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中有两个人的生日非常特殊,所以即使是对数字非常不敏感的我,也可以清楚地记得在每年的二月十四日和四月一日分别对何森与君寒说一声“Happy birthday”。
何森出生于情人节,这相当适合他,因为他是个标准的“大众情人”;不过君寒的生日是四月一日,却未免文不对题。以他这样一个忠厚木讷的人居然拥有如此滑稽趣致的诞辰,不知算不算一种幽默。
我问他:“你降生于四月一日愚人节,可是奉上帝之命来愚弄人类?”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是因为我是个蠢人吧。”
君寒其实不蠢,他毕业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27岁已获得博士学位。他做事勤恳细致,为人温和谦逊,他是我的偶像,尽管我对他一向不甚尊重。
我常变换各种花招骗君寒陪我出去玩,比如说考他最简单的数学题,如果答错了便要听我指挥。我将一只手指竖在他面前问他:“这是几?”
“一呀!”他奇怪题目的简单。
我竖起两只手指:“这是几?”
“二!”
我迅速竖起三只手指,很快地问:“一加一等几?”
“三!”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继而恍然大悟,笑着摇头,“纯属误导!”
“堂堂理科博士连一加一等于几也会算错,还有什么可说?罚你请我看电影,新上映的贺岁片《没完没了》!”
内心深处,我希望自己同他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
但是何森私下里悄悄告诉我君寒在大学时就已经有了女朋友,如今他正积极地往北京办调动呢。
我不信,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何森说:“随你吧,但是再古板的人也会懂得情人节送花,到时候,看看到底是谁给你送玫瑰就明白了。”
自那日起我便在等待情人节,等待情人节的玫瑰。
等待的心太炽热了,我差点忘了这天还是何森的生日。那天下班君寒问我是否一起走时,我惊喜地以为他要约会我了,但他只是说:“何森今天请客吃海鲜自助餐,要我提醒你别忘了。”
我多少有些失望,但既然可以与君寒同行,也就释然。
路经花店,我问:“要不要进去为何森选束花做礼物?”
君寒在选花时,我一直担心他是否听到了我过急的心跳声。
“玫瑰!玫瑰!玫瑰!”我祈祷着,谁能明白一个少女对于玫瑰的热切渴望?
我几乎要同情自己。
君寒终于打包买单了,他的手中拎着两束花,将其中一束交给我:“节日快乐!”
我木木地接过,一颗心忽然变得柔软不堪,经不住这样的患得患失,疑真疑假。他送我花,情人节的花束。可是——
我望着君寒的眼睛,苦涩地笑问:“怎么这么好想起要送我花?”
“今天是节日,女孩子都希望接到花的。”他理所当然地回答。是的,即使方正如他,亦知道情人节要送花与女伴,然,整束花里,并无一枝是玫瑰!
我不要这满抱盛开的鲜花,我只渴望一枝玫瑰!哪怕只有一枝,告诉我……爱。
何森见到我们时,远远地便大呼小叫:“多漂亮的天堂鸟!君寒好大手笔!我一直觉得,天堂鸟是所有花中最傲的一种,一朵花里可以同时开出五六种颜色,组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灿烂,浪漫,只有最出色的女孩子才配得上它!”
“这大概是最新版的借花献佛?不过我还是照单全收了。”我笑着,不笑又如何?
“我可不仅仅是‘借花’,我自己也有花送你的。”何森说着,变魔术般自身后擎出三枝玫瑰并一束满天星来,轻轻问,“知道‘三’代表什么吗?”
我想起他的话——看看情人节到底是谁给你送玫瑰——原来是他!
我假装不懂,一边接过花来,一边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三?‘三’代表君寒输了,要请我看电影!”
君寒发愣:“我今天并没有答错题呀。”
“马上就有了。”我说,故意亲热地拉一把有些尴尬的何森,“你来当证人,我考君寒一道简单的常识题,如果他错了,今晚便要请我看电影。”
我清一清喉咙,面对紧张地处于备战状态的君寒发号施令:“请连说十遍‘老鼠’,一定要快。”
“老鼠老鼠老鼠老鼠老鼠……”君寒如临大敌,认真地边说边掐指计数,生怕说错一句。我在一旁催促:“快点,太慢了,不算,再数十遍。”
“老鼠老鼠老鼠……”他更加紧张,全神贯注得额头都有些微微见汗了。冷不防我在旁边问一句:“猫怕什么?”
“老鼠!”君寒脱口而出。旁边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君寒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嘿,猫怎么会怕老鼠呢?我又输了!”
