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谨衍去年经香港熟识的医学专家推荐,来到芬兰赫尔辛基大学医院的综合癌症中心接受脑肿瘤治疗,该癌症中心具有很强的科研和临床实力。
如无特殊情况,他每周都要在固定时间到癌症中心进行化疗和其他常规检查。
前几天溺水,江孝让他到医院检查一下肺部有没有积水。
他不肯去,就是因为反正过几天也要到医院做化疗,不想一周之内来回跑几趟,既麻烦又浪费精力。
说实话,沙谨衍现在对医院有一些抵触。
无论医院的设备有多么先进、医生的态度有多么专业,化疗的过程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身体负担和心理压力。
为了在手术过程中能够尽量不损伤他的视神经,主治医师的医疗团队花费很长时间去认真设计手术方案、模拟手术过程、最大限度的优化手术方案,终于将手术时间定在下个月月中。
他既迫切地希望赶紧做手术,让自己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又深深担忧万一在手术过程中发生意外让自己永远失明而害怕做手术。
希望和恐惧这两种矛盾的心情在他体内打架,常常令他深夜无法入眠。
今天是每周例行化疗的日子,沙谨衍一大早便空腹来到医院。
化疗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会影响血小板数量,他需要每周抽一次血,观察血小板是否还在正常指标范围内。如果数值太低,化疗的进程就要缓一缓,让血小板的数值升回来。
通常他上午早一点到医院,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结束疗程,尽快回别墅休息。
江孝非要他在做脑肿瘤的化疗之前,先去检查一下溺水有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影响。
他不耐烦地拒绝。
脑肿瘤看似永无止境的疗程已经让他心生厌倦,不想再做额外的身体检查。
江孝见劝说无果,竟然跑去找他的主治医师,像小学生跟班主任打同桌的小报告一样,把他溺水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吐出来。
江彦于是也知道了他溺水的事,拿眼刀一直刮他。
下个月就要动手术,为避免溺水对他身体的潜在影响,主治医师让他先去做溺水的相关检查,不然不能进行化疗。
双江兄弟拿到主治医师的“免死金牌”,得意地把他押走。
江孝这个八婆,都跟他说了自己身体没事,居然敢打老板的小报告,忘记每个月是谁给他们兄弟的银行卡打工资?早晚炒他们鱿鱼!
上午被溺水的检查耽误,脑肿瘤的化疗只能放到下午。
中午他们离开医院,走到距离医院不远处的赫尔辛基港口咖啡馆吃点东西、喝点热饮。
所有抽血项目上午已经做完,沙谨衍现在饥肠辘辘,尤其还被双江兄弟气了一顿,简直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可是太丰盛的食物,生病的他又实在没胃口吃,便到咖啡馆吃点简单的轻食。
到后,双江兄弟进店点单。
沙谨衍在外面的露天桌椅上坐下,后背靠着椅背,微微仰头感受扑在脸上的海风,静静聆听海风的声音,心中出奇平静。
一月的赫尔辛基太冷,港口外围很大一部分海面已经冻结成冰层。
海水没有冻结的时候,还能听到海面起伏、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每周做完化疗,沙谨衍都要到这家港口咖啡馆的外面坐一坐,喝一杯红酒,吹吹海风,这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每当海风拂面,他都能感到有一股力量穿透身体,让他从疾病的折磨中短暂逃离出来,这就是所谓的“自然疗愈法”吧。
但今天的化疗放在下午,红酒是喝不成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whatsapp①进消息,应该是毕柏明。
掏出手机读屏②,果然是他。
毕柏明不知道沙谨衍今天的化疗放到下午,让他打电话给自己,说说上午化疗的情况。
毕家四代行医,在香港经营一家高端医院,毕柏明在自家医院当眼科医生。
毕家和沙家是世交,沙谨衍和他从小玩到大,认识了半辈子。
去年眼睛出问题,沙谨衍第一个就是找他给自己做检查,芬兰这家综合癌症中心也是毕爸爸推荐他过来治疗的。
沙谨衍从大衣口袋拿出装airpods的耳机盒,准备连上蓝牙给毕柏明打语音电话。
从插耳机的孔往外拔airpods时手指打滑了一下,airpods掉落,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他顿时冷脸:
连耳机也欺负我瞎了!
哼,我不要了,让你被别人的臭鞋底踩扁!
不想被富豪踢出豪门的airpods于是召唤来了搬运工,让她把自己送回到富豪手中。
中学毕业后,沙谨衍已经有十年没被别人叫过“沙师兄”这种港味浓厚的称谓,尤其是在异国他乡,这个称谓更显突兀,不由露出一丝不解的表情。
听对方是用粤语说的“沙师兄”,他便也用粤语温和地问:“小姐,请问你是哪位?”
啊,暗恋的中学男神问她是哪位!
她是哪位呢?
她是……
“沙师兄,我是……”
该死的喉咙,关键时刻在暗恋的中学男神面前卡痰!
