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九日,也就是爱佳检验申峥嵘却被反检验的那晚,在北京海淀区云海小区五号楼四单元503号房,发生了漏水。云海小区是个老社区,管道年久失修,长锈破裂,不仅淹了503号房,还将楼下的403、402也淹了。403号房的住户多次敲门无人回应,打电话到物业,物业说此房长期无人居住,403号房的居民只得报了警。
警察来后,物业撬开了门,找到了厕所里破裂的水管,关了水阀。警卫要求物业赶紧找到房主,并同403的居民清理积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卫生间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纸箱子,下半截泡在水里,不知放了何物。出于好心,警察打开了纸箱。这一打开不要紧,直把那名警察吓傻了。
原来,纸箱里整齐地码放着成捆的百元大钞!
物业终于在登记名册上找到了房主,叫郝正乾。
警方经过一天的侦察,终于弄清了原委:原来这套房是几年前郝正乾以公司名义买下的二手房,只留了公司电话,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至于那一纸箱现钞,来路不明。
由于郝正乾所在的公司半国有性质,问题就复杂了。郝正乾在大年三十晚上被抓了起来,警方立案侦察,郝正乾公司上级主管单位的纪检部门也参与进来,想通过郝正乾案钓出更大的鱼。
宋时鱼本来要陪爱佳赶回北京,但被爱佳拒绝了。
她告诉宋时鱼,自己虽然是郝正乾的“大内总管”,但绝无参与他犯罪的事实。她相信自己能尽快配合警方调查,澄清自己。
宋时鱼在家里陪了几天母亲,心头挂着爱佳。这几天,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见回复,QQ上也见不着——爱佳很可能已被封闭调查。但凭宋时鱼的判断,爱佳应该无罪。
大年初六,宋时鱼实在按捺不住回京了。下了机,他直接去了孔家。爱淘开了门,说:“怎么才来?赶紧的,小墨上电视了!”
宋时鱼有些拘谨,但还是换鞋进屋,将精心挑选的家乡土特产码在饭桌上。孔志军端坐在沙发上,看了他一眼,算是打招呼;李晓梅则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示意宋时鱼别出声。
宋时鱼只得轻轻地将半边屁股挂在沙发边缘,跟着看电视。
画面上,蓄短发、打领结的墨留香正在唱歌。虽然他薄衣蔽体,但仍能明显感到他肌肉随着声音而律动,让人感觉他不是用嘴唱歌,而是每一个细胞都在唱。那声音中,似有漫漫黄沙,又像是来自建筑工地的嚎叫,充满了挣脱缰绳的力量,蕴含着极大的热情。宋时鱼突然眼眶有些潮湿。他觉得墨留香不是在唱,而是在控诉,在为最底层的草根呐喊,在抒发一种无坚不摧的奋发精神。
由于是直播,没有字幕,宋时鱼不能全部听明白墨留香的唱词,但觉得电视上的小墨已然负载了一种时代的力量。
他的内心被震撼了。
一曲唱完,画面转过,是一个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太太,自然就是著名歌唱家李故然了。李老师慢慢走上台,站在墨留香身旁,接过主持人的话筒,用专业的评语点评了关门弟子的演唱,说他是西部来的一只雏鹰,虽然有了飞翔的功底,但要飞得更高、更远,还需经历更多的风雨。
主持人:李老师,您为什么在多年不收徒弟的情况下,收墨留香做关门弟子?
李故然:我无法拒绝广袤的大地深处走来的天才。小墨没有经过学院的专业培养,但他的声音是自然的气韵,是高原上的天籁。在我有生之年,会将毕生所学尽可能传授给他。
主持人:歌唱是一个技术含量非常高的艺术种类,有的人经过数十年的努力才能有点小成。新人墨留香没有经过正规教育,虽然有很高的天分,但能否走得更远?
