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如平常时间走进利奥波德,在我附近的桌旁停下,跟朋友讲起话。这个时候,我再度思索着该用什么言语,形容她绿色眼睛所散发出的叶状光辉。我想起叶子和蛋白石,想起岛屿周边海域温暖的浅水区。但卡拉眼中那灵动的翠绿色更为柔和、更加温柔,且被瞳孔周围如向日葵的金色光芒照得熠熠生辉。最后我终于找到那颜色,在自然界中找到与她美丽眼眸完美匹配的绿,但那已是在利奥波德那晚之后好几个月的事了。奇怪而令人费解的是,我竟然没告诉她。如今,我真悔恨,悔恨当初没告诉她。
过去的事永远映照在两面镜子上:一面是明镜,映照已说过的话、已做过的事;一面是暗镜,映照许许多多未做的事或未说的话。如今我后悔没在一开始时,没在认识她的头几个星期时,甚至没在那个晚上就告诉她……我喜欢她。
与她有关的事物,我无一不喜欢。我喜欢她以瑞士腔美语唱出的赫尔维西亚歌曲,喜欢她恼怒时,以拇指和食指将头发慢慢推到后面的样子。我喜欢她聊天时的犀利聪慧,经过所喜欢的人或坐在他们旁边时,她自在、轻柔地触碰他们的样子。我喜欢她允许我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直到她觉得不自在,却仍面露微笑以淡化尴尬,而不将目光移开的样子。
她以那眼神直视世界,以那目光压倒世界,我喜欢她这一点,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这世界。这世界欲置我于死地或捉我入牢笼。这世界想把我捉回我逃脱的那所监狱,在那里,那些穿着狱警制服、领薪水做正事的家伙,曾把我拴在墙上踢,直到我断了骨头。或许这世界这样做有正当的理由。或许那是我应得的。但有人说,压制反而让某些男人心生反抗,而我一生时时刻刻都在反抗这世界。
这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在初认识的头几个月里,卡拉这么告诉我。她说,这世界一直想让我重新归顺,但徒劳无功。我想我完全不是那种宽容的人。而从一开始,我就在她身上看到这种特质。从第一分钟开始我就知道她跟我多么相似。我知道她有着近乎残暴的决心,有着近乎残酷的勇气,有着极度渴望人爱的孤单。我全知道,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没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逃狱后最开始几年,我变得麻木,人生的种种苦难轰得我身心俱疲。我的心走过无声的深渊。没有人、没有东西能伤我,没有人、没有东西能让我快乐。我变得坚强,但对男人来说,这大概是最悲哀的事。
“你快变成这里的常客了。”她揶揄道,在我桌边坐下时,用手弄乱我的头发。
我喜欢她这样,那意味着她对我已有精确的观察,她知道我不会生气。那时候我三十岁,长得丑,比一般人高,厚胸宽肩粗臂膀。很少有人弄乱我的头发。
“是啊,我想是。”
“你又跟着普拉巴克四处游玩了?今天去了哪里?”
“他带我去看了象岛石窟。”
“很漂亮的地方。”她低声说,眼睛望着我,但另有心事,“有机会的话,应该去这个邦北部的阿旃陀石窟、爱罗拉石窟去看看。我在阿旃陀的一个石窟里待过一夜,是我老板带我去的。”
“你老板?”
“对啊,我老板。”
“你老板是欧洲人,还是印度人?”
“其实都不是。”
“谈谈他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她问,直直瞪着我,面带不悦。
我只是想聊聊,想尽可能把她留在身边,跟我讲话,没想到她却回了这么突兀的一句,有着提防的味道。
“没什么,”我笑着回答,“只是好奇在这里如何找到工作、如何赚钱,就这样而已。”
“哦,我在五年前遇见他,在长途飞行航班上。”她说,看着双手,神态似乎回复轻松,“我们在苏黎世搭上同一班飞机。我要飞往新加坡,但抵达孟买时,他已说服我跟着他下飞机,替他工作。到石窟那趟旅行……有点特别。他不知是通过什么办法,跟有关当局安排好那趟行程,我跟着他去那里,那一晚在一个大石窟里住,石窟里满是石雕佛像,还有上千只吱吱叫的蝙蝠。我很安全。他派了一名贴身守卫守在石窟外。但那是一次很不可思议、很奇特的经验。那真的帮我……看清事情。有时人得用适切的方式将自己的心打碎,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清楚她话中的意思,但她停下来,希望我有所回应时,我装懂,点了头。
“打碎自己的心之后,人就会有所体悟,或者说你能感受到全新的东西,”她说,“那是唯有如此才能领会或感受到的东西。而我,在那晚之后,知道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我绝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我知道那种感觉,但无法解释,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家,温暖而安全。而且,嗯,我现在仍在这里……”
“他做哪一行?”
“什么?”
“你老板,他做什么的?”
“进口,”她说,“和出口。”
她陷入沉默,转头扫视其他桌子。
“想家吗?”
“我家?”
“噢,我是说你的另一个家。你没想过瑞士的家乡吗?”
“从某方面来说,我是想过。我来自巴塞尔,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我没去过欧洲。”
“噢,那你该去,去时一定要去巴塞尔看看。你知道吗,那是个非常欧洲的城市。莱茵河贯穿巴塞尔,把它分成大巴塞尔和小巴塞尔,两边的风格和人情大不相同,就好像同时住在两个城市里。我曾经很中意这点,而且它就位于三个国家交会处,徒步就可以跨过边界进入德国和法国。只要离开这城市几公里,你就可以在法国吃早餐,吃法国长棍面包配咖啡,在瑞士吃午餐,在德国吃晚餐。我怀念瑞士,更怀念巴塞尔。”
她停下来歇口气,抬起头,隔着没上睫毛膏的柔软睫毛看着我。
“抱歉,帮你上了一堂地理课。”
“哪里,没有啦,请继续说,很有意思。”
“你知道的,”她说得很慢,“我喜欢你,林。”
她热情的绿色眼睛直盯着我。我觉得脸微微发烫,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因为惭愧,惭愧她竟然把“我喜欢你”说得这么轻松,惭愧我不敢跟她说这句话。
“你喜欢我?”我问,努力想表现出随意问问的样子。我看她紧闭双唇,浅浅微笑。
“没错,你是个好听众。那很危险,因为那是令人难以抗拒的。有人倾听,真心诚意地倾听,是这世上第二难得的事。”
“那第一难得的事呢?”
“大家都知道。世上第一难得的是权力。”
“噢,是吗?”我问,放声大笑,“那性呢?”
“算不上。除了出于生理需求,性终究是为了权力。那才是人这么汲汲于追求性的原因。”
我再度大笑:“那爱呢?许多人说爱是世上最难得的东西,而不是权力。”
“他们错了,”她说得简洁有力,“爱与权力相斥,因此我们才会这么害怕爱。”
“卡拉,我的大姐,你在说什么!”狄迪耶·利瓦伊加入我们,在卡拉身旁坐下,“我不得不下个结论,你对我们林兄居心不良。”
“你又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她叱责道。
“不需要听到,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你说了什么。你在跟他说你那些谜一般的理论,搞得他晕头转向。卡拉,你忘了我太了解你了。来,林,我们会立刻治好你!”
他对着一名红衣侍者大喊“四号”,那男子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印了数字“4”。“嘿!Char number(四号)!给我来瓶啤酒!卡拉,你要什么?咖啡?噢,四号!Ek coffee aur. Jaldi karo!(一杯咖啡。快!)”