段嘉玲着急忙慌地咳了咳,清清喉咙。
刚才的卡痰不算数,现在重新开始。
“沙师兄,我是1X年考入道格书院读中四(高一)。那个时候你早就毕业几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在道格书院一直是风云人物。你的人虽然退出江湖,但江湖一直有你的传说!”
段嘉玲一句接着一句,生怕被他打断似的,努力组织语言的同时又害怕说错什么。
沙谨衍被她急促的语速和说话内容逗得弯起嘴角,还听出她的呼吸有些粗重。
面对自己,她很紧张吗?
“真可惜,我们没有一起同校读书过。我中学毕业这么多年,脸变化了很多,难为师妹在芬兰看到我,还能一眼就认出我这个老师兄。”
啊,暗恋的中学男神用温柔的声音叫她师妹!
“不会,师兄你一点都没变老!”
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是你!
“还是跟中学时期的照片一样帅!”
段师妹这马屁拍的,正中靶心!
而且段师妹拍马屁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真诚,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点拍马屁的痕迹都没有。
沙谨衍终于从文雅的抿唇笑变成灿烂的露齿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妹,倒是嘴甜。
段嘉玲说完也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过脑子、夸他帅的话由于过于直接而显得唐突了中学男神,万分懊恼自己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脸颊发烧,低头用喝茶来遮掩一下自己的局促。
咖啡馆里,江彦无聊地等待服务员准备他们点的饮品和轻食。
随意地转头往店外一瞥,意外看到刚才排在他们前面的女人,此时正站在沙谨衍身边说话。
碰碰哥哥手臂。
江孝回眸不解地看弟弟。
江彦扬起下巴指指外面:“你看,又有女人在跟老板搭讪了。”
江孝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看过去,忍不住笑起来:“我倒希望先生真的能谈场恋爱,分散一下对生病这件事的注意力,他的抑郁症可能会好一些。”
江彦点点头,附和道:“就是说啊。有个人陪着他,他就不会总胡思乱想了。”
双江兄弟端着三人份的东西走到二人面前。
段嘉玲礼貌地朝他们浅笑一下,笑容有些拘谨,心说原来他们和沙师兄是一起的。
双江兄弟各自回她一个同款礼貌浅笑。
“先生,热蓝莓汁和蓝莓派放在你面前的桌上,我和Jason坐到旁边一桌,不打扰你们说话。”
最后的“不打扰你们说话”把段嘉玲听羞了。
兄弟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
听见江孝说坐,沙谨衍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没听到这个师妹拉椅子坐下的声音,她不会一直站着和自己说这么多话吧?!
“对不住,让你一直站着和我说话,快请坐。”
“好。”
段嘉玲拉开椅子坐下,喝一口热茶,深吸一气,努力收敛起自己刚才那副叽叽喳喳、没出息的小鸟样儿,重拾几分单身女人的从容与矜持。
沙谨衍的手在桌上摸索到盛蓝莓派的碟子,将碟子稍微推向她一些:“他乡遇故知,师兄请你吃块派。”
段嘉玲故作矜持的鸟头又猛然翘起,眉开眼笑,甜甜地说:“谢谢师兄。”
拿起小叉子轻轻挖一小块蓝莓派,放入口中。
派皮酥脆,蓝莓的香气和酸甜的滋味在味蕾上绽放,正如此刻她心中的甜蜜感觉。
甜蜜不仅仅因为这美味的蓝莓派,更因为自己居然能在北极圈偶遇到中学时期的暗恋对象。
她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欢快,沙谨衍的心情便也跟着欢快起来。
“应该是师兄谢谢你赏脸吃才对。”端起蓝莓汁喝一口,温热的液体在胃中化开,与他当下难得的好心情相得益彰,“你认识师兄这么多年,师兄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段嘉玲赶忙喝口热茶润润嗓子,面朝中学男神坐直了些,向他正式介绍自己:“我叫段嘉玲,段誉的段,刘嘉玲的嘉玲。”
沙谨衍轻轻颔首:“刚才你说你1X年进道格书院读中四,我算了一下,你今年应该读大四了,你是在赫尔辛基大学读书吗?”
“不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这次是利用寒假来芬兰旅游的。”
“那你来错季节了,你应该暑假过来,芬兰冬天太冷了。”
“不会,我就是过来看雪的。你知道的,香港不下雪。”
“那倒是,芬兰是圣诞老人的故乡,这里的雪景自带童话滤镜,非常美丽。对了,师妹是什么时候到赫尔辛基的?打算整个寒假都待在芬兰吗?”
“我……今天凌晨刚到赫尔辛基,整个寒假都会待在芬兰。”
这一刻,中学男神的魅力被她的谎话具象化了。
段师妹不是说舍不得离开赫尔辛基么,这下子不用走了。
中学男神如果是N极,段师妹就是S极,她的双脚已经被N极牢牢固定在芬兰的土地上,这只愤怒的小鸟插翅难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