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竹解之妒

秋日里,虽然是江南之地,却已经有了凉意。

江南大牢,本就比地平线矮了好几米,自然比外面还要凉。

李云水全身几乎都有血迹,当然身体上受了不少伤。此时躺在牢中的谷草上,倒是没有感觉到冷,只是心有戚戚。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后他就要被问斩。当然,肯定不会有意外了。

要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他也陷入一阵巨大的恐慌之中。死是什么滋味?谁又感受过?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李云水不停的安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值得自己牵挂的事情,死了一了百了。

很明显,这种心理建设经不起推敲。

比如因他辞官的罗维平,且不说太子,就说那许平秋,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个隐患给掐去。如若不然,太子就被动了,许平秋又会有好果子吃?

比如一直为他奔走呼号的徐若云,原本可以成就一番功业,却被徐三江派到自己身边来,照目前的情况看,当真是前途尽毁,倒真是害苦了他。

如果真要安慰,其实对罗维平和徐若云两人,尚且还可以安慰,罗维平只要听懂了自己的话,此后隐姓埋名,倒也没有什么悬念。而徐若云自不必多说,毕竟还有徐三江呢。

他只期盼,徐若云能够把罗维平带到屠虎营,待风声过后,再寻找机会,不管做什么,至少生命安全无虞。

想那徐若云如此精明,定会如自己想的这般去做。虽然认识交往不长,但李云水对徐若云的信任,就是这么直接。

要说心里真正放不下,不,不能说是放不下,或者说是不能释怀更加妥当一些,那便是无忧。

想起无忧,李云水的嘴角,不自觉出现一丝笑容。

他忍着疼痛,强自坐了起来,从怀中抽出那封信来,依旧是那般淡淡的香气氤氲。

他在无名寺修行二十年,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只觉得想起无忧,便无比温馨,有人记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体会,更不懂无忧对他的情感,只道这姑娘性格爽直,敢爱敢恨,当真是女中清流。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不知不觉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大牢那大门响起了沉重的啊呜之声。

大牢光线很暗,让原本就黑的南宫易更加黑。他屏退那些衙役,独自走到李云水的监门前,蹲下身子,叹息一声,轻轻道:“李公子,受罪了。”

李云水抬起头,看着南宫易,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竟然笑盈盈的开起了玩笑:“南宫大人,不曾想,今日在此地相见,真是造化弄人啊!”

“只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没有银子的问题了,人身都不再自由,莫说请你吃饭,就连请你坐坐,都不行啦。”

南宫易也笑起来:“公子真非常人,在这种地方、这种境遇之下,尚且还能笑得出来,三皇子果然独具慧眼,真没看错人。”

李云水哈哈大笑:“那只好劳烦大人,替我好生谢谢三皇子了。”

南宫易摇摇头,低声道:“或许,你可以当面向三皇子表示感谢。”

李云水一定是听懂了南宫易的话,却笑着自顾自摇摇头。

南宫易见此,只得劝道:“公子之事,定是被冤枉的,如果公子信得过我们,还公子一个清白,当真不是什么难事。”

李云水听闻此言,不禁自嘲:“南宫大人,你觉得我的事情,里面没有太子的影子?你可知那公堂之上,许平秋何其咄咄逼人,我区区江湖中人,竟蒙太子如此厚爱。你说,这不难吗?”

南宫易听到许平秋三个字时,眼里一阵轻蔑:“许平秋一介武夫,有头无脑,他算什么?”

“只要公子你开口,这些都不是事儿。”

见这番表态,李云水不但没有激动的神色,反而把头埋了下来,似乎是不为所动,于是身子前倾,加了一句:“李公子,时光易逝,赶紧决定吧,不然的话,你就要被问斩了!”

李云水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南宫易,有些不屑:“死,当然要死了。只是,也得看怎么死,我就这样死了,至少我是清白的,公论……迟早会来。”

“况且,公道自在人心。”

“而我若是跟着三皇子做事,以后我就不是李云水了。想来你知道我蒙冤,三皇子定然也知晓,却以此为条件。这样看来,两位皇子,又有什么区别?”

