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宫苑静谧,宫中戒备却比白日里更强了一层,弓箭手压在共墙上,三五步远的距离便有一人。墙下亦有侍卫镇守,人数之多遥遥看去漆黑一片。
“都打起精神来!”侍卫统领是殷临晨刚换上来的人,原就新官上任三把火,又遇上这般紧要的差事,提了十二分心神,圆瞪着双眼在城楼上巡视,“可疑人等,格杀勿论。不必管他什么暗营明营,取了人头找老子领赏!”
侍卫们鸦雀无声,紧盯面前的每一分风吹草动。不觉间半夜过去了,眼前仍只有安静无声的皇城,更远处是皇城城楼上的守备,背后墙下如旧是黑压压的佩刀侍卫。
人人都盼着暗营的人别来。他们虽都不曾与暗营正面较量过,却也依稀听闻过暗营的厉害。
又过片刻,城中子时的钟声敲响,新的一日就此来临。宫中,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齐涌向那人尽皆知的天子居所——紫宸殿。
皇宫最北处荒无人烟的院子中,苏衔自顾自沏了盏清茶,一口口地抿着。抿尽最后一口,房门刚好被推开:“师兄。”
苏衔抬头,沈小飞抱拳:“紫宸殿一切安稳,先帝灵柩尚在。殷临晨……并不住在殿中。”
“知道了。”苏衔笑一声,心下暗自摇头,实在看不上殷临晨的胆识。
那么多恶事都做了,一个个兄弟惨死其手,到了这最后一步反倒怂了起来。
若换做了是他,拿准了主意要夺位,第一件事便是将先帝下葬,自己风风光光地住进紫宸殿去,多求得几分名副其实。
沈小飞又道:“我爹在紫宸殿守着了,你直接跟我去殷临晨的住处见吧。”
苏衔“嗯”了声:“你们先去。”
沈小飞锁眉:“师兄还有别的事?”
“有啊,大事。”苏衔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信封,“你嫂子新写来的信,我这几天忙得都顾不上看,先看了再说,明天还得给她回呢。”
沈小飞:“……”无语地盯了苏衔半晌,他捂着牙转身出去。
真酸,恶心,师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情情爱爱真是毁人!他这辈子都不会接触这种事!
苏衔好似没看见他的反应,悠哉哉地又沏了盏茶,信手将信封拆开,一字字读了起来。
熟悉的字迹娟秀清晰,告诉他说安息下初雪了,“可惜只有薄薄一层,阿婧见到下雪还嚷嚷着要堆雪人,结果落下便化,半点没积起来,真是让人失望”。
她还说:“这两天胃口不太好了,也不难受,就是吃不下。”
最后又一度地埋怨了睡觉无人陪伴的难过。这件事她已提过几回,他每次回信也都要反过来再抱怨一遍——行军好惨啊,不能抱着她睡觉得睡觉都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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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姜九才等旁的暗卫退去殿外,径自去了侧殿,端了两盏茶出来。
韦不问正一语不发地坐在桌前闭目养神,闻得轻响睁开眼,便见两盏茶正被放在手边小几上,姜九才自顾自在另一侧落座了,扶着额头叹气:“可算是要了了。”
韦不问看他两眼:“姜公公,几天没睡好吧?”
“可不是。”姜九才无奈而笑,看一眼不远处的棺木,摇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六皇子才多大年纪,怎么浑成这样啊?”
韦不问看一眼棺材,却不咸不淡道:“我看陛下这回也浑得很啊。”
“你……”姜九才面露恐慌,错愕地盯了他半晌,最后释出一抹苦笑。
有的话他不敢说,韦不问可不必有那么多忌讳。陛下有容人之量,知道韦不问有本事,只要他能好好办差便可,不拘那些小节。
更何况,他还是苏衔的师父。
姜九才咂一咂嘴:“你说都这样了,陛下能不能听到他叫一声爹啊?”
韦不问眉头轻挑,抿着茶想了想:“你是希望他叫还是不希望他叫?”
“我?我当然希望他叫。”姜九才理所当然,“陛下这都盼了多少年了?好嘛,眼看着他叫师父叫得痛快,后来又直接对岳父开口叫爹。我都替陛下心里苦的慌,这叫什么事儿?”
韦不问笑起来。他理解姜九才的想法,也知棺中之人必也赞同。但他的徒弟他知道,他便说:“我看还是不叫的好。”
姜九才锁眉:“怎么说?”
韦不问视线抬起,划过紫宸殿的雕梁画栋:“我怕他把紫宸殿烧了。”
姜九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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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丈外原该偏僻的院中此时正被围得水泄不通,床上之人却还是睡不着,一次又一次地惊坐起来,唤人进来问话。
“……陛下。”阿才的脸色都苦了起来,“您睡吧,放心,没事的。能调出来的人手都已经调出来了,暗营他又不是天兵天将,进不来的。”
话声未落,惨叫蓦地炸入房中:“啊——”
一声即炸起外面的慌乱,殷临晨瞳孔骤缩:“来了……来了!”