李故然: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需要观众回答。观众才是歌唱艺术最终的评判者,观众喜欢他,他就能走得更远;观众不喜欢,他就走到了尽头。
台下掌声轰然。
宋时鱼明白,这是李故然用几十年来的声誉为小徒弟下注。这是一种大恩,一种提携,幸运的墨留香从这一刻起,就已正式踏上了歌唱艺术之路。
电视画面还在继续,是另一个女歌手上场唱歌。但孔家人已再无兴趣看下去,爱淘把电视关了,跑进了厨房。
对一个女孩而言,有什么事能比得上情人的成功?
李晓梅也进厨房去了。
对一个母亲来说,有什么事能比得上爱女的幸福?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男人。
“刚才怠慢了,宋先生。”孔志军欠了欠身,对宋时鱼说,“小墨这件事,你帮了忙,我们一家都感谢你。”
“孔伯伯客气了。”宋时鱼低声说,“应该的,而且我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咱们谈谈小墨这首歌吧。”孔志军今天的心态很平和,“你刚才也听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歌声很辽阔,很有张力。”宋时鱼想了想说,“小墨的演唱是成功的,唱出了天高云淡、心海无垠的感觉。”
“嗯,你挺有心。”孔志军说,“那你觉得有什么缺陷没有?”
“可能有一点,就是配乐。”宋时鱼说,“感觉这首歌是第一次唱,准备不是很充分,比较仓促。如果李故然老师再细抠一下,肯定会成为经典的西部歌曲。”
孔志军沉吟了一下,转了话题:“宋先生,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就是来看看孔伯伯、李阿姨。”宋时鱼把头一低。
在洞悉世事的孔志军面前,他总是心怀敬畏。
“我对你的态度,你应该知道。”孔志军说,“一方面我很感谢你,欣赏你的才华;另一方面,我认为你与爱佳不合适。到现在,我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我知道。”
“知道就好。”孔志军转头对厨房喊道:“爱淘,你们出来,给宋先生弄点水喝。”
“孔伯伯,还是叫我小宋吧。”宋时鱼小声说。
“你不小了。”孔志军瞥了他一眼,“要不要下盘棋?”
宋时鱼只好点头。
爱淘拿来象棋棋盘,摆在孔志军的面前。宋时鱼搬了把椅子,坐了过去。
孔志军先手,提了一个当头炮。宋时鱼跳马以迎。二人边下,边说着闲话。
“爱佳……她没事吧?”宋时鱼小心地问。
“不知道,在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孔志军淡淡地说,“她已经是大人了,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
宋时鱼的棋术并不差。第一盘下来,他让着孔志军,自己输了。
第二盘又接着下。还是宋时鱼输了。
在连赢三盘之后,孔志军似乎累了,停止下棋。
“宋先生,你这么聪明,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下棋吧?”孔志军打起精神,问道。
“不知道,还请孔伯伯指教。”
“你不用跟我客气。”孔志军说,“你的棋术比我高得多,是你让着我。当然,你大概也知道我是利用下棋测试你的个性。棋盘就是人生,你太过谦让,又怎能争取到属于自己的东西?!”
“孔伯伯,我……”
“你看见小墨了吧?”孔志军说,“今天电视直播,多少高手同台竞技,如果是你这种谦让的个性,如何能够胜出?时代在变,有些东西稍纵即逝,不能坐等成功降临。本来,我以为你是表面谦逊,内心要强。可是三盘棋下来,你左避右让,瞻前顾后,既要让我赢,又不能让我赢得太容易,真是委曲求全啊。”
“孔伯伯教训的是。”
“你累不累呀!本来,在请你下棋之前,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孔志军叹道,“如果你有点杀气,三盘都赢了我,我或许会允许爱佳与你来往。现在看来,我会告诉爱佳,如果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失去自我、懦弱无为的人,将是非常危险的赌注。对了,我这样说很直接,你会不会介意?”
“谢谢孔伯伯的教导。”宋时鱼说,“您是长辈,做事雷厉风行,是晚辈们学习的榜样。但如果我们再下棋,我还会这样下。”
“哦?”孔志军目光一闪,“你还挺犟!那你回答我,你三十五年的人生,就办了一个小破公司,你不认为正是你的性格阻挠了你的才华吗?”