狄迪耶·利瓦伊只有三十五岁,但脸上已满是横肉和深深的皱纹。他的脸部臃肿,透着忧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因为气候潮湿,他总是穿着宽松的帆布长裤、粗斜纹棉衬衫、起皱的灰色毛料运动外套。他浓密卷曲的黑发似乎永远和他的衣领上缘齐平,一如他疲倦脸庞上的胡子楂,看上去总像是至少三天没刮一样。他的英语口音很重,用英语挑衅、批评人时带着冷冷的恶毒,不管对方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都一样。有人讨厌他的粗鲁和爱教训人,但还是忍着,因为他常常很有用处,且偶尔还不可或缺。他熟门熟路,从手枪、宝石到最上等的泰国白色海洛因,不管是哪种东西,他都知道在这城市的哪个地方可以买到或脱手。而且,诚如他有时所吹嘘的,只要价钱合理,只要不致严重危害个人舒适和安全,他几乎无所不为。
“我们在谈人们对世上最难得的东西有不同的看法,”卡拉说,“但我没必要问你怎么想。”
“你会说我心目中最难得的东西是钱,”他懒洋洋地说道,“而我们俩的看法其实都没错。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终有一天会领悟到,钱几乎代表一切。从长远的历史来看,那些伟大原则和高贵道德都很有道理,但每天都要实际地过日子,是钱让人得以把日子过下去,人因为缺钱才不断努力。林,你呢?你怎么说?”
“他还没发表高论,而你一来搅和,他更没有机会说。”
“现在大家扯平啦,卡拉。说说看,林,我很想知道。”
“哦,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要说是自由。”
“做什么的自由?”他问,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微微发笑。
“我不知道,或许就是说‘不’的自由。有了那种程度的自由,其实就够了。”
啤酒、咖啡送来。侍者把饮料往桌上重重一放,非常粗鲁无礼。那时候,孟买的商店、饭店、餐厅的服务,不再是迷人或讨好人的殷勤有礼,反倒变成唐突与敌视的粗鲁。利奥波德侍者的差劲态度远近驰名。卡拉曾说,那是全世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会被当作粪土般看待。
“喝一杯!”狄迪耶举起酒杯与我的酒杯相碰,“敬自由……喝酒的自由!Salut(干)!”
他把高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大半,张开嘴大声舒口气,很是满足,接着把剩下的喝光。他替自己再倒了一杯,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加入,坐在卡拉和我之间。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肤色黝黑、面带忧思、营养不良的年轻人,他表情抑郁、不苟言笑,是个西班牙人,名叫莫德纳,从事与法国、意大利、非洲游客的黑市买卖。他的同伴是个身材修长而貌美的德裔妓女,名叫乌拉,她接受他当她的男朋友已有一段时间。
“哈,莫德纳,你来得正好,下一轮酒就让你请。”狄迪耶叫道,伸手越过卡拉,拍打他的肩膀,“可以的话,我要一杯威士忌苏打水。”
这个较矮的男子被这一拍,立刻往后缩,面露不悦,但还是把侍者叫到他身边,点了饮料。乌拉跟卡拉讲话时夹杂着德语、英语,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但因此盖住她谈话里最精彩的部分。“我怎么想得到,na?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个Spinner(胡说八道的人)?十足地verrückt(疯狂)。我告诉你,一开始,他就只是直直盯着我。说不定你会认为那是个迹象?
“或许,他盯着人看有点太久了。Na ja(那好吧),在房间十分钟,er wollte auf der Klamotten kommen(他想射在我衣服上),在我最好的衣服上!我跟他扭打,才保住我的衣服,der Sprintficker(妈的)!Spritzen wollte er(他想射),在我整件衣服上!Gibt\'s ja nicht(结果没射)。后来,我去浴室吸了点可卡因,回来后发现daß er seinen Schwanz ganz tief in einer meiner Schuhe hat(他的屌竟然深深插入我的一只鞋里)!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在我鞋子里!Nicht zu fassen(真是无法理解)!”
“看开点,”卡拉和颜悦色地说,“疯子总知道怎么找到你,乌拉。”
“Ja,leider(是啊,真遗憾)。我能说什么?老是被疯子爱上。”
“别听她的,我亲爱的乌拉,”狄迪耶安慰她,“男女间相处得好,有许多是建立在疯狂上。甚至,每段相处得好的男女关系,都是建立在疯狂上!”
“狄迪耶,”乌拉叹口气,说出他的名字时带着特别甜美的笑,“我有请你他妈的开口吗?”
“没有!”他笑笑,“但我原谅你这个错。大姐,这类事情,在我们之间,一向不用明示,彼此心知肚明。”
威士忌送来,四小瓶,侍者拿起用链条吊在皮带上的铜质开瓶器,撬开两瓶苏打水的盖子。他任由盖子弹落桌子,掉落地面,然后拿起脏抹布唰唰擦抹湿答答的桌面,水花四溅,逼得我们左闪右躲。
两名男子从餐厅里的不同地方走近我们的桌子,一个跟狄迪耶谈起话,另一个跟莫德纳说起话。乌拉趁这空当靠向我。她从桌子底下塞了东西到我手里,感觉像是一小捆纸钞,眼睛向我示意,要我装作没事。她跟我讲话时,我赶紧把纸钞塞进口袋,看都没看。
“你决定要在这里待多久了吗?”她问。
“还没,不急。”
“有没有人在某地等你,或等着你去见她?”乌拉问,堆起风骚的笑容,那笑容很老练,但没有感情。卖弄风骚已是她的习惯。她对客人、朋友、侍者,甚至她摆明不喜欢的狄迪耶,都摆出这副笑容。事实上,她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她的爱人莫德纳。接下来的年月里,我听到不少人批评乌拉是个骚货,有些人说得很难听。我不赞同他们。跟她混熟之后,我觉得她到处卖弄风骚,是因为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种表达亲切的方式。她借此表达和善,借此确保别人对她和善,尤其是男人。她深信这世间不够和善,而且不止一次如此表示过。那不是深刻的感觉,不是深奥的想法,但就此事来说,那不是什么错事,而且不伤人。不管怎样,她很漂亮,笑容讨人喜欢。
“没有,”我撒谎,“没有人等我,我没要去见什么人。”
“你完全没有,wie soll ich das sagen(我该怎么说),计划?没有任何打算?”
