让印度数百万人为之着迷,却令我不自在。跟着哈雷德·安萨里工作,学黑市货币买卖,那段日子很愉快。我知道跟着埃杜尔·迦尼投身护照生意也会很愉快,毕竟护照是逃亡者的主要工具,而处理如此大量的黄金则教我不安。黄金在人的眼睛中会燃起贪婪之火,是另一种样子、另一种颜色的贪婪。金钱几乎一直只是实现某些目的的工具,但对许多人而言,黄金本身就是目的,他们热爱黄金,但那热爱却会让爱蒙上污名。
我向马基德告辞,告诉他哈德拜指派了别的工作给我。我没主动说我的新工作是去跟埃杜尔·迦尼学护照生意。马基德和迦尼都是哈德拜帮派联合会的成员。我确信他们的每个决定会影响我,在我知道之前,他们一定早已一清二楚。我们握手。他把我拉过去,想拥抱我,动作笨拙,手臂僵硬。他微笑,祝我好运。那是虚假的笑,但其中并无恶意。马基德·鲁斯腾纯粹是那种决定该笑时就笑的人。我感谢他的耐心教诲,但未回以微笑。
最后一次走访札维里市集的每个珠宝商的商铺时,我心中有股震颤、激动的不安。那是一种愤怒,与徒劳感紧紧相系的愤怒,偶尔袭上心头。那是在岁月虚掷时常熊熊燃起的焦虑,令人瞪大眼睛、握紧拳头。照理说,我应该觉得快乐,或至少比较快乐。我有哈德拜当靠山,安全无虞,收入丰厚。我每天处理的黄金堆起来高达一米。我就快要学会护照生意上我所该知道的一切。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结实、健康、自由。照理我应该更快乐。
快乐是个迷思,卡拉曾如此告诉我。那是人创造出来的,好鼓动我们买东西。她的话在我郁闷的心湖回荡,我回想她的脸、她的声音,觉得她所说的或许终究是对的。然后我想起当天更早时,哈德拜跟我聊天的情景,他像是在跟自己的儿子说话一样。我不能否认那时我很愉快,但那还不够。那感觉虽然真实、深刻、莫名地无瑕,但仍不足以令我感到振奋。
那一天,我跟阿布杜拉一起狂练身体。我沉默寡言,他却不多问。我们两人不发一语,完成累人的例行运动。冲澡之后,他提议用摩托车载我回家。我们从布里奇肯迪区的海岸循着奥古斯特·克兰提·马格路平稳地往内陆急驰。我们没戴安全帽,干热海风不停穿过我们的头发和宽松的丝质衬衫。
突然间,站在某家小馆子外的一群男子吸引了阿布杜拉的注意。我猜他们是伊朗人,跟他一样。他把摩托车掉头,在距他们约三十米处停下。
“你待在摩托车这里。”他说,关掉引擎,踢下侧立架。我随着他下车。他眼睛一直没离开那群人。“如果碰上麻烦,你就骑摩托车走人。”
他走上人行道,朝他们踱去,边走边把长长的黑发束成马尾,并解下手表。我抓下摩托车上的钥匙,跟上前去。阿布杜拉走近他们时,其中一人见到他,认出了他。那人发出某种警告,其他人迅速转过身来。双方一言不发,打了起来。他们发狂攻击,对他挥舞拳头,一个个猛冲上前揍他。阿布杜拉坚守不退,两只拳头紧贴太阳穴、护住头,手肘护住身体。见他们攻击的狠劲变弱,他随之左右出拳,拳拳到肉。我跑上前加入战局,拖下他背上的男子,伸脚把那人钩倒。他想从我手中挣脱,拖着我一起滚到地上。我倒向他的身旁,一只膝盖压在他胸口上,出拳痛击他的腹股沟。他作势要站起来,我转过身再打,往他脸颊和下颚之间的关节打了四五拳。他翻身侧倒,膝盖缩到胸前。
我抬头看,阿布杜拉使出一记标准的右勾拳,击退一名攻击者。拳头打中那人的鼻子,顿时鲜血四溅。我迅速起身,与阿布拉杜背靠背,摆出空手道姿势。还未倒下的三人往后退,不知如何是好。阿布杜拉猛然冲上前,扯开嗓子极力大叫,他们转身就跑。我看着阿布杜拉,他摇摇头。我们放过了他们。
我们走回摩托车,聚集围观的印度人盯着我们不放。我知道,如果我们是跟印度人打架,不管对方来自印度哪个地方,隶属哪个种族、宗教或阶级,整条街上的人都会下场,帮他们的同胞。但这场干架的两方,都是外国人,因此围观的印度人只是好奇,甚至兴奋,但无意加入战局。我们骑车经过他们,朝科拉巴骑去,他们跟着散去。