“我的公司虽然小,但我认为那是我的心血。”宋时鱼说,“一个人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本身就很有意义,大与小,又有什么关系?”
“那好,”孔志军坐直了身体,“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只能解决别人的问题,而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这句话把宋时鱼问住了。
是的,别人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他都能迎刃而解;但如果是自己的问题,譬如情感问题,他无法解开。甚至,他一眼就能看出孔志军的个性,但面对这个老军头,他觉得自己的气场丧失殆尽。
“我来告诉你吧,宋先生,”孔志军提高了声音,“你太过关注外界,而忽视了关注自身。一个人,就像一颗树。一颗树,如果太依附别的树,就只能成为藤蔓,而不会参天成长。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得自立,而不是成为他人的附属。做男人,就得有钢铁般的意志、烈火般的激情。可惜在你身上,我没有看到。”
“孔伯伯讲得好,但也仅限于一种人生。”宋时鱼平静应对,“您把人生比做树,而我把人生比做水。高大挺立的树固然伟岸,但容易遭受到狂风的摧折;润泽万物的水虽然柔弱,但因时因地而变,却可独善其身。”
“那你就独善其身吧。”爱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父亲身后,“我看,你独身得了。爸爸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还想争辩?”
“对不起。”宋时鱼暗自叹了口气。
“宋先生,你常常给别人看相,今天我也给你相一个。”孔志军不待他说话,接着说,“不错,你心地善良,热心,聪明,但你与爱佳有共同的地方,就是不能当机立断。你因为害怕失去,就想尽力保全,但生命中的东西太多,倘若不能取舍,必将两手空空;太在意他人的感受,往往会丧失自我;太过拘谨而置身于进取和竞争之外,会白白丧失良机。你眉宇间有忧色,不敢大胆尝试,在风暴来临时,躲在避风处希望能等来时机;你脚步凝重而思维敏捷,导致很多好的点子因为顾虑而稍纵即逝。你可以很好地当一个参谋,但当不了将军;你会辛苦地赚到一定数目的钱财,但极难一战而定江山!”
宋时鱼内心一震。孔志军片言只语,的确道破了玄机。看来,爱佳的父亲是一个洞若观火的人,只是由于他刚烈的个性,阻碍了他的前程。
“做一个男儿,要有冲天的豪气,至死不渝的信念。”孔志军继续说,“虽然你与爱佳不可能在一起,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克服自身的弱点,取得应有的成功。”
宋时鱼走了。
孔志军有些虚弱地斜靠在沙发上。
“你呀,身体不好,就别说那么多话。”李晓梅心疼地在丈夫的背后塞了一个枕头,“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想。小宋带来那么多礼品,你还说人家,不太礼貌吧?”
“你懂什么?”孔志军瞪了妻子一眼,“不跟他讲明白,他不会死心的。”
“爸,我觉得你对宋时鱼有些苛刻了。”爱淘走过去为父亲按摩,“他经历了很多事,变得平淡我认为是好事呀。再说,就算您不让二姐跟他谈恋爱,也不用伤他自尊呀。”
“乖女,你又批评老爸了。”做父亲的叹了口气,“你虽然调皮,任性,但骨子里有一种坚定,所以我不担心。小墨呢,单纯,没城府,没条条框框,是个可塑之材,我也不担心。但我担心你二姐啊,她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心乱了,找不到方向了。在这个时候,我宁可得罪宋时鱼,也必须这样做。当初,杨文远那小子与爱佳好,我就不同意,结果如何?你就相信你老爸好吧?”
“好好,我相信您。”爱淘的手指轻轻用力,做父亲的闭上了眼睛。
“爱佳,还没来电话?”孔志军小声问。
“没有。”爱淘说,“爸,您说会不会有事?”
“没事。”孔志军说,“爱佳公司的上级单位,来参与调查此案的纪检室主任,是我老部下,早就打过电话了。你二姐,借她十个胆,她都不敢贪污钱。爱淘啊,如果她敢,早就嫁人了,何必等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