“也不能这么说。我要写本书,正在做研究。”
自逃狱以来,我已学到,跟人透露局部事实——我是个作家——给了我管用又可变通的借口。那够含糊,当我一旦多盘桓数日或仓促离去,也不致让人起疑;而做研究这字眼则够笼统,让我可以顺理成章打听我有时得查明的某些事情,例如交通、旅行和取得假证件等问题。此外,这借口让我得以保有某种程度的隐私:光是放话说要讲讲我正在进行的工作,通常就能让想要打探我生活的人打退堂鼓,只有那些好奇到无可救药的人才不死心。
我曾经是作家。在澳大利亚时,我二十出头就在写作了。当我婚姻破裂,失去女儿的监护权,把人生葬送在毒品、犯罪、入狱、逃狱中时,我才刚出版第一部作品,正要在文坛扬名立万。即使在逃亡中,写作仍是我每日的习惯,仍是我例行作息的一部分。即使在利奥波德酒吧,我口袋里仍然塞满了草草写在纸巾、收据和纸片上的札记。
我从未停止写作,不管人在何处,不管处境如何,我都没改变这习惯。初来孟买那几个月的生活,我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我一有时间独处,就写下我对那些新朋友的看法,还有跟他们交谈的内容。写作是保住我性命的功臣之一,每日将生活点滴形诸文字,天天如此训练,如此化繁为简,有助于我克服羞愧和随之而来的绝望。
“哎,Scheisse(妈的),我看不出孟买有什么好写的,这地方一无是处,ja(对吧)?我朋友莉萨说,他们造出‘pits(鬼地方)’这个词时,心里想的就是这里。我觉得很贴切。可以的话,你应该去写别的地方,像是拉贾斯坦,听说那里不赖。”
“她说得没错,林,”卡拉补充,“这里不是印度。这里有来自印度各地的人,但这里不像印度。孟买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真正的印度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在别的地方,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答,微笑表示欣赏这措辞,“但到目前为止,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大城市,而这里是世界第三大城。”
“你说话的调调越来越像你的导游,”卡拉开玩笑说,“我觉得,普拉巴克可能把你教育得太成功了。”
“我想是吧,两个星期下来,他每天塞给我许多精确的数据。就一个七岁辍学、在孟买街上自己学会读写的人来说,他实在很不简单。”
“什么精确的数据?”乌拉问。
“嗯,例如,孟买人口官方数据是一千一百万,但普拉布说,从事非法买卖的人更了解实际的人口数,他们估计有一千三百万至一千五百万。而且,这里的人每天用两百种方言和语言在交谈。两百种,真够吓人!孟买就像是世界的中心。”
仿佛为了呼应这段有关语言的谈话,乌拉跟卡拉说话时速度很快,且刻意用德语。莫德纳示意离开,乌拉站起身,收拾钱包和香烟。这位不苟言笑的西班牙人不发一语地离开餐桌,走向通往街上的开放式拱道。
“我找到工作了。”乌拉当着众人说,嘟起嘴,显得很迷人,“明天见,卡拉。十一点左右,ja?林,如果你明晚也在,也许我们能一起吃晚饭?我很期待。拜!Tschus(再见)!”
她跟在莫德纳身后出去,酒吧里许多男人色眯眯地盯着她。狄迪耶趁机跑到别桌找几个熟人,剩下卡拉和我。
“她不会的,你要知道。”
“不会什么?”
“她明晚不会和你一起吃饭,那是她的一贯作风。”
“我知道。”我咧嘴而笑。
“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啊,我喜欢。怎样,你觉得很有趣?”
“从某方面来看是。她也喜欢你。”
她停住不语,我想她是打算解释她的观点,没想到她再度开口时,却改变了话题。
“她给了你一些钱,美元。她用德语跟我说了,以免莫德纳知道。你应该把钱给我,她会在明天十一点时找我拿。”
“好,现在就给你?”
“不,不要在这里给我。我得走了,等下有约。大概一小时后我会回来,可以等我到那时候吗?或者你再回来,到时候跟我碰面?你可以送我回家——如果你愿意的话。”
“行,我到时会在。”
她起身离开,我也起身,替她把椅子往后拉。她对我浅浅一笑,一边眉毛扬起,带着嘲讽或讥笑,或两者都有。
“我之前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真的该离开孟买。”
我看着她走出店门,跨进私人出租车后座。那车显然早已在门外等候。乳白色的车子慢慢驶进夜间缓缓移动的车流,前座乘客的车窗伸出一只男人的手,粗手指上握着一串绿色念珠。他向行人一挥,要他们让开。
又是孤家寡人。我坐下,把椅背往后靠着墙壁,让自己被利奥波德酒吧的活动和店里喧嚣的客人包围。
利奥波德是科拉巴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也是孟买较大的酒吧和餐厅之一。一楼临街的长方形店面和其他四家餐厅一样宽,靠两座金属门进出,金属门往上卷,收进木拱里,让店里的客人能饱览科兹威路——科拉巴最繁华、最缤纷的街道。二楼是较不显眼且有空调的小酒吧,由数根粗壮的圆柱支撑;一楼则由这些圆柱区隔成几个差不多大的区域,许多餐桌围着圆柱集中摆置。柱上和许多空白墙面上有镜子,为这酒吧增添了吸引顾客的一大特色:让他们能够小心翼翼,甚至完全不为人知地打量及欣赏其他人,或向其他人抛媚眼。对许多客人而言,看着自己的影像同时映现在两面或多面镜子上,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利奥波德是让人们来看人、被人看,还有看着自己被别人注视的地方。
那里大概有三十张桌子,每张桌面都是印度的熏珍珠大理石材质,搭配至少四张雪松木椅子。卡拉常戏称那些椅子是六十分钟椅,因为坐起来很不舒服,让客人坐不到一小时就想走人。挑高的天花板上有许多大吊扇在嗡嗡运转,让白色的钟摆形玻璃吊灯也跟着缓缓晃动。上了漆的墙壁、门窗与镜子的四周,都镶了桃花心木饰条。甜点和果汁用了多种水果,包括巴婆果(paw paw)、木瓜、番荔枝、橙、葡萄、西瓜、香蕉、柳橙与四种当令杧果。某面墙上整面陈列了这些水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硬柚木的大柜台像帆船的桥楼,坐落在忙碌的餐厅里。柜台后面可见到忙进忙出的侍者和蒸腾的炊煮热气,再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道,偶尔可见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厨房一角。
凡是走过宽大的拱门,进入利奥波德这个由灯光、色彩、大量木质镶条构成的小小天地者,无不惊艳于它虽已褪色却仍华丽的优雅。但它最美丽绝伦之处,只有最卑微的工人才有幸欣赏,因为只有在酒吧打烊、清洁工在每天早上搬走桌椅时,地板的美丽才会展露出来。地板上精细复杂的瓷砖图案仿自北印度某宫殿的地板图案,黑色、奶油色、褐色的六角形,从中央光芒四射的旭日往外辐射。因此,为王公而设计的铺砌图案,只向清洁工——这城里最穷、最逆来顺受的工人——偷偷展露其无与伦比的奢华,而专注于炫目镜中映影的游客则无缘一窥其美丽。
每天早上开张,地板清理干净后,利奥波德难得有冷清的一小时,成为这熙熙攘攘城市里的宁静绿洲。从那之后直到午夜打烊,它总是高朋满座。客人来自全球上百个国家,许多当地人,包括外籍侨民和印度人,从城里各角落来这里做买卖。买卖的东西从毒品、货币、护照、黄金、性,到无形但同样有利可图的影响力,应有尽有。所谓的影响力,指的是台面下的贿赂、包庇。在印度,许多会面、升迁和合约都是靠贿赂、包庇促成的。
利奥波德是非官方的免税区,与科拉巴警局隔着一条热闹的大街,正面相对。向来很有效率的警察,对店里的勾当却全然视而不见。
但是一个奇特的二元对立法则却施行于楼下与楼上、餐厅内与餐厅外,且支配在该处所进行的所有交易。印度妓女戴着茉莉花环,裹着缀有珠子的纱丽,一身圆滚滚,不准进入楼下酒吧,只能在楼上酒吧陪客人。欧洲妓女只准坐在楼下酒吧,撩拨桌边的男人,或干脆在街上拉客。酒吧内可公开谈论毒品和其他违禁品的交易,但实际货品交易只能在酒吧外。常可见到买卖双方谈妥价钱,走出店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走回酒吧,坐回原桌。即使是官员和居间关说者也受这些不成文规则的约束:在楼上酒吧阴暗隔间谈妥的协议,却要在人行道上握手、交钱后,才算真正搞定。这样就不会有非议,说人们是在利奥波德酒吧内收受贿赂或行贿。
