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和鲁辉煌两个人经常性地吵架,焦建国全都知道,他知道但他却从来不关心。
焦建国那时已经从学校里毕业了,在工厂里上班。焦建国一上班就再也不回家里来了,他住在工厂的单人宿舍里,有时候小姨想他了,捎信去让他回家来,他也不回来。有一次,小姨实在忍不住,往焦建国的工厂打了一个电话,焦建国好半天才来接了电话,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我回来干什么?我回来无非是改善改善生活,我现在自己能挣工资了,要改善生活,我不能去馆子里改善,大老远地,我去你那里干什么?小姨说,建国,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孩子,这个家不光是我的,也是你的。焦建国在电话里懒洋洋的,说,算了吧,我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焦柳那里不是我的家,你那里也不是我的家,天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这种情况,和孤儿没有什么两样。小姨非常难过,说,建国,你这样说,让我这个做妈的伤心。焦建国说,你也用不着伤心,其实我也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就是随便说说,你用不着往心里去。
焦建国曾经和我谈过这方面的话题。从小到大,他总是欺负我,但他又总是离不开我,老是来找我,不是敲诈我的零花钱,就是要我帮他干这事那事,拿我当他的跟班,不过有时候,他也对我发一发牢骚,给我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他好像是一匹毛皮凌乱的狼,在深秋的荒原上孤独地走着,走累了,就需要找一只兔子或是傻狍子来陪他驱赶寂寥,而我就是那只兔子或是傻狍子,我们俩就是这种关系。
平时我和焦建国在一起,基本上是以吃零嘴为主,他先摸清楚我身上有多少零花钱,再考虑怎样把那些零花钱花出去,把它们吃掉。我们在吃掉那些零花钱的时候,会说一些家里的事。我们也会说到小姨。有一次,我们坐在卤鸭店外面的马路边啃着鸭头,我们一边啃,一边聊天。那一次,我才知道了他对小姨的仇恨有多么的深。
那次我们俩谈到小姨和鲁辉煌之间出现的危机。
我说,小姨真是太可怜了。
焦建国说,她那是活该。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小姨呢?
焦建国说,我不这么说我怎么说?
我说,你完全是恶狠狠的。
焦建国说,我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咧着嘴笑?我还能表扬她不成?
我说,你不表扬不要紧,你不该那么恶狠狠的,她毕竟是你妈。
焦建国不说话,低了头啃鸭头,先是不共戴天地死命啃,啃得我心惊胆战,肉疼得要命,后来他的频率越来越慢了,再后来他就停了下来。
我的确有些害怕了,我说,建国你啃吧,你拼命啃,袋子里还有两个,要不行你都啃了。
焦建国把手中的鸭头用力甩出去,抬起头来。我一下子就停止了啃鸭头的动作。我停止了啃鸭头的动作不是因为我可惜他把没有啃干净的鸭头丢掉了,而是我看见了他眼里含着的泪水。
焦建国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幸福得可恶的家伙,你这个只知道啃鸭头的家伙,你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地替我想过,你要是真的替我想过,你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有些不明白。我说,我替你想什么?我把我的全部零花钱都拿出来买卤鸭头了,我买了鸭头又不是我一个人啃,是我们两个人啃,而且,每一次你都比我啃得多,你还总不啃干净,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你,我都替你想得这样了,我还要怎样替你想?
焦建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复杂的神色。他说,她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已经和四个男人结过婚了,四个男人,她将来还会和多少男人结婚,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告诉你,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甚至怀疑我的父亲是谁,他是不是焦柳?他是四个男人中间的哪一个?他们是不是那四个男人中间的一个?你要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想一想吧,一个人,他不知道谁是他的亲生父奈,他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只有一个不断嫁人的母亲,而我就是那个人,我是从那样的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天哪,那是多么肮脏的出生啦!我甚至为有这样的出生而感到耻辱!
我很生气他竟这样说小姨,那是我听见过的最恶毒的话了。我觉得小姨根本不该生他这个儿子,他这个儿子真不像是她生出来的,他还啃我的鸭头,他还那么大方地把没啃光的鸭头丢掉,他还说我不替他想,这令我更加气愤。
我说,你放屁!
