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节 人前亲如兄弟

潘行舟与谭一清师出同门,都是东海派门人。东海派偏居海外,声名狼藉,中原白道黑道都将其视为邪道,究其根源,在于牝鸡司晨。单单牝鸡司晨也就罢了,堂堂男儿,要在东海三岛出头,须得以色侍人,或者引刀自宫,这触怒了武林豪杰脆弱的襟怀。

东海派的开山祖师乃是一名神秘女子,姓名佚失已久,本是仙城的修道人,因故坏了百年道行,只能投入红尘浊世,转修武艺。她天资过人,武功卓绝,剑掌气功凌驾于男子之上,行走江湖数十年,未遇敌手。不过她实在太出色了,非但找不到情投意合的知己,反被诬蔑为“妖女”,半生郁郁寡欢,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人间终究是男人的世界,女人越是出色,就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更不用说一展才能了。除了讨男人欢心,她们还能做些什么?

道行崩坏,寿元有尽,人间找不到延寿之物,她也放弃了重归仙城的念想,晚年隐居东海,于孤岛之上开宗立派,收下数名女弟子,授以剑掌气功,待艺成之后,命其投身红尘,行走江湖,历尽人间甘苦,再回岛上见她。

十五年后,只有韩映雪一人重归师门,其人巾帼不让须眉,在中原闯出好大的名头,鄙薄者说她荒淫放荡,广植面首,视天下男子为无物,成名英豪不是折在她剑下,就在拜倒在她裙下,名声扫地,终身蒙羞。她向师尊坦言这二十年所阅之人,风光霁月,毫无愧色,世间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始乱终弃,女子为何要从一而终?

阅尽风光,归于平淡,韩映雪大彻大悟,决意继承师尊衣钵,将东海派发扬光大。掌门终于等到了所求之人,解开心结,传下尸烢功、妙翅剑、缠丝擒拿手三门绝学,溘然长逝。韩映雪从此隐居于海波山林间,每隔数载,去往中原挑选聪慧貌美的女弟子,带回东海悉心调教,东海派日渐兴盛,开枝散叶,门人聚居“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不与外界交通。

约莫三四十年前,有一艘海船在东海触礁失事,两个小男孩抱着桅杆漂到蓬莱岛上,一名潘安,一名谭汲,被外门弟子陆涛救起。韩映雪见他们眉清目秀,相貌讨人喜欢,便收留二人,由陆涛抚养长大。

潘安字行舟,谭汲字一清,年岁渐长,脱颖而出,俱是玉树临风的白面郎君,甚得内门女弟子的宠爱,各有一番际遇。潘行舟被阮灵芝看中,收为入幕之宾,他心思隐忍,虚与委蛇,使出浑身解数讨好阮灵芝,三年后觅得良机,逃离蓬莱岛,销声匿迹不知所踪。谭一清不及潘行舟机灵,为同门陷害,误食恶药,面容苍老了几十岁,只得厕身于奴仆中,挣扎求生。痛定思痛,他一不做二不休,将陷害他的三名师兄弟尽数杀死,跳崖逃生。

崖高千丈,乱石嶙峋,谭一清落入海眼中,侥幸未死,被暗流卷去,抛入海中,漂泊了数日,幸得“铜龙”江伯渠救起,这才辗转来到中原,藏身于栖霞山三茅峰。潘行舟却比他风光得多,留起胡须,改头换面,凭借一身东海派功夫,在河朔创出了不小的名头,结交一帮英雄好汉,歃血结义,创立饮马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好生逍遥快活。

乱世人命贱如狗,在藩镇的铁骑前,饮马帮算不了什么,潘行舟处心积虑投靠魏博节度使钱知微,结果在赵府被老夫人一眼认出,活脱脱就是儿子少年时模样。老夫人心中生疑,滴血认亲,这才确认他是节度使大人的私生子。原来潘行舟生母潘云秀原是教坊司的舞姬,被钱知微酒醉糟蹋了,身怀六甲,与旧情人私奔,途中产下潘行舟,舍不得溺死,好不容易拉扯到四五岁大,积攒起几十两贴己钱,搭海船去往南方另谋生计,没想到遭遇海难,一命归西。

其时河朔羊氏一家独大,钱知微权衡利弊,听了老夫人的劝,与其信任外人,不如扶持私生子,潘行舟有节度使大人鼎力支持,如鱼得水,饮马帮蒸蒸日上,势力遍布河北三镇,终于成为人上之人。不过命运操诸人手,钱知微既然能将他托起,也能随时将他打落,饮马帮中不知有多少眼线暗子,潘行舟心知肚明,他一狠心引刀自宫,破除妄想,全心全意修炼东海尸烢功。

谭一清意气消沉,束发遁入道门,自号“一清道人”,在三茅峰结庐隐居,苟延残喘。他没有潘行舟狠心,有残书在手,却始终下不了手,一刀切去子孙根。闲暇时与“铜龙”江伯渠闲聊,得知这世间有仙城,有修道人,能飞天遁地,能长生不老,东海派的功夫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心中大为艳羡,只恨没仙缘,一来二去,引刀练功的心思也就淡了。

一清道人原以为自己就在三茅峰度过余生,没想到阴差阳错结识了羊先生,紧紧抱住这一根大腿,赢得梦寐以求的机缘。虽是旁门左道,搬运血气的粗浅法门,却令他脱胎换骨,无须吃那一刀,就练成了尸烢功、春波掌、射阳针,望着潘行舟那张光洁无须的白脸,他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潘行舟百思不得其解,尸烢功只适女身,男子强行修炼,阴阳未济,五内俱焚,死状惨不忍睹,一清道人从哪里寻得秘术,尸烢功非但登堂入室,而且将东海射阳针练到如此境地,委实可怖,难不成……难不成……

一清道人呵呵笑道:“想不到吧,你那一刀是白切了!”

潘行舟终是枭雄本色,心性坚忍,旋即回复了常态,道:“仇百川可是死在你手下?”

一清道人大大方方道:“不错,东海射阳针杀人于无形,便是仇百川这等老江湖,也防不胜防。”

潘行舟心念数转,缓缓道:“这等压箱底的功夫,本不当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虽说射阳针防不胜防,若没提防岂不是更好,区区一个青楼的倌人,不值得这么做……是羊护的缘故吗?”

一清道人不觉心生感喟,只是出手杀了一人,便给对方推测出这许多,潘行舟打小就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有心计,抢走他心爱的玩偶,强迫他钻裤裆蒙羞,勾引他暗恋的侍女,装失手打伤他左肩……人前亲如兄弟,人后嫁祸陷害,吃了亏偏生还没处说理去。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提起秋冥剑指向潘行舟,讽刺道:“你