区隔、连接合法与非法活动的细微规则,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定得更巧妙,但这些规则并非利奥波德的多元小社会所独有。路边摊上的小贩,大剌剌贩卖名牌仿冒品;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收受小费,对后座发生的不法或违禁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对街警局卖力工作的警察,其中有些人付了高额的贿赂,才能取得这个市中心的肥缺。
在利奥波德连续坐了几晚,倾听周边桌子客人的谈话后,我听到许多外国人和印度人抱怨孟买贪腐横行,公共领域和商业领域无处不贪。在这城市待了短短几星期后,我就知道这些控诉往往有其道理,而且真有其事。但世上哪个国家没有贪腐?哪个体制没有不当使用金钱的事情?有权有势的精英人士借由打点回扣,借由在最盛大的群众大会上捐助竞选资金,图谋自己的事业和野心。有钱人都比穷人长寿、健康,不管哪里都一样。
不正当的贿赂和正当的贿赂,两者不同,狄迪耶曾经这么告诉我。不正当的贿赂,每个国家都一样,但正当的贿赂,是印度的特产。他说这话时,我会心一笑,因为我知道他的意思。印度是公开的,印度是坦率的。从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就很欣赏这点。我的本能不是去批评。在这个我渐渐喜欢上的城市里,我的本能是去观察、去融入,并乐在其中。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我的自由,甚至我的性命,就靠着印度人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作风才得以保住。但那时我还没体会到这点。
“怎么,独自一人?”狄迪耶倒抽一口气,回到我桌边,“C\'est trop(太过分了)!老哥,你难道不晓得,孤单一人在这里是有点讨人厌的事?我还得告诉你,讨人厌是我的特权。来,喝一杯。”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叫来侍者加点饮料。几个星期以来,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利奥波德跟他说上话,但我们俩从未单独相处。他决定在乌拉、卡拉或别的朋友回来之前,先过来跟我同桌的举动,叫我吓了一跳。这微微表示了接纳,我感激在心。
他不停用手指敲桌面,直到威士忌送来。他大口喝掉半杯,轻松下来后,转头对我眯眼一笑。
“你在想事情。”
“我在想利奥波德这家店,眼睛四处看,想看个仔细。”
“这里很糟,”他叹口气,摇摇他长着浓密鬈发的头,“我受不了自己居然这么喜欢来这里。”两名男子朝我们走来,引起狄迪耶的注意。他们穿着在脚踝束口的宽松长裤,袖子与下摆都长及大腿的衬衫,外面套着深绿色背心。他们向他点头,他则回以灿烂的笑容并挥手,然后他们加入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桌。
“危险人物。”狄迪耶低声说,眼睛盯着他们背后,脸上仍带着笑容,“阿富汗人。拉菲克,小个子那个,过去搞书的黑市买卖。”
“书?”
“就是护照。过去,他曾是老大,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他搞巴基斯坦境内的赤砂海洛因生意。他靠赤砂赚了不少钱,但很怨恨失去了书的生意。在争夺地盘时死了一些人,其中大部分是他的人马。”
照理他们不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但就在这时,那两个坐着的阿富汗人转身,盯着我们,一脸凶恶、严肃,好像在回应狄迪耶讲的话。跟他们同桌的另一个人弯身靠近他们,跟他们讲话。那人指着狄迪耶,然后指着我,接着他们转移目光,直直盯着我。
“该死的……”狄迪耶轻声重复,笑得更为灿烂,直到那两人再度转身背对我们,“要不是他们生意做得那么好,我才不想和他们做买卖。”
他说话时只有嘴角动,就像是狱卒监视下的犯人,叫我觉得好笑。在澳大利亚监狱,那种低声说话的技巧,叫作侧阀发声。那种说话表情,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加上狄迪耶的说话姿势,叫我不由得回想起狱中生涯。我闻到廉价消毒水的味道,听到金属钥匙的咔嚓声,摸到渗水的石头。往事突然重现脑海,乃是出狱者、警察、士兵、救护车司机、消防队员、其他见过和经历过创伤的人共有的经验。有时,回忆重现得太突然,与当下的环境太格格不入,这时唯一正常的反应就是失控的愚蠢大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狄迪耶愤愤地吸着烟。
“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是真的,我真的没骗你。为了抢那生意,曾爆发小战争。瞧,正说着,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也来了。那是拜拉姆和他的手下。他是伊朗人,是个打手,替埃杜尔·迦尼办事,埃杜尔则替这城市的黑帮老大之一,阿布德尔·哈德汗(汗,Khan,对领导者的尊称)卖命。他们赢了那场小战争,现在由他们掌控护照买卖。”
他微微点头,要我注意刚走进拱门的一票年轻男子。他们身穿帅气的西式牛仔裤和夹克,走到经理柜台,跟利奥波德众老板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在店内另一头的桌边坐下。这票人的头头是个高大粗壮的男子,三十出头。他抬起圆圆的笑脸,从手下的头顶扫视店里,由右往左向其他桌的熟人一一点头、微笑致意。他瞄到我们这桌时,狄迪耶挥手示意。
“血迹,”他低声说,满脸堆笑,“短期内,这些护照仍会沾有血迹。对我而言,那没区别。就吃的来说,我是法国人;就爱情来讲,我是意大利人;就生意来说,我是瑞士人——非常瑞士,严守中立。但为了这些书,还会有人流血,我非常肯定。”
他转向我,眨了一次眼,再一次,仿佛要用他的浓眉斩断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肯定是醉了。”他说,带着令人高兴的惊讶,“我们再来一杯。”
“你喝吧,我喝完这杯就好。那些护照要多少钱?”
“从一百到一千,当然是美元。你想买一本?”
“不用……”
“啊哈!你的‘不用’是孟买黄金贩子的‘不’。那种‘不’表示说不定,‘不’说得愈斩钉截铁,就愈是说不定。需要时来找我,我会替你搞定,当然我要拿点抽头。”
“你在这里赚了不少……抽头?”
“嗯……嗯,马马虎虎啦,能赚多少是多少。”他咧嘴而笑,蓝眼珠因为酒精而发红闪烁,“我安排双方碰头。碰头时,我从双方那里拿取报酬。就在今晚,我安排了一笔买卖,两公斤的马尼拉大麻。你看那边,水果旁边的那些意大利游客,留着金色长发的男人和穿红衣的女孩,看到了吗?他们想买。有个人,你看到没?就是外面街上那个脏衬衫、赤脚、等着拿佣金的家伙,他会把货交给我,我再把货交给阿杰。他做大麻买卖,厉害的坏蛋。看,他跟他们同桌,每个人都在笑。交易搞定了,我今晚的工作结束了,自由了!”
他敲敲桌面,示意侍者再来一杯,但小瓶酒送来后,他双手握着酒瓶一会儿,盯着瓶子瞧,陷入沉思,显得忧心忡忡。
“你打算在孟买待多久?”他问,眼睛没看我。
“不知道。怪了,最近几天,似乎每个人都在问我这件事。”
“你已经待了出奇地久。大部分人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城市。”
“有个导游,名叫普拉巴克,你可认识?”
“普拉巴克·哈瑞?那个满脸笑容的人?”