阿布杜拉从未告诉我为何打这场架,我也一直没问。数年后,我们唯一一次提起这事,他告诉我,从那天起,他开始喜欢我。他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出手帮他,而是因为我从未问他为什么打那场架。他说,那是他最欣赏我的地方。
到了科拉巴科兹威路我家附近,我请阿布杜拉放慢车速。我注意到有个女孩像当地人那样走在马路上,好避开人行道上的人群。她看起来与之前不太一样,但我立刻认出那金发、修长匀称的腿、扭屁股的走路姿势,那是莉萨·卡特。我要阿布杜拉在她面前停下。
“嗨,莉萨。”
“噢。”她轻呼了一声,把墨镜移到头顶,“吉尔伯特,大使馆的事怎么样?”
“噢,你知道的,”我大笑,“先是危机,然后有人解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莉萨。”
她的金发比我上次见到时更长、更密,脸更圆润、更健康,但身材苗条,更为健美。她穿着细丝带绕颈低胸白上衣、白迷你裙、罗马式凉鞋。双腿和细长双臂晒成金黄栗色。她看起来很美。她是很美。
“我不再是废物,接受了治疗。”她骂道,一边露出灿烂的假笑,一边发怒,“我能跟你说什么呢?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人不能既是这样,又是那样。人在清醒而健康时,混账的就是世界。”
“这就对了。”我答,笑了起来,直到她跟着我大笑为止。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阿布杜拉·塔赫里,这是莉萨·卡特。莉萨,这是阿布杜拉。”
“摩托车不错。”她噘起嘴。
“想不想……坐?”他问,咧嘴笑,露出一整排有力的白牙齿。
她望着我,我举起双手,摆出你自己看着办的年轻人的手势。我下车,跟她一起站在马路上。
“我在这里下车。”我说。莉萨和阿布杜拉仍然盯着对方。“有空位,如果你想坐的话。”
“好,我坐。”她微笑。
她撩起裙子,爬上摩托车后座。街上有数百个男子,原本只有两三个没盯着她看,这时也开始盯着她。阿布杜拉与我握手告别,像小学生般咧开嘴笑。他打档,催油门,轰轰驶进蜿蜒的车阵。
“不错的摩托车。”我身后有人说话,是双子座乔治。
“但不怎么安全,恩菲尔德牌的摩托车。”另一个声音答道,带着浓浓的加拿大腔,是天蝎座乔治。
他们住在这条街上,睡在人家门口,向想买烈性毒品的游客介绍门路,赚取佣金。从外表就可看出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胡子未刮,没有梳洗,蓬头垢面。但他们同时也很聪明、率直,对彼此推心置腹。
“嗨,两位,过得如何?”
“很好,老兄,非常好。”双子座乔治答,他的口音带着利物浦的旋律,“你知道吗?我们拉到一个客户,今晚六点左右。”
“希望能交好运。”天蝎座乔治补充,脸上已为天黑可能带来的麻烦皱起闷闷不乐的眉头。
“应该会很顺利,”双子座开心地说,“不错的客户,不错的小财神。”
“如果一切顺利,完全没出错的话。”天蝎座乔治若有所思地说,一脸烦躁。
“八成是水源的问题。”我咕哝道,看着小白点消失在远方,那不知是阿布杜拉的衬衫还是莉萨的裙子。
“怎么了?”双子座乔治问。
“噢,没事,只是觉得近来每个人似乎都陷入了爱河。”
我在想普拉巴克、维克兰和强尼·雪茄。我了解阿布杜拉驶离时眼神里的意思。他不只是有兴趣而已。
“很有意思,你竟会提到这个。你怎么解决性冲动,林?”天蝎座乔治问我。
“我没听错吧,又问这个?”