南宫易脸上阴晴不定,依旧试探性的说了句:“李公子,你莫要逞一时之强,这是三皇子一番好意,而且……也是徐若云小将军特意让我来的,你……”

未待南宫易说完,李云水摇了摇头:“南宫大人,你是一个很好的说客,若云也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我李云水,自然有我的坚持,你实在不必白费口舌了。”

南宫易浓叹一声,站起身来,摇着头走了。

江南大牢,又一次安静下来。

李云水遭难,竹解却是春风得意。

他依旧住在江南驿馆,可江南驿馆却不止竹解一人,尤其是在李云水出事的当日,苏珏也住了进来。

在旁人看来,竹解和尚重情重义,虽然此前蒙受冤屈,可依旧以德报怨,尤其是对那和李云水关系复杂的苏珏,竹解念及手足之情,将那无家可归的苦命女人安排了进来,算是给李云水留后做了铺垫。

此时,竹解醉醺醺的回到驿馆,脸上尽是一片满足。

在刚刚的宴席之上,不待江采钰引荐,许平秋便对竹解大加赞赏,他对竹解隐晦的表达了太子对他的仰慕之心。

同时呢,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竹解在江南讲经,引得塑阳四百八十寺沸腾,隐隐有了佛教第一僧的倾向,原本成为国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毕竟,前任国师归元已经消失二十多年了,是时候推一个八方信服的佛教领导者上位了。

不过皇帝却觉得,竹解太过年轻,还欠缺一番历练,于是便在钦天监给了一个七品职,还想着再观察一番。

这样也侧面证明,在一番推手作用之下,竹解已经进入了皇上的视野,是国师的候任者。而如今塑阳佛教首推竹解,只要不出什么差错,几年以后位尊国师,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关于这一点,许平秋对竹解有所暗示:竹解如此优秀,太子定会向皇上极力推荐于他。

极少饮酒且酒量极差的竹解,在醉醺醺中满脸堆笑,故作淡定的说了句:“如此,那便多谢太子殿下抬爱了。”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听闻竹解的房门被推开,另一间房的苏珏赶紧开门来了,她体态笨拙,但依旧上前扶着竹解进了屋,服侍他坐下,又给他端上一杯热茶,有些责备的问道:“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

竹解放肆的笑了笑,把苏珏往后一推,还未等苏珏站稳,接着衣袖一挥,一道劲风刮过,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尔后扑向了苏珏,往那床上推搡而去。

被扑倒的苏珏,一阵酒气扑面而来,眼看自己的衣衫就要被扯开,可竹解眼力的火气不减,不由得大惊出声:“不行,我怕伤了孩子……你……不要这么急……”

可竹解哪里管那么多,本身就身负武功,此时苏珏反抗的厉害,让他手上的力道顿时没了轻重,苏珏挣扎不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打在竹解的脸上。

这一巴掌,把苏珏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一边合衣,一边不住的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话音未落,竹解低声喝了一声“贱人,连你也这般看不起我!”说罢重重的给了苏珏一耳光,直把苏珏打得眼里冒金星,眼泪缓缓的盈了上来。

竹解此时哪里在乎苏珏的感受,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独自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疯狂的笑。

“哈哈哈……你们……全是一群虚伪的人。”

苏珏整理好衣服,只是头发依旧有些凌乱,落下几根青丝,胡乱的耷拉在脸上,登时就被泪水打湿。她默默的坐在床边,怔怔的看着疯癫的竹解,实在委屈极了:“我……我没有……”

“住口,你这贱人!我还没和你算当日堂上侮辱我的账呢,你倒是这般不识抬举!”

“我在无名修行二十年,哪一天不是刻苦练武?那一天不是认真学习?又有哪个敢轻视于我?”

“师父说,我的天赋称得上天下第一,无论是武功,还是禅经。”

“那李云水算什么?呵呵,在无名,他就是一条连叫唤一声都怕声音太大的狗!谁又真正看得起过他?”