“就是他。他带我四处参观了几个星期。我去过所有神庙、博物馆、画廊,还有一些市场。他说从明天早上开始,要带我看看这城市的另一面,他口中真正的孟买。听他说得很有趣,我会为此再留一段日子,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不急。”
“不急,那真可悲。我如果是你,可不会这么大剌剌承认这事。”他说,仍盯着酒瓶。他不笑时,脸松垮垮的,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有病,那种一定得治疗的病。“我们马赛人有句俗话:不急的人,久久一事无成。我已经不急八年了。”
他的心情突然改变,拿起酒瓶将酒哗啦啦倒进杯里,笑着看看我之后,举起酒杯。
“来,喝一杯!敬孟买,一个让人不急的好地方!敬那些温文有礼、愿意收受贿赂的警察,他们受贿,尽管不是为了法纪,但也是为了秩序。敬baksheesh(贿赂)!”
“就敬那个!”我说,举起酒杯和他的酒杯相碰,“那么,狄迪耶,你是为了什么留在孟买?”
“我是法国人,”他答,专注地看着他举到半空中的威士忌,“我是同性恋,是犹太人,是罪犯,差不多就是这顺序。孟买是唯一能让我同时保有这四种角色的城市。”
我们大笑、饮酒。他转头凝视宽敞的酒吧,渴望的眼神最后落在一群印度男子身上。那群人坐在店门口附近。他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边打量边缓缓啜饮。
“好吧,如果你决定留下,那你还真挑对了时间。眼前是改变的时代。大改变。你看那些人,胃口很好、大吃特吃的那些人,他们是塞尼克(Sainik,士兵),替席瓦军卖命的人。用当红的英语政治术语来说,就是打手。你的导游跟你谈起席瓦军了吗?”
“没有,我想没有。”
“我要说,那是刻意的遗漏。席瓦军是孟买的未来面貌。或许他们的模式和政治手法是每个地方未来的走向。”
“哪种政治手法?”
“噢,地域性的,以语言为基础的、种族的、搞分裂对抗的。”他嗤笑着回答,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同时扳着左手手指,列举这四个特点。他的手很白、很柔软,指甲长,指缘底下藏污纳垢,黑得明显。
“恐怖的政治。我讨厌政治,更讨厌政治人物,他们把贪婪打造成宗教,不可原谅。人和贪婪的关系是非常私人的,不是吗?席瓦军控制了警察,因为他们是马哈拉施特拉的政党,而下层警务人员大部分是马哈拉施特拉人。他们也控制了一些贫民窟,还有许多工会、一些报纸。他们事实上无所不有,唯独缺钱。噢,他们有糖业大王和一些商人的支持,但真正的大钱,工业钱和黑钱,都掌控在帕西人和来自印度其他城市的印度教徒,以及他们最痛恨的穆斯林手里。就此上演了争夺战,guerre économique(经济战),他们嘴里讲着种族、语言、地区,背地里真正在搞的却是这个。
“他们正在改变这城市,每天拿掉一些,增加一些。甚至连名字都改了,从Bombay改成Mumbai。他们目前还没办法改变各派的势力范围,但终有一天会成功。而且为达目的,他们几乎什么都敢做,几乎和任何人都可以合作。有的是机会、好运。就在最近几个月,一些塞尼克——噢,不是台面上位居高位的那些——和拉菲克及他手下的阿富汗人、警方谈成交易。警方把这城里的鸦片烟馆关到只剩几家,好换取金钱和特种利益。几十家上等鸦片馆,已经为吸鸦片者服务了数代的地方,就在一个星期内统统被关掉,永远被关掉!平常我对肮脏的政治没兴趣,也对杀得你死我活的大企业斗争没兴趣。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比政治的交易更残酷、更心狠手辣,那就是大企业的政治手段。但这一次,政治和大企业联手摧毁鸦片,我就火大了!我问你,孟买没有chandu——鸦片——和鸦片馆,还叫孟买吗?这世界是怎么了?真是浑蛋!”
我看着他说的那些人,他们正埋头扒饭,吃得很起劲。几个大盘子摆满餐桌,每一盘里都有几个小盘子,分别盛着米饭、鸡肉和蔬菜。围桌而坐的五个人全没讲话,大部分时间低头对着餐盘,一口接一口把食物快速舀进嘴里,很少看一眼同桌的伙伴。
“很妙的一句话,”我说,张嘴大笑,“政治交易和大企业的政治手段那句话,令人激赏。”
“哈,老哥,那我可不能掠人之美。那最早是卡拉跟我说的,后来我就常拿来用。我对自己犯下的许多罪感到愧疚,老实说是犯下的大部分罪,但我从没有把别人的厉害说成是自己的。”
“好样的。”我大笑。
“这个嘛,”他吐了口烟,“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毕竟,文不文明,主要得看我们禁止什么,而不在于我们允许什么。”
他停下,以右手手指敲打着冰冷的大理石桌面。好一会儿之后,他上下打量我。
“那是我的原创。”他说,对我没特别注意到这句话似乎很恼火。看我没反应,他又开口,“关于文明那一句……那是我的原创。”
“真他妈的妙。”我立即回应。
“算不上什么。”他谦虚地说,然后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两人放声大笑。
“冒昧问一句,那对拉菲克有什么好处,关掉所有鸦片烟馆那件事?他为什么赞成?”
“赞成?”狄迪耶皱起眉头,“哎呀,那就是他出的主意啦。嘎拉德(garad)——赤砂海洛因——比鸦片更有赚头。如今,每个吸食鸦片的穷人都改吸嘎拉德。拉菲克控制嘎拉德。当然,不是全部。从阿富汗经巴基斯坦进入印度的赤砂有几千公斤,没有人能完全掌控。但他掌控了其中一些,孟买赤砂海洛因的一部分。这可是大有赚头,老兄,大有赚头。”
“政客为什么赞成?”
“哎,从阿富汗进入印度的东西,不只赤砂和大麻,”他压低音量,再度从嘴角出声,向我透露秘密,“还有枪、重武器、炸药。在旁遮普邦,锡克人正在用这些武器;在克什米尔,则是穆斯林分离主义分子。你知道,有了武器,就有力量,替许多贫穷穆斯林发言的力量,而穆斯林是席瓦军的敌人。控制了毒品买卖,就能左右枪支买卖。席瓦军党急着想控制枪支流入他们的地盘,马哈拉施特拉邦,急着想控制金钱和权力。看看那边,拉菲克与他手下的隔壁桌,那三个非洲人,两男一女,看到了吗?”