“这样说也没错。”双子座乔治语带暗示,猥亵地眨眨眼。
“拜托,你就不能正经个一分钟吗?”天蝎座乔治责骂道,“性冲动,林,你怎么解决?”
“到底是什么意思?”
“呃,我们在辩论,你知道吗——”
“是讨论,”双子座乔治插话,“不是辩论。我在和你讨论,不是在和你辩论。”
“我们在讨论,讨论是什么东西激发人去行动。”
“不要说我没好好提醒你,林。”双子座乔治说,大大叹了口气,“我们已经讨论这问题讨论了两个星期,天蝎座乔治还是不愿意接受我的看法。”
“就像我说过的,我们在讨论是什么东西激发人去行动。”天蝎座乔治锲而不舍,他的加拿大腔和教授式口吻与纪录片的旁白风格相似,叫他的英国朋友特别恼火。“要知道,弗洛伊德说过,人受性欲驱动。阿德勒不同意,说是受权力欲驱动。然后,维克托·法兰克尔说,性和权力都是重要的驱动力,但两者都得不到,没有性,没有权力时,还有别的东西驱使我们继续走下去——”
“没错,没错,追求意义的念头。”双子座乔治补充道,“而那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只是讲法不同。人有权力欲,因为权力让人得到性。我们追求意义,因为那有助于我们了解性。最终都归结到性,不管你怎么称呼它。其他那些观念,都只是像衣服一样的东西。脱掉衣服,性才是重点,不是吗?”
“不,你错了,”天蝎座乔治反驳,“人都受追求生命意义的念头驱动。人得了解生命的最终目的。如果只是为了性或权力,人会停留在黑猩猩的层次,是意义让我们成为人。”
“是性造就了人,天蝎兄。”双子座乔治插话,他那调皮的斜睨更加明显,“但事情过了太久,你大概已经忘了。”
一辆出租车在我们旁边停下。后座乘客在阴影中等了片刻,然后身子慢慢靠向车窗,是乌拉。
“林,”她祈求道,“我需要你帮忙。”
她戴黑框墨镜,头上包着围巾,盖住她银灰色的头发。她脸色苍白,憔悴,消瘦。
“这……听来有点熟悉。”我答,未朝出租车移动。
“拜托,我是说真的。拜托,上车。我有事要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我不为所动。
“拜托,林。我知道卡拉在哪里。只要你帮我,我就告诉你。”
我转身,与两位乔治握手告别。与天蝎座乔治握手时,我递给他一张二十美元的纸钞。刚才一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我就已从口袋拿出那纸钞,准备分手时给他们。我知道,以他们的生活,那些钱足够他们当一晚有钱人,如果他们的小财神客户爽约的话。
我打开车门,坐进出租车。车子驶入车阵,司机不时从后照镜打量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我的气。”乌拉抱怨道,拿下墨镜,偷偷瞄我,“请不要生气,林。请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没生气。我心里想:天蝎座乔治说得没错,是意义让我们成为人。我就是这样,只要提起一个名字,我就再度跳入感情之海。我在找一个女人,找卡拉。我甘冒风险,让自己卷入这世界。我有理由,我有个目标。
然后,在那兴奋的片刻,我领悟到在马基德家时我为何闷闷不乐,那天我为何脾气那么坏。我清清楚楚地领悟到,那短暂的梦想,像小男孩一样盼望哈德拜就是我父亲的梦想,已使我堕入汹涌不安的绝望中,父子经常让彼此的爱变得如此绝望。看到、领悟、回想那绝望,我突然有了力量除去我心中的黑暗。我看着乌拉,盯着她那情绪复杂的蓝眼睛,猜测她是否是出卖我、让我入狱的一分子。那一刻,我没有怒意,也不觉忧伤。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膝盖上,抓得很用力,但手在发抖。有几秒钟,我们周遭布满香气。我们俩都遭到设计,都被牢牢抓住,只是中计的方式不同。而我们就要再一次抖动把我们绑在一块的那张网。
“没事。只要我做得到,我会帮你。”我冷静而坚定地说,“现在,跟我说卡拉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