焦建国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红红的,挂着血丝,这使他更像一头孤独的狼。有时候我觉得焦建国就是一头狼,一头让人牵挂的狼,让人心痛的狼,你不可能不时时处处想着他,你也不可能不时时处处提防着他。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提防住他。他看了我一眼,收回目光,然后十分疾速地从路边站起来,挥拳给了我一记。他的拳头打在我的下颏上,把我手中的纸袋打飞到老远,袋里的鸭头滚落到地上。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扑过来,开始用脚猛踢我。
我气坏了,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鼻血,也不管鸭头怎么样了,攥紧拳头朝他扑了过去,和他扭成一团。
那一次我们狠狠地打了一架,直打得胃水乱溅,尘土飞舞,要不是有一个警察老远地看见了,朝我们走过来,吓得我们撒丫子跑掉,我们极有可能把那一架打到天上去。
那一次的结果是,我被焦建国打得很惨,鼻青脸肿,牙根松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整整三天没能睁开。
这种结果是很正常的,如果打架,狼一般的人总是赢的,不管他是怎样地让人牵挂和心疼着。
在伪造“革命历史”被揭穿、鲁辉煌和小姨大吵一架的事情发生之后,鲁辉煌一直恳求小姨原谅他,不要抛弃他,他愿意做牛做马地服侍她。在他和小姨大吵一架之后,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玩具收拾好,抱着它们离开小姨。他不愿意离开小姨,不愿意去别的地方玩,他只愿意和小姨玩,他迷恋和小姨之间的那种游戏。假造历史的事被揭穿,鲁辉煌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对他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他的政治前途差不多给毁掉了。但鲁辉煌是一个十分执著的人,从某种角度讲,他和小姨一样,不会计较别人怎么说,也不会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相反,别人的说法,前途中的阻碍,有时候甚至会成为他和这个世界对抗的理由,并最终成就他。
鲁辉煌没有搬出去,仍然住在家里。他知道他的那番话伤害了小姨,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小姨同样也伤害了他,甚至她对他的伤害比他对她的伤害更重。鲁辉煌并不计较这个,他不计较他对小姨的伤害和小姨对他的伤害,不计较所有在他的追求中发生着的伤害。他不断地给小姨解释,向小姨道歉,请求小姨的原谅。有好几次,他都撕下脸皮来,跪在小姨床头,痛哭流涕,要小姨看在他们相爱的份上,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们重新开始,让他能够重新向她奉献出他的爱。
小姨不知道该怎样对付鲁辉煌。她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小姨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有一种不想说话的感觉,有一种对生活中的一切都陌生到极致的感觉。她不愿去想发生在她和鲁辉煌之间的那件事,不愿去想在那次争吵中,鲁辉煌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她同时拒绝和鲁辉煌作任何交谈。她甚至没有失望、没有气愤、没有苦恼,有的只是脑子里的一片空白。小姨好几次下班回家,进门时见到了鲁辉煌,都用一种迷惑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她想不起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家里?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几天的冷战之后,小姨恢复过来,向鲁辉煌正式提出,要他搬出这个家。
小姨说,你有自己的宿舍,你可以搬到你自己的宿舍里去住。
鲁辉煌不肯。鲁辉煌说,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反反复复地说,我说过那是急了眼,那不是我心里真要说的话,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都给你下跪了,你还要我怎样做才行?
鲁辉煌给小姨下跪了,但他决不肯搬出去住。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他给小姨做了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裙,他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就守在家里,等着小姨回家来。他坐在那里,或是站在那里,他的英俊的脸上是一种痛苦到了极度的痉挛,是一种悔到了无处再可以悔的神伤,它们在每一个点灯时分出现在小姨家的窗台前,让所有有意无意看到的人们都为之唏嘘。
人们摇头,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人们后来又说,不是这样,又能是怎样呢?
小姨和鲁辉煌再度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在几年前的那场婚配风波消失之后,小姨和鲁辉煌又一次为人们创造出新的话题,而这一次的话题正是前一次话题的延续,它恰恰证实了人们当年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是一场畸形的婚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人们当年正是这么认定的。这样的结局早在预料之中,只是当事者迷,他们看不出来这一点,或者事情恰恰相反,当事者并不迷,他们看出了这一点,他们看得很清楚,却非要孤注一掷,拿着明眼的牺牲做悲壮的殉道。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局仍然是令人伤感的,人们都具有同情心,不会光顾着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是否具有前瞻性,是否预料到了未来。即使一番好心未必能被领受,人们仍然对当事者表示出了深深的遗憾。他们私下里说,嗨,这个鲁辉煌呀,好端端的,非得把自己的前途和日子都毁了才算完,何苦呢?