“嗯,我先前就注意到那女的,她很美。”
她年轻的脸庞上颧骨突出,鼻孔微张,嘴唇非常丰满,整张脸好像是奔流的河水在火山岩上雕凿而成。头发编成无数的细长辫子,上头缀有珠子。她跟朋友说了笑话,开怀大笑,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
“美?我不觉得。就非洲人来说,我认为男人帅,女人只能算是迷人。欧洲人刚好相反。卡拉很美,而我从没碰见过像非洲男人那么帅的欧洲男人。不过这是题外话,我只想说那些尼日利亚人是拉菲克的客户,他们在孟买和拉各斯两地之间的生意,乃是与塞尼克人那桩交易的特许利益之一,也就是所谓的附加产品。席瓦军有人手在孟买海关,许多钱被私下贪污了。拉菲克的小阴谋是跨国阴谋,包含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与尼日利亚在内,包含了警方、海关、政治人物等势力的阴谋。这一切全是某个更大斗争的一部分,那斗争的目的就是掌控这个我们又爱又恨的孟买。那一切的阴谋,全从我心爱的老鸦片馆被关闭的那一刻开始。真是可悲。”
“这个拉菲克,”我嘀咕着,语调不知不觉间流于轻浮,“很有男子气概。”
“他是阿富汗人,他的国家在打仗,老哥。套句美国人的话,那使他占尽了优势。他替瓦利德拉拉帮派联合会做事,那是势力最大的帮派联合会之一。他最亲密的战友是楚哈,孟买的狠角色之一。但在这里,在孟买这区,真正呼风唤雨的人是帮派老大阿布德尔·哈德汗。他是诗人、哲学家、黑帮老大,人称哈德拜(Khaderbhai),意思是哈德大哥。还有人比哈德拜更有钱,军火更强,但你要知道,他是很有原则的人,许多有利可图的事,他不愿干。但这些原则给了他——我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不朽的崇高地位,或许吧!而在孟买这一区,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实质的权力。许多人认为他是圣徒,拥有超自然能力。我认识他,我敢说哈德拜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人。容我夸大地形容一下,这使他成为真正了不起的人,因为我这辈子已碰见过许多有趣的男人。”
他停顿片刻,我们互看着对方,这番话在彼此心中激荡。
“来,你没喝!我不喜欢一杯酒喝了这么老半天的人,那就像戴上保险套自慰。”
“不会吧,”我大笑,“我,呃,我在等卡拉回来。这时候她应该随时会到。”
“噢,卡拉……”他讲她名字时把颤音拉得老长,“你对我们神秘的卡拉到底有什么企图?”
“又来了。”
“或许应该问她对你有什么企图,对不对?”
他把那一升酒瓶里剩下的酒倒进他的酒杯,加上剩下的苏打水。他已持续喝了一个多小时,双眼像拳击手的手背一样布满血丝,但凝视的眼神并不飘忽,双手动作并不含糊。
“在刚抵达孟买几小时后,我就在街上看见她,”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她身上有某种东西……我想我会在这里待这么久,她是原因之一。她和普拉巴克,我喜欢他们,见到的第一眼就喜欢。我是个平凡人,如果你了解我意思的话。就马口铁搭的棚户和泰姬陵两地而言,如果棚户里的人有趣的话,我会待在那里,而不会去泰姬陵。虽然我还没去过泰姬陵。”
“那里会漏水。”狄迪耶轻蔑地说道,三言两语把那栋建筑奇迹说得不值一顾,“但你说有趣?卡拉有趣吗?”
他再度放声大笑,笑声出奇地尖锐,近乎歇斯底里。他往我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使他手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
“哈!说得好,林,我欣赏你,尽管我的称赞没什么公信力。”
他喝干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用手背擦拭他修剪到齐根的唇髭。看我面带疑惑,他把脸凑近我的脸,近到只隔几厘米。
“我解释给你听。看看这四周,你算算看有多少人?”
“嗯,六十到八十。”
“八十个人。希腊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美国人。来自各地的游客。吃东西、喝酒、聊天、大笑。还有来自孟买的人,包括印度人、伊朗人、阿富汗人、阿拉伯人、非洲人。但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有真正的权力、真正的天命、真正的dynamique(力量),可以掌控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时间、数千人的性命?我要告诉你,四个!这店里只有四个人很有力,其他人都像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样:无力、醉生梦死、anonyme(默默无闻)。卡拉回来后,这店里有力的人士就会变成五个。卡拉,你所谓有趣的人,就是这样的人。小老弟,从你的表情看来,我知道你没听懂。这么说吧,卡拉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也可以是很可怕的敌人。判断别人拥有什么权力时,得从他们与你为友、为敌两方面的能耐来看。而在这城市,一旦卡拉成为你的敌人,那可怕或危险的程度无人能及。”
他盯着我的眼睛,在寻找一些东西,从一眼移到另一眼,又移回原位。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权力,对不对?真正的权力。让人大红大紫或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力。神秘莫测的权力,可怕至极又神秘莫测,可以活得毫无悔恨或遗憾的权力。林,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有,我想我……”
“你当然有,我也有,后悔……我所做过的事……或没有做的事。但卡拉没有。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像其他人,这店里少数的其他人,拥有真正的权力。她的心肠和那些人一样,而你和我都没有那样的心肠。啊!对不起,我差不多醉了,我看到我的意大利朋友要走了。阿杰不会等太久,我得走了,得趁我完全醉倒前,去收我那微薄的佣金。”
他坐回椅子,两只柔软白皙的手抓住桌子,身体重重靠着桌边,猛地站起来。他没再说话,没看我一眼就走人。我看着他走向厨房,迈着老练酒鬼的步子左摇右晃、跌跌撞撞地从桌子间穿过。他的运动外套背部因靠着椅背而皱得厉害,长裤的屁股部位垂着几道松垮的皱褶。在还不是很了解他之前,在还不知道他靠着犯罪和激情,在孟买住了八年而没和任何人结怨、没向人借过一毛钱所代表的意义之前,我只把他当作是个逗趣但无可救药的酒鬼。这是很容易就会犯的错误,他的言行让人容易产生这种误解。
不管是哪个地方,黑市买卖的第一条规则,都是切勿让人看透你的心思。狄迪耶从这条规则演绎出:随时掌握别人对你的看法。破烂的衣服,纠结卷曲的乱发,某些地方还留着前一晚睡觉的压痕,甚至他爱喝酒,把他塑造成一个软弱无能的酒鬼,而这其实是他刻意要营造的形象。他把那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像个职业演员,让人相信他无害且无助,因为真正的他其实正好相反。
但我没多少时间思量狄迪耶和他那些令人费解的高论,因为不久后卡拉就回来了,我和她几乎立刻就离开餐厅。我们沿着海堤走了好长的路才到她的小房子,海堤从印度门延伸到无线俱乐部饭店。那条路又长又宽,又冷清。在我们右手边,一排悬铃木后方,坐落着饭店和公寓。零星的灯光映现了窗内的家居生活:一面墙上有尊雕塑;另一面墙上有个书架、一张套着木框的印度神祇海报,海报周边有花朵、袅袅上升的焚香;与街道齐平的窗户的一角,露出祈祷时紧握着的细长双手。
在我们左边是全球最大港湾的一部分,辽阔的漆黑海面上,百艘停泊船只的灯火星罗棋布。点点灯火后面的海平面上,近海的炼油厂高塔闪动着喷出的火光。天上不见月亮,已将近午夜,但气温仍然像午后一样炎热。阿拉伯海涨潮时,偶尔会带来水花,越过高及腰部的石堤:那是从非洲海岸,乘着西蒙风,一路盘旋过来的水汽。
我们缓缓而行。我不时抬头望天,繁星点点,缀在黑色的夜幕中。牢狱生涯意味着年复一年不见日升、日落或夜空,每天十六小时,从下午到早上,关在囚房里。监狱不是地狱,但里面也没有天堂。它自成一个世界,但和地狱一样糟。
“你善于倾听的本事可能发挥得有点过头了,你知道吗?”
