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终审法院——也就是从前立法会大楼的会议厅——里面,老马双脚搁在历史悠久的木栏上,仰头欣赏高阔的天花和半圆形的古老大窗。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无数微尘浮游。非常安逸宁静的下午后半,令人无法联想这个城市的惨状。
老马拿着墨水笔把玩。握笔的触感令他心里安详。
阿杰坐在隔着三张椅子的地方,正在埋头读老马的侦查报道笔记,手上还牢牢地握着手枪。
看见他着迷阅读的样子,老马生起极大的满足感,对手枪倒是不介意。
他身上的血是自己的吗?是别人的吗?
老马没有意思去问。这种时势,人变成野兽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无谓用这样的问题去刺激对方。
“我见过这飞机了。”阿杰用手指大力戳笔记本上的素描图画,样子有些激动。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用‘飞机’来形容它。”老马说:“说它是外星人的UFO都有人相信呢。”阿杰摇摇头说:“最初我都这样想过。可是我看过里面啦。是人驾驶的,还写着英文。”“你再读下去吧。”老马催促着。
阿杰读着图画下的解说文字:“……关于UFO的其中一个解释理论:人们看见的其实是军方极秘实验机的试飞。例如美国内华达州‘Area 51’,是极有名的目击UFO胜地,其实该美国空军基地专门用作实验机试飞和训练场,洛歇·马田公司旗下‘鼬鼠工房’(Skunk Works)设计的多款隐形战机及侦察机都是在该地点试验……”
“你是说那东西是美国的?”阿杰问。
“不知道啊。但总之据我猜想,它是某国实验用的最新飞行载具,在秘密飞过香港上空时意外坠落,落点很不幸正在闹市中心。因为它的设计太强,所以没有烧掉或爆炸。”老马示意阿杰翻过下一页。上面绘画了那个“生物性危害”的标记。阿杰看见眼睛瞪了一下,不发一言。
老马继续说:“那载具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它上面运送着某种非常不得了的东西,只要跟人接触就有极大的感染危险。因此……”“是致命的病毒?”阿杰说时嘴唇在颤抖。
“有这标记的不一定就是病毒,但也是类似的东西吧。可似乎并非依波拉之类的杀人病——没有满街溃烂的死尸。”老马说得有点口干,从背囊掏出水壶来喝了一口,然后递给阿杰。阿杰想了想后拒绝,又再埋头读那笔记。
笔记上有两篇人物访问,第一个是现已成为湾仔区大佬的前总督察,他忆述“大关机”后,所有助理处长级以上的警察都不见了,似乎跟整个政府最高层一起撤走;另一个是做走私的古惑仔,跟同伴坐“大飞”快艇乘夜逃出公海,他是唯一在机枪扫射里还逃回来的人,证实边境确实被武力全面封锁。
“那东西厉害的程度,非要整个城市放弃不可。而且是全世界一起放弃我们。”老马说:“除此之外,没法解释‘大关机’怎会发生。我猜那东西感染率很高;潜伏期可能非常长;又没有明显的病征,或是可信的测试方法。这些因素加起来令它非常难控制,所以才要把整个香港即时封掉。”“为什么不干脆扔些炸弹,把香港人杀光算了?”阿杰问。
“谁晓得为什么?”老马摆摆手说:“可以有很多解释呀。也许难得有这实验机会,想观察那东西的效果;又或者在外面已经开始研究测试法和治疗疫苗,准备用这地方试验。”阿杰很佩服老马的分析和联想力——这家伙应该去写动画剧本呀。
“可是……”阿杰把玩着手枪说:“你说来说去还是说不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你再揭到后面看。”老马说。
阿杰一直翻那笔记,最后看到有关的段落。那是一篇分析:根据老马的估计,港岛区的人口已经减少了五分一到四分一。不过是个半月的事,这种死人的速度非常惊人。主要死亡原因都是被杀,是对病毒恐慌引起的大屠杀。老马已经多次看见过整座住宅大厦烧毁的瓦砾。
“……这种不正常的屠杀,令我想到一个可能:那‘病毒’的效果并非破坏宿主的身体,而是其理智。换言之,是把人变成凶暴杀人狂……”
读到老马这个假设,阿杰竟然流下眼泪来。
他合上笔记站了起来,把手枪倒转当作槌子般握着。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阿杰边哭边说。看着他这古怪的表情,老马反而开始害怕起来。
“没……没什么……我多谢你肯读我的东西才是啦……”
“不,谢谢你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杰把左手伸进裤袋里。“也让我知道,黑仔为什么会死。原来不是我的错。”老马还未搞清楚谁是“黑仔”,却见阿杰的手从裤袋掏出一件东西。
一个贴着“生物性危害”标记的罐子。
老马冷汗直冒,手紧紧握着墨水笔。
老马看见阿杰手上的枪柄。上面黏着已经干结的血。
阿杰的眼神,已经变得跟老马访问过那些掌握暴力的大佬一模一样。
“不是我的错……”阿杰一步一步向老马走过去:“我是病人。”他高举手枪。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