阿才亦脸色惨白,转头的刹那,一枚银镖恰破窗而入,他眼看着它飞至眉心,下一瞬便是剧痛袭来。
“咚”的一声,阿才的身体闷闷倒在床边。眉心的那一枚银镖四周缓缓渗出血来,将他不及闭上的眼睛染红,面目可怖。
殷临晨浑身都冷得像是冻住,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阿才,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很快,嘈杂的院子归于安寂。殷临晨忽而回过神,犹如触电般弹起身,几步走向剑架,一把抄起佩剑,拔剑而出。
“怎么的,还想跟我打一架?”背后有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三分慵懒笑意,犹如催命符般可怕。
殷临晨身形愈发僵硬,一分分回过头,屋中只多了苏衔一人。一袭月白长袍站在那里,颀长的身形显得清清淡淡的,殷临晨却莫名觉得一股气势直逼而来。
“你……你别过来……”他提起剑,声音已外强中干,“我已登基了,你敢动我,便是弑君……”
“哦。”苏衔确实没急于上前,悠哉地在几步外的案桌边坐下,“弑君?多大点事?你没弑过?”
“你……”殷临晨喉咙紧绷,强自争辩,“父皇是病故!几个兄长都是病故……他们不在了,我继位理所当然!”
苏衔微微歪头:“你大哥可就在京郊呢。”
“父皇生前已对他不满!”殷临晨急赤白脸地吼道,“既如此岂能让他继位!我是秉承父皇遗命!”
他显然心存侥幸,意欲说服苏衔。苏衔倒觉得索然无味,懒得与他再逗嘴皮子了。
他耸了下肩:“我本来是想杀你的。”说着啧声,“殷临曜不让。我看他是想慢慢磨死你吧,也挺好的,你跟我走。”
殷临晨面色惨白,错愕一瞬,大喊着挥剑劈去。他的剑法原也不算上乘,乱劈乱砍更毫无章法。苏衔躲都懒得躲一下,直至还剩两步才忽而起身,脚下一转便至殷临晨身后。继而伸手在殷临晨颈间一钳,殷临晨不及挣扎一下,身形一软,栽倒下去。
“这点本事。”苏衔轻喟。
这点本事,若不是早先摸不到是谁,就算来一百个都料理干净了,皇子们死得可真够冤。
父皇……
熟悉的人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衔滞了滞,摇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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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变故转瞬而至,京中大多数人毫无耳闻,直至天明时才听说“新君”殷临晨已被生擒,安西王与丞相苏衔正入宫,准备祭拜先帝。
于是许多忠于先帝的老臣都不约而同地也入了宫,并不打算搅扰安西王与先帝,都在宣政殿前止了步。先前跟从殷临晨的人则已是人人自危,许多甚至想直接弃官不要,欲带着家眷悄悄出逃,自是被暗营截在了城门口。
紫宸殿中,姜九才毕恭毕敬地请了二人进去,推开棺盖,恭请二人一观仪容。
许是因为天冷,尸身未见腐烂,只是面色青白,看上去与活人并无太多差异。
殷临曜先行施了大礼叩拜,告诉父亲六弟已捉拿归案,又言会好生告慰已离世的弟弟们的在天之灵。尚在人间的幼弟们他也会照料好,让父皇不必担忧。
待得他自棺前起身,便轮到了苏衔。苏衔怔忪良久,终是也跪下去。
他半晌无话,忽而轻笑一声:“殷玄汲,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啊。”
“怎么,急着见我娘吗?我都不知道她想不想见你。”鼻中泛起酸涩,一股湿润弥漫至眼眶。苏衔抬眸盯向殿顶才将这股湿意忍住,续说,“你跟她商量着来啊,她不乐意你就别缠着她了。你们这到底什么孽缘,烦死人了。”
“还有啊……”苏衔顿了顿声,“我不恨你,你对我挺好的,我知道。你之前不是问我如果你死了你能不能听到我在陵前一哭吗?我这人实在不爱哭,但我以后年年去拜一拜你,行吧?我带着小苔,带着阿婧,带着……唔,我也不知道下一个是女儿还是儿子,反正我们一起去看你。你是当祖父的,在天之灵得保佑孩子们啊。”
絮絮的说了许多,他心底好像忽而有了力气,觉得该把那个从不曾叫过的称呼叫出来了。
他早就该叫了,这件事原不该成为殷玄汲至死都没等到的遗憾。
苏衔于是忽而沉默,低下眼帘,稽首下拜。直起身,他清了清嗓子:“父皇……”
“哎。”面前突然有人沉沉应声。
旁边的殷临曜蓦地打了个哆嗦,错愕看去,棺中一只手正伸出来,扶住棺材边缘,撑身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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