“什么?噢,抱歉,我在想事情。”我道歉,把思绪拉回眼前,“嘿,趁我还没忘记,这是乌拉交给我的钱。”
她收下那卷钞票,看都没看,塞进手提包。
“你知道吗,真是奇怪。乌拉搭上莫德纳,好摆脱把她当奴隶一样控制的另一个人。从某方面来说,如今她又成为莫德纳的奴隶。但她爱他,因此,她很羞愧自己竟然骗他,偷藏起私房钱。”
“有些人就是需要这种主奴关系。”
“不止是有些人,”她回道,口气突然带着令人不解的悲痛,“你跟狄迪耶谈自由,而他问你做什么的自由时,你回答,可以说不的自由。虽然很怪,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说是的自由。”
“说到狄迪耶,”我轻松愉快地说,想改变话题,让她心情好一点,“我今晚等你时,和他聊了很久。”
“我想大部分都是狄迪耶在说。”她以猜测的口吻说。
“嗯,没错,是这样,但很有意思,我喜欢这样。我们第一次那样聊。”
“他跟你说了什么?”
“跟我说?”这话问得我觉得事有蹊跷,隐隐表示有些事是他不该说的,“他跟我大略介绍了利奥波德某些人的背景。阿富汗人、伊朗人、席瓦军人——或任何其他的称呼,还有本地帮派老大。”
她浅浅一笑,带着无奈。
“狄迪耶讲的话,我是不会太当真的。他有时很肤浅,特别是他很正经的时候。他是那种一直对事情表面穷追不舍的人,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曾经告诉他,他太肤浅,所以他最能理解的东西就是露骨的污言秽语。奇怪的是,他喜欢这样。我会为了狄迪耶说这种话。你不可以侮辱他。”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我说,决定不转述狄迪耶对她的看法。
“朋友……嗯,有时是,我不是很清楚何谓朋友。我们认识有几年了,过去曾住在一块,他有告诉你吗?”
“没有,他没有。”
“噢,我们在一块住了一年,是我第一次到孟买时。我们合住在要塞区一间摇摇晃晃有裂缝的公寓,四周的墙壁、天花板已开始碎裂掉屑。每天早上醒来时,脸上常有从下陷的天花板掉下的灰泥,走道上总有刚剥落的石块、木块和其他东西。一两年前雨季时,整栋建筑垮掉,死了一些人。我有时会回去那里,望着破洞里的天空,那破洞上面原本是我的卧室。我想你可能会说狄迪耶和我现在走得很近,但朋友,对我而言,每过一年,就觉得友谊这东西愈难理解。友谊像是没人及格的代数小考。在我心情糟透时,我想,所谓的朋友,顶多只能说是你不鄙视的人。”
她说得很正经,但我还是轻轻笑出声。
“太不近人情了,我想。”
她看着我,眉头紧蹙,然后她也笑了起来。
“或许是吧!我很累,最近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够。我不是有意挑狄迪耶毛病,但他有时候就是很烦人,你知道吗。他有跟你说到我什么吗?”
“他……他认为你很美。”
“他这么说?”
“是啊。他说到白人、黑人的美,然后说卡拉很美。”
她扬起眉毛,微微吃惊又带着欣喜。
“好吧,我会把那当作是天大的赞美,尽管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大骗子。”
“我喜欢狄迪耶。”
“为什么?”她立即问道。
“这个嘛,我不知道,我想是他的专业本色使然。我喜欢学有专长的人,而且他带有某种悲哀……那悲哀有点触动我。他让我想起一些我认识的人与朋友。”
“至少他毫不隐瞒他的堕落。”她坚定地说,而我突然想起狄迪耶谈及有关卡拉的一件事——神秘莫测的权力,“或许那正是狄迪耶和我共通的地方,我们两人都讨厌伪君子。虚伪只是另一种残酷。狄迪耶不残酷,他狂放不羁,但不残酷。他以前是很安静的,但曾有几次,他的风流事迹成为轰动全市的丑闻,或至少是住在此地的外国人人尽皆知的丑闻。有一天晚上,他那爱吃醋的爱人,一个年轻的摩洛哥男孩,拿着刀在科兹威路上追杀他。他们两个浑身赤条条,在孟买,那可是非常惊世骇俗的事。而就狄迪耶来说,我敢说,那可叫他大大出丑。他跑进科拉巴警局,警察救了他。印度人对这类事观念非常保守,但狄迪耶有条守则——绝不跟印度人乱搞,我想他们敬佩他这作风。有些外国人来这里,只为了和印度年轻男孩上床。狄迪耶看不起这种人,他只跟外国人搞。如果这就是他今晚跟你说那么多的原因,我也不觉得奇怪。搞不好他是想钓你,所以跟你讲那些台面下的勾当、台面下的家伙,让你佩服他见多识广。噢,你好!Katzeli(猫咪)!嘿,你哪里来的?”
我们在路上碰到一只猫,猫儿蹲坐在海堤上吃人类丢弃的一包东西,身子瘦弱,毛呈灰色。它蹲低身子,面带怒容,既低沉咆哮又呜呜哀叫,但它再度低头就食时,却乖乖让卡拉轻抚它的背。它干瘪又肮脏,有只耳朵被咬成玫瑰花芽状,身体两侧和背上有许多地方没有毛,露出尚未愈合的伤口。
我很惊讶这只瘦弱的野生动物竟肯让陌生人轻抚,惊讶卡拉竟然会做这种事。叫我更惊奇的是,这猫竟然那么爱吃以非常辣的辣椒为佐料的蔬菜饭。
“唉,看它,”她温柔地说,“漂不漂亮?”
“噢……”
“你不欣赏它的勇气、活下来的决心?”
“抱歉,我不是很喜欢猫。我不讨厌狗,但猫……”
“但你非爱猫不可!在完美的世界里,人在下午两点时都会像猫。”
我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表达的方式很奇特?”
“什么意思?”她问,立刻转头看我。
即使在街灯下,都能看到她涨红着脸,几乎快要生气。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着迷于英语着迷到有点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努力读、写英语,绞尽脑汁想出她谈话中那些珠玑之言。
“我只是在说你表达想法的方式很独特。别误会,我喜欢,非常喜欢。例如,呃……拿昨天来说,我们谈到真理。开头大写的真理,绝对的真理,最终的真理。世上有真理,有些东西是永远颠扑不破的吗?每个人,狄迪耶、乌拉、毛里齐欧,甚至莫德纳,都有他们自己的看法。然后你说,真理是每个人都假装喜欢的坏蛋。那句话给了我当头棒喝。你是在书上读到的,还是在戏剧或电影里听到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哦,这就是了。我自认不可能转述别人的话转述得一字不漏。但你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赞同那句话吗?”
“哪句?‘真理是每个人都假装喜欢的坏蛋’那句?”
“对。”
“没有,我不完全赞同,但我欣赏那个观念,还有你表达那个观念的方式。”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叫我定睛凝视。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开始瞥向旁边时,我再度开口,吸引她的注意。
“你为什么喜欢去比亚里茨?”
“什么?”
