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降的锋面雨带来七级大风,航船暂时停运。
和其他人一样,乔慎也被困在码头。
他打开手机,立刻看见经纪人涂斯的数条信息。
涂斯迷信,年前就给乔慎算过命,师父称今年不宜近水。乔慎上岛度假,涂斯又专程求问,师父起卦落卜:恐被漩涡困扰。
几条信息都是师父手书的注意事项,乔慎看得腻烦,关上手机。
广播里传出热播的古装仙侠剧主题曲。
身边的小学生随着音乐哼唱,乔慎转头盯着他。
小学生唱得不准,被他一看,声音细如蚊蚋。
“唱得不错啊。”乔慎笑眉笑眼,“你喜欢这个剧?”
没等他跟小学生攀谈出结果,警惕的母亲已经将孩子拉走。乔慎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有些后悔:如果没有这些装备,孩子必定立刻就会认出,他是剧里极受欢迎的反派“沈沧溟”大魔王。
那剧质量原本不算太好,但疫情期间有戏可拍已经十分难得。涂斯拿到剧本大纲,立刻去寻高人。
沈沧溟原本是阻碍男女主与世间太平的恶人,黑魆魆血沁沁一块背景板。高人出手,改得大刀阔斧,沈沧溟从背景板变为精彩程度仅次于男主的重要人物。剧一播出,乔慎果然人气飙升。
写剧本时早已埋下各路营销方案的引子:剧情上爽点虐点一个不落,视频早已剪好,滤镜BGM加得动人;和男主女主各有CP感,正打反打绝不落空;开拍之前运营好乔慎的微博小号,以供粉丝考古……还有拍完虐心戏后乔慎在躺椅上抹泪发呆的小视频,虽是巧合,但极其有用。
乔慎老实在微博解释:因为美瞳歪了,很难受。
结果引来数万评论:真诚是唯一必杀技!
反正他这次独自出门,离家18小时还未被任何人认出,实在可喜可贺。
想到这里,他紧张地压低帽檐。
候船厅外风雨狂怒。
朝海那面有巨大的落地幕墙,此时幕墙前站了个女人,穿藏青色薄外套,少年般的短头发,正按动打火机点燃牙齿咬着的烟。
打火机只跳了几颗火星。
她顺手丢了火机,左右一看,眼尾掠过乔慎,走向安检口。
安检口外的违规物品收纳处是个透明塑料盒,她装作看通知,伸出尾指,借助外套掩护,在塑料盒缝隙中扒了几下,勾出一小盒火柴。
拿着火柴回到原本的位置,她背靠玻璃,用手掩住叼在嘴里的烟,擦亮火柴。
乌云阴沉,暴雨如注,折断的树枝和广告牌在狂风里打转。明明背后一片末日景象,她却专注手心一簇火光,眼皮低垂,被摇动的火苗微微点亮。
熄灭火柴后,她扬手一抛。
乔慎下意识接住那盒火柴。
女人有一双鲜亮的,容易让人误会的眼睛,那眼睛此刻笑着:“你一直看我,我以为你想借火。”
她并未点燃那支烟,因小学生在她附近坐下了。乔慎故意压低声线,冷漠回答:“谢谢,我不抽烟。”
是搭讪吗?是搭讪吧。乔慎懊恼,是不是伪装不到位?是不是被识破了?这女的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行程,专门在这里等着?是不是……
半天没有回应。再抬头,女人坐在行李箱上,已经背对乔慎,欣赏起窗外混乱疯狂的雨景。
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天就晴朗了。
乔慎在贵宾区坐下,眼前是360°观景窗。母亲打来电话,让他在外面多玩几天再回家。
乔慎应付式嗯了半天,看见短发女人也走进贵宾区,就坐在自己斜前方。她很高,座位上露出半个头顶,很完美的发旋。
乔慎上岛后在民宿住下,出门进门都戴鸭舌帽和口罩墨镜,过分严密的防护引来民宿老板怀疑目光。
他搜索一番,步行前往岛上最出名的牛杂店。到店后发现烫牛杂的正是码头上看雨景的女人。
她耳朵塞一只蓝牙耳机,摇头晃脑,利落地从大锅里捞出牛腩、牛百叶和牛肉丸。
“我要一份……”乔慎看招牌,“全家福。”
全家福分量不少,包括店里所有牛杂和丸子,还可以加一份伊面。乔慎扫码付款,说:“不要葱,不要香菜。”
女人在碗里狠狠加了一大把葱和香菜,不要钱似的。
乔慎:“……”
他深吸一口气。
这种吸引自己注意的方式,很少见。粉丝都知道乔慎极其讨厌葱和香菜的气味,乔慎有点儿钦佩她反其道而行之的勇气。
此时老板从店里跑出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怎么能让客人自己烫……”等女人抬头,他愣住,“阿南?你什么时候回岛的?”