小姨和鲁辉煌一直那么僵持着,小姨抵制着鲁辉煌,鲁辉煌又不放弃,两个人就像是两匹在悬崖边上对峙着的马鹿,谁也甩不开谁,谁也征服不了谁。
事情到了最后,还是由鲁辉煌把它做成了。
那天下班后,小姨不想回家,她在办公室里滞留了很长时间。清洁工一间一间地扫地拖地,把整栋大楼打扫完了,门房也来过好几次,挨着检查每个办公室的门是否关好了,然后关上大楼里的灯。小姨看出门房已经有了明显的疑惑,想问又不好问,知道文化局办公大楼里没有留宿的规矩,自己再待下去,也不能待到第二天天亮,看着天色已经很晚了,就收拾了东西,拎上提包,锁了门,下楼来,走上早已空寂无人的大街。
小姨没有乘车,慢慢地往家走,回到家时已是很晚了。推开家门一看,鲁解煌还没睡,在外屋里喝酒,手里拎着个酒瓶子,也没有什么菜,桌子上撰了一碟渍糖蒜,基本上没有动,人是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爬在那里,就差没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小姨没吃晚饭,但也没胃口,看见鲁辉煌那副样子,更加反胃,也没有心思搭理鲁辉煌,去衣架旁挂好提包,脱了外套,去厨房里倒了一杯水,靠在那里,慢慢地喝下肚,放了水杯,进了卫生间,洗了梳了,径直走进卧室,脱衣上床,把被子拉过来,人捂在被窝里,在灯下看书。
小姨看了一会儿书,正准备睡,鲁辉煌推开门,歪歪倒倒地进来了,脚下站不住,把一张椅子带倒了,想要去扶,人没站稳,差点没滑下去。
小姨看了看他,冷冷地说,屋里没你的被子,你的被子在外面。
鲁辉煌撑着站在那里,也不说话,脸色紫红着,眼睛直直的,喘着粗气,好像要把一肚子的酒压着不让涌出来,又好像要憋足了劲变成一头野兽。
小姨发觉鲁辉煌的情绪不对劲,放下手中的书,说,你干什么?
鲁辉煌说,我,我不在外面睡了,我得睡,睡回来。
小姨再拿起书来,冷冷地说,你喝醉了。
鲁辉煌说,我是喝,喝醉了,那又怎么样?
小姨有些厌烦地说,厨房里有凉开水,去喝两杯,醒醒酒,把门给我带上。
鲁辉煌说,我不喝凉水,我要你,起,起来和我说,说话。
小姨说,我明天得上班,不想说话,再说我也不想和一个酒鬼说话。
鲁辉煌说,我不是酒鬼,我是你,你丈夫。
小姨不想纠缠下去,把书签夹进书里,脱了外套,钻进被子,伸手闭了灯,脸朝里,睡了。
鲁辉煌踢开椅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差一点又跌倒在床前。他走到床前,一把将小姨身上的被子掀开。
小姨一下子坐起来,说,你想干什么?
鲁辉煌说,你不和我说话,那你就和我睡觉。
小姨说,我不想和你睡觉。
小姨说完就去抓被子,重新掩住自己,躺了下去。
鲁辉煌再一次将被子抓住,乜斜着眼,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嘴里喷着酒气,说,梅,梅琴,你不要太,太过分了,我鲁辉煌好歹也,也是个男人,不能让人这么摆,摆布!