“请我看电影吧!”我拉着君寒便走。
出了门,君寒问我:“你不喜欢何森?”
他是怀疑我拿他做挡箭牌吧?我谨慎地轻轻答:“何森不是不好,但太多情也太灵活了。我喜欢的,是蠢人。”
他不再说话,沉默地看完整场《人猿泰山》。
泰山自幼与猩猩为伍,并未见过一个同类。有一天,他遇到了安妮,便懂得了爱,从此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同安妮在一起!
我羡慕安妮,她可以拥有那样完整彻底毫无杂质的一份真情。
但君寒不是泰山,他有太多的选择。我竟不能知道他是否爱我。
即使荷兰天堂鸟是花中最名贵的一种,但在我心目中,它仍然不如一枝三块钱的国产玫瑰。
走出电影院,我试探地问君寒:“你的安妮,会愿意陪你终老荒山吗?”
他想了一想,回答:“如果我是泰山,也许我会愿意尝试接受城市。”完全不得要领。
其实我想问的是他到底是否如何森所说,有一个安妮在异乡,但总是觉得太露骨,几次开口,到底放弃了。我想,也许何森只是出于嫉妒吧。
那么快,转眼便是君寒的生日。我自一个星期前便开始准备,鲜花,烛台,酒具,果盘,还有露肩的拖地长丝绒礼服。
我找到君寒,对他说:“请只用‘YES’or‘NO’回答我三个问题。”
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但还是迁就地点头应允了。我心中掠过一丝温柔的感动,君寒总是这样,尽管他不够灵活,尽管他明知常常会输给我的古灵精怪,但他仍然愿意合作,而且愿赌服输,赌品绝佳。也许,我爱的,正是他的诚实与宽厚吧?
我开始发问:“第一个问题:当我问起以下问题时,你能否对自己承诺的答案负责任?”
“YES。”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第二个问题:如果我的第三个问题是今晚下班后你要跟我走,那么你对第二个问题与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否是一致的?”我一口气说完,好整以暇地抱臂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这是一道我精心设计了许久的必胜题:如果他的答案是“YES”,自然是跟我走;如果是“NO”,则第二个问题与第三个问题答案相反,即第三题的答案是“YES”,那么还是要跟我走。
君寒是守信的人,我不担心他赖皮。
果然,他绕来绕去想了好半天,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YES!”
一切按计划进行,烛光燃起,我同君寒分坐桌旁,满桌的西式精点,正中是我亲手做的四层果盘,我举起红酒杯:“君寒,生日快乐。”
“谢谢。”他轻抿一口,然后轻轻旋转着酒杯,一副欲言又止状,良久,慢慢开口,“我今天本想叫上何森一起来的,他同我谈过一次,他表面虽然浮了一点,但对你是很认真的,你知道我不很会说话,我不是个好的说客,不过……”
“没有不过,我说过何森不是不好,只是我心中有更好的人选,他坐在我的对面。”我隔着烛台,大胆地说出在心中蕴藏以久的最真的话。
他一惊,杯中红酒激荡起来:“可是,我已经有女朋友,她在北京,最迟年底我便要调过去……”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滴烛泪缓缓流下,我忽然想起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记得从小学起,我们便常常念诵这两句诗,用它来歌颂辛勤的园丁,伟大的老师。但是这一刻我忽然想到,那诗的原意其实不是这样的,它应该是咏爱情的,是相“思”未尽,情泪已干的意思。
我忽然笑起来,不明白自己这一刻怎么竟会这样地清醒,简直是灵感泉涌。
君寒关切地唤我:“你没事吧?”
“愚人节生的蠢人,你才有事呢!”我索性大笑,“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啊,你在骗我!”君寒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嘿,我可真是蠢!又被你愚弄了!”
“你真是蠢!”我轻叹,随手抓起电话,“何森吗?想求爱就马上带上999朵玫瑰来我家吃烛光晚餐,晚了我可就变卦了!”
我在愚弄谁?我自己吗?
999朵玫瑰怒放在我面前时,我对自己说学习君寒,愿赌服输吧。深吸一口气,我接过玫瑰,轻轻吻了何森左颊,他的脸立刻涨红了。
唏,大众情人居然会脸红!看来这小子对我是动真格的!
我捧出奶油蛋糕:“君寒,许愿吧!”
我们三个合力吹熄了蜡烛,我诚恳地祝福:“愿君寒早日与他的安妮重逢,无论在城市在荒山,他们都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白头偕老!”
黑暗中,我的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