“刚回。”女人也扫了店里的二维码,微信收款到账的声音响起。她端起堆满香葱香菜的那碗,往嘴里夹一块牛腩:“这个客人,全家福,不要葱不要香菜。”说完看也不看乔慎,转身走了。
乔慎尴尬,低头轻咳。
海边一丛接一丛长满三角梅,花色紫红浓稠。梅树偏僻处有张竹床,面朝大海。乔慎端一碗满得快溢出来的牛杂坐下,边吃边晒晚霞。
岛很小,骑自行车半天就能绕岛一周。那些景色也并不比乔慎从小看过的海外胜地优秀,他上岛才一小时,已经觉得百无聊赖,开始犯困。
平时出门身边总有一群人陪着,怎么玩怎么闹,别人会给他出主意。这回独自出行,乔慎连玩的劲儿都没了。
竹床冰凉,乔慎睡了半小时,起来时被席子夹断几根头发,头皮很疼。
天彻底黑了,他被海滩上的木头房子吸引目光。房子是原木风格,地板架高,涨潮时海水几乎涌到门口,房子像漂在水面的小城堡。里头不少人,喝酒弹琴聊天,十分热闹。
乔慎想进去,又怕被人认出,脑中一堆乱七八糟想法滚滚而过,最后往人少的地方走。
沙滩角落全是乱石,有人坐在石头上架起小烤炉,香味生猛地扑到乔慎脸上。
他忍不住走近,那人忽然回头。对上目光,俩人都是一愣。
是在码头和牛杂店都见过的女人。
一日遇她三次,不知是劫是缘?——乔慎想起剧中台词,转念又暗忖:好土。
“对不起,今天以为你是店员。”既然被发现了,乔慎只好道歉。
女人摆摆手:“没关系。”
她在烤鱿鱼干,见乔慎一直看,便拧了两根须须给他。
乔慎没吃过晒干再烤的鱿鱼,很新奇,摘了口罩把鱿鱼须放进嘴巴。先吃惊于它的嚼劲,牙齿研磨几下,舌头便品出了很特别的鲜香。
女人并不看他,专心往鱿鱼干上刷酱料。他此时也终于意识到,对方可能根本不认识自己,便坐到女人身边看她烤。
没多久就获赠一小片烤好的鱿鱼干,吃的时候得用手撕成一缕缕,鱿鱼的纤维清晰可见。乔慎想起每周得更新两次微博和ins,便用手机拍照。周围昏暗,正要打开闪光灯,女人拿起自己的手机给他打光。
被人偷拍过太多次的乔慎立刻用鱿鱼挡住脸。
古怪的沉默中,唯有烤炉劈啪作响。
“你通缉犯?”女人问。
乔慎不知她怎么得出的结论:“……我拍戏的。”
对方恍然大悟:“劣迹艺人?”
乔慎一时间想不出应对:“没有,拿过奖。”
女人笑得很脆。乔慎耳朵发热。
乔慎已经放下了手。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手机光线里。
她居然还是没认出自己。乔慎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女人落后于时代。
即便不看电视,难道她不逛商城,不买护肤品、化妆品或皮包?自己的代言广告遍布城乡,居然有人不认得自己?他知道这想法太自负了,可一种奇特的不悦从心底升起。
乔慎从小就不同凡响。
父母都是商人,家底丰厚,养出他无忧无虑的白皮肤黑头发,没有人比他更醒目。
他去照相馆拍周岁照,光腚坐起,抱着布老虎咯咯乱笑。因太过标致,照片转眼被人盗走,印在画报上、贴纸上甚至脸盆上,卖遍全国。
他上幼儿园,开口就用英文介绍自己,语速飞快抑扬顿挫,老师满脸茫然,呆呆鼓掌。
他和保姆走在街上,星探想介绍他当童模。他竖耳朵听了一会儿,响亮回答:我零花钱都比这个多。
父母带他去拍戏,连拍几条都是一次过,老戏骨都主动来找他合影,皱巴巴笑脸贴在乔慎不高兴的小脸蛋边上。
但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人们对孩子的演技有最大限度的宽容。
孩子哭,孩子笑,都能引出观众最贴心的反应。哭得有多惨,收视率就有多高。年代剧《大院人家》播出后,大家都夸他演得好。
于是他接到的每一个戏都雷同:年代背景,惨兮兮的童年,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丢,哭个没完没了。
乔慎长大后不想哭了,锦绣前程急速黯淡。
但没关系,他身后有强力支撑。
他参加节目,读网友毒舌评论。有个人说:乔慎最大的天赋和最糟糕的命运,都是“有钱”。
他问镜头后的人:有钱不好吗?
这一段被完整播出。真诚是真诚,但真诚得很可恨。乔慎被涂斯拎去上三万块钱一节的情商课。朽木难雕,老师最后给出三个字建议:少说话。
但此时不说不行。乔慎字正腔圆,试图证明什么似的:“我是乔慎。”
女人拉长声音:“哦——”
她脸上并不是感兴趣或者惊奇的表情。乔慎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
“你好,我叫陶南屿。”
乔慎握住了伸过来的洁净瘦削的手,赞她名字好听好记。
能交到这样一个不认识自己的朋友也挺好。乔慎心想,也许这趟假期值得……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大明星?”陶南屿笑着,“拒绝的话,我就告诉所有人大魔王沈沧溟的坐标。”
乔慎立刻收手:“沈沧溟从不受人威胁。”
陶南屿:“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忙。”
她好坦荡,语气和表情完全没有威胁的恶意,眼睛笑得弯弯,在“很小”上加重语气。
乔慎嚼着那十分耐嚼,又相当好味的鱿鱼干。他一定是太过无聊,居然真的问:“什么忙?”
陶南屿指向岛上唯一的山:“挖坟。”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的一年好,这次写了个很奇特也很可爱的女孩子,我很喜欢,希望你们也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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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标准包子脸、冷杉和夏宁的地雷,请尝尝好香好香的烤鱿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