小姨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鲁辉煌已经将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了,并且扑了上来,将她压在身下。小姨拼命地反抗,手脚并用抵挡着鲁辉煌。醉了酒的鲁辉煌力大无比,完全不容小姨抵挡,三两下就将小姨贴身的衣服扒了下来。小姨腾出手来,在鲁辉煌脸上抽了一记,但很快地,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鲁辉煌像个疯子,嘴里吐着酒气,很快占有了小姨。
疯狂在最后的那一刻结束了,鲁辉煌像一只撒完了气的皮球,停止了动作。小姨无比厌恶地将他推开,起身下了床,冲进厨房,找到了菜刀,转身冲进卧室。
小姨冲进卧室的时候愣住了。她看见鲁辉煌跪在床上,捂着脸,嘤嘤地抽泣着,他的样子,是完全崩溃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站了一会儿,睁开眼,将手中的菜刀往地上一丢,说,滚开,别让我再见到你。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鲁辉煌和小姨实际上一直处在分居的状态里。
鲁辉煌从家里搬了出去,住进了剧院他过去的单身宿舍,吃住都在剧院。这中间鲁辉煌去文化局找过两次小姨,被小姨从她的办公室里赶了出来。他给小姨打电话,小姨一接到他的电话就把线掐断了。小姨拒绝与鲁辉煌谈任何有关他们之间的事情。小姨对鲁辉煌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情好说了。小姨还说,你放心,我不会主动和你提出离婚,但如果你提出来,我想我会接受的,这是我们之间谈话的惟一可能。
鲁辉煌因为假造档案的事,最终受到行政撤职的处分,从京剧院院长的位置上撤了下来,在院办做一个一般的办事人员,他从什么都不是开始,飞快地上升,上升,然后跌落下来,又回到一开始的位置上。这种打击对鲁辉煌十分沉重,使他几乎抬不起头来,整天情绪低落,没精打采。但鲁辉煌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团里有人过去和他关系不错,他当上院长后有些疏于来往了,现在他又不当院长了,那些人就又来找他,在他耳边说小姨的坏话。
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小姨和鲁辉煌才正式离婚。
“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鲁辉煌很快和小姨办理了离婚手续。这次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去小姨那里,拿走了所有他认为自己应该拿走的东西,包括他给小姨做的那些漂亮的裙子和几包过了期的药片。在离开小姨家之前,他在两间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房间里走了一圈。他手里拎着旅行包,嘴唇颤动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最后,他停在小姨面前,看着小姨的眼睛,打了一个冷战,说了一句话,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鲁辉煌说,如果我是一个魔鬼,那全是你的原因!
鲁辉煌以他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之中。他作为被撤职的前京剧院领导,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直接受害者,不但没有受到运动的冲击,而且获得了参加和组织造反队的资格。鲁辉煌在运动一开始就积极地组织人成立造反队,起来造反夺权。青衣演员王环那时仍然死心塌地地藉慰着鲁辉煌,一直没有嫁人,也没有谈恋爱。青衣王环不希望鲁辉煌再折腾了,苦口婆心地劝鲁辉煌不要到处张罗着组织人去造反。王环对鲁辉煌说,辉煌,你还年轻,过去的底子厚实,荒废的时间也不算长,用点心,吃点苦,把丢掉的功夫捡起来还来得及,就算武生演不了,将来还可以唱须生,何必去闹腾。鲁辉煌瞪着一双俊气的眼睛朝王环吼道,你以为我愿意闹腾呀?你知不知道,我这是被逼上梁山的?!
鲁辉煌对自己过去的经历痛心疾首,他对自己那支造反派队伍的战友说,我真是瞎了眼呀!我整整荒废了两年的生命和光阴呀!我怎么会知道两年之后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呢?我怎么会那么糊涂,那么不长后眼呢?我他妈恨透了那些资本主义当权派,是他们把这个世界弄成这样的,我吐血都来不及呀!
鲁辉煌的那支造反派队伍名叫“反戈一击有理战斗队”,鲁辉煌是队里的一号联络员。战斗队成立后,为队里该采取的第一件革命行动,鲁辉煌和二号联珞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鲁辉煌赢得了胜利。
当天,“反戈一击有理战斗队”揪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梅琴,他们冲进了文化局副局长的办公室,把梅副局长从办公室里拖出来,把她的头发剃光了,在她的胸前戴上了一块沉重的牌子,把她的双臂倒翦在颈后,推着搡着押上批斗台。在批斗她的时候,有人在混乱之中出手,把她从高凳子上踢了下来,然后有一瞬间,所有的人都静止在那里,像是定格似的。
他们先是听见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然后他们听见那个苍白的女人撕心裂腑的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