“前几天,你说比亚里茨是你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没去过,没办法体会,但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里。”
她微笑,皱皱鼻子,露出不解的表情,可能在嘲笑我,也可能心里觉得高兴。
“你还记得?那看来我应该告诉你,比亚里茨……该怎么解释……我想是大西洋的缘故。我喜欢冬天的比亚里茨,那时没有游客,海边的气候恶劣得让人变成石像。只见到人们站在荒凉的海滩凝望大海,像一尊尊雕像零散矗立在峭壁之间的海滩上,望着大海时心生恐惧,吓得一动也不动。那和其他的海不一样,和温暖的太平洋或印度洋不一样。那里的大西洋,冬天时叫人不好受,残酷无情。你能感受到它在呼唤你,你知道它想把你拉走,拉下海。但那是一种美,我第一次真正望着它时感动得落泪。我想走向它,想放掉自己,让自己没入那汹涌的波涛。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害怕的。但比亚里茨的人是欧洲最包容、最随和的,我想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兴奋,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表现得太出格。那有点古怪,在大部分的度假胜地,人们的脾气普遍都不好,但海却是平静的;在比亚里茨,情形正好相反。”
“你有一天会回那里,我是说到那里定居?”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我离开这里,永远离开,那就表示我会回美国。我在那里长大,我父母死后,有一天,我希望能回去。我想我喜欢那里,最喜欢那里。美国散发出某种信心、直率……一种很勇敢的气息。美国人也是。我不像美国人,至少我自觉不像,但跟美国人在一块很自在,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比在任何地方跟任何民族在一块更自在。”
“说说其他人。”我提议,想让她继续讲话。
“其他人?”她问,突然皱起眉头。
“利奥波德的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先从莉蒂希亚说起。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神情不再那么紧绷,眼神飘过路边的阴影,然后抬头凝望夜空,仍然在想着,在思索着。街灯的蓝白光映照在她的嘴唇上、大眼睛里,化作水漾光彩。
“莉蒂希亚在果阿住过一阵子,”她开始说,声音里泛着柔情,“她跟一般人一样,为了双重目的而来到印度:交友和提升精神境界。她交到一些朋友,很喜欢他们,我想。莉蒂希亚还爱上一个人。但在精神方面,她一直不是很顺。她在同一年里回了伦敦两次,但又回到印度,想在心灵方面做最后一试。她是为追求心灵而来。她说起话强势而有主见,但她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孩。我想她是我们当中最有灵性的人,真的。”
“她怎么过活?我不是要打探隐私,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只是想知道别人在这里怎么赚钱过活。我是说,这里的外国人都靠什么过活。”
“她是珠宝专家,专攻宝石和首饰。她替某些外国买家物色珠宝,抽取佣金,是狄迪耶替她找的工作。他在孟买人脉很广。”
“狄迪耶?”我笑,十足惊讶,“我以为他们彼此看不顺眼,唉!不到不顺眼的程度。我以为他们无法忍受对方。”
“唉,他们水火不容,真的,但也真的是好朋友。如果其中一个人发生不幸,另一个人大概会崩溃。”
“毛里齐欧呢?”我问,语调竭力保持平稳。这个高大的意大利人帅得让人受不了,又自信得让人受不了,我觉得他比我更了解卡拉,跟卡拉有交情,为此心里很不是滋味。“说说他的事?”
“他的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可说。”她答,又皱起眉头,“他父母双亡,留给他一大笔钱。他把钱都花光了,我想他因此练就了花钱的本事。”
“别人的钱?”我问。我大概问得太急切让她起了疑心,因为她拿问题反问我。
“听说过蝎子与青蛙的故事吗?青蛙同意背蝎子过河,因为蝎子答应不蜇它的那个故事?”
“听说过。然后过河过到一半,蝎子蜇了青蛙。它们慢慢沉入水里时,快溺死的青蛙问蝎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蝎子说因为它是蝎子,而蝎子天生要蜇人的。”
“没错。”她叹口气,缓缓点头,眉头终于不再紧蹙,“毛里齐欧就是这样。知道这点,他就不是个麻烦,因为你不会同意背他过河。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在监狱待过,完全知道她的意思。我点头,问她乌拉和莫德纳的事。
“我喜欢乌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对我摆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愚蠢、不可靠,但我同情她。她在德国时很有钱,染上海洛因成瘾后,她家人把她赶出家门,然后她来到印度。到印度后,她跟一个坏蛋厮混,一个德国男人,像她一样有毒瘾的人。他叫她在一个充满暴力与犯罪的地方工作,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但因为她爱那个家伙,为了他,她乖乖做。为了他,她大概什么都肯做。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在我看来,大部分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这样。你开始觉得心像是挤了太多人的救生艇,为了不让它下沉,你抛掉骄傲,抛掉自尊和独立。不久后,你开始抛掉其他人,你的朋友,你认识的每个人。而这仍然不够,救生艇仍然在下沉。这时,你也知道,你就要跟着那救生艇一起沉下去了。我在这里看到很多女孩子有这样的遭遇,我想那是我讨厌爱情的原因。”
我不确定她是在讲自己,还是在影射我。无论如何,这番话很尖锐,我不想听。
“那卡维塔呢?她有什么特长?”
“卡维塔很了不起!她是自由工作者,你也知道的,自由作家。她想当记者,我想她会如愿,我希望她如愿。她聪明、诚实、有胆识,也很漂亮。你不觉得她很性感迷人吗?”
“的确。”我附和,想起她那蜂蜜色的眼睛、丰盈匀称的双唇、修长会说话的手指,“她很美,但我认为,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好看。就连狄迪耶,虽然神情委顿,却带有一丝拜伦勋爵的气质。莉蒂希亚很可爱,双眼总是带着笑意,她的眼睛是不折不扣的冰蓝色,对不对?乌拉长得像娃娃,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大眼、一对厚唇,但那是很漂亮的娃娃脸。毛里齐欧的帅,像杂志上的模特儿,莫德纳的帅不一样,像斗牛士之类的。而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就这样,我说了出来。就在我说出内心话而犹自震惊不已的当头,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已听懂,是否已识破我赞美他们和她漂亮的话语背后的意涵,进而看出激发我说出这些话的那种痛苦:满怀爱意的丑男人时时刻刻感受到的那种痛苦。
她大笑,张大嘴巴尽情地开怀大笑,然后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臂,拉着我往前走,走在人行道上。就在这时,一阵哐啷哐啷的撞击声从阴影处传出,仿佛是被她的大笑声引出来似的。原来路边有个乞丐,骑坐在木质的小板车上,小车有金属滚珠轴承轮子,一路从人行道滑下马路。他靠双手划地前进,到了冷清的马路中央时,猛然转身,止住板车。他那细得像螳螂腿般的可怜双腿,交盘在板车上,塞在他身子底下,板车的平板只有一张对折报纸那么大。他穿着小学男孩的制服,卡其色短裤和粉蓝色衬衫,年纪已经二十好几,但这身衣裤对他而言仍然太大。
卡拉叫他的名字,我们停在他对面。他们用印地语交谈了一会儿。我盯着十米外的他,对他的双手很感兴趣。那双手很大,手背像他的脸一样宽。在街灯下,我看到他的手像熊掌一样,长了厚厚的肉垫。
“晚安!”一会儿之后,他用英语大声说道。他举起一只手,先是举到额头放下,然后再举到胸前,动作细腻,极其谦恭有礼。再一个急转身,带着炫耀意味的转身,他双手划地上路,在划下通往印度门的下坡时加快速度。
我们看着他消失在远方,然后卡拉伸手拉着我的手臂,再次领着我走在人行道上。我乖乖让她带着我走。我任由自己被婉约的海浪低诉声、被她如快板的声音所牵引,被那黑色夜空和她那比夜色更黑的秀发所牵引,被沉睡街道上的海水、树木与石头的气味所牵引,被她温暖肌肤上令人销魂的香水味所牵引。我任由自己被拉进她的生活、这城市的生活。我送她回家,道了晚安,然后我轻声哼着歌,走过一条条寂静的街道,回到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