竹解真是醉了,他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坐在了地上。此时,他哪里管那么多呢?干脆仰面躺在地上,继续自顾自的宣泄。

“可……出了无名寺,我才发现,李云水那狗东西,竟然修成了游龙全卷,成为武林第一了,哈哈哈,真是天意弄人!”

“那么,我算什么?”

转而怒从心起,他恶狠狠的说道:“都说师父偏心,如今看来,那老秃驴是真的偏心,李云水修得游龙,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游龙,原本是我独自修行的,李云水从何处拿到的秘籍?绝对是净空那老秃驴干的好事!”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以为我好欺负!”

“平流寺那群秃驴,好坏不分,竟然给我泼脏水,不就是死了个人吗?我那么努力的争辩,他们硬是不相信,还把我打成重伤。李云水的一番轻飘飘的话,他们竟然奉为圭臬!”

“我……哈哈哈,竟然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弟铺了路。”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问,凭什么?”

“我在江南讲经,弄出那么大的场面,太子和三皇子这两个傻子,竟然派人来招揽李云水,我算什么?他李云水怎么比得上我?”

“我最见不得李云水那狗东西,明明什么都在乎,什么都想争,却偏偏摆出一份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我不是高僧,他才是一样,高僧……高僧个屁,他懂什么?连《观音心经》这般简单的经文都背不下来,他算个屁!”

“哈哈哈,一切的缘由,都是你那不知死活的爹,那个不长眼的老东西,我和你……是有了那夫妻之实,可……那是你们的荣幸!”

“你苏家算什么?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苏珏听到此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点一滴不住的往下流,心里悲凉一片。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你们,我要把你们这群虚伪的人碾到尘埃里去,永世不得翻身!”

“想起来,真是好笑,我当日买通衙役,掐着苏明那老东西的脖子,给他灌药之时,他竟然猜出是我,说什么僧人要守清规戒律,不能犯杀戒。”

“我去你的杀戒,我去你的李云水,你们都要死!”

“哈哈哈,我马上就是……就是塑阳国师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杀尽一切挡我路的人,任何人……只要敢看不起我,我……一定杀了……全杀了……”

苏珏此时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在了竹解手中,可这又能如何呢?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竹解的骨肉,她已经和竹解结了不可分离的缘分,自己只好听之任之。

至于父亲,是女儿不孝,清明十五……一定多给你老人家烧些纸钱,你老人家在天之灵……定会原谅女儿吧……

竹解的声音还在继续,倒是比之前要低了一些:“苏珏……你……你可要……好好听话,听话……听话才能……才不会……死……”

鼾声逐渐起来,竹解已然入梦。

苏珏缓缓起身,走到竹解身边,伸出手来摩挲着他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夜幕深沉,幸亏有月光照耀。

距离江南府很远的官道之上,一骑绝尘而来。那马上的女子,此时头上、衣服上均是厚重的灰尘,不过她满不在乎,神色之间全然一副焦急而憔悴的模样,马鞭不住地拍在马屁之上,恨不得让那马儿飞起来。

胯下这匹马,已经是第八匹了,照目前来看,还得马上去找一匹马来接着跑,不管是偷,还是抢,还是买。

她在心里默念:“李云水,你可千万不能死,一定要等我……”

同样是黑夜,平流边缘地处,也有一匹健马在飞驰,只不过那马背之上,不再是个女人。不过,一样的是,他的脸上同样一片焦急之色,也恨不得马儿飞将起来,快速到达江南府。

那黑得不见五指的江南大牢,老鼠吱吱呀呀满地乱爬,似乎想要找点食物来果腹,只是这江南大牢,哪个不是饥饿的人?又哪来食物分来?这些碌碌的老鼠,没有下到这些罪人的肚子里,已然是万幸。

李云水久久不能入眠,全然不顾那些爬到身上,游弋试探的老鼠,反而温顺的安慰:“我就要死了,或许……你们的食物很快就来了……”

他是否会知道,那骑马奔驰而来的一男一女呢?

茫茫天下之大,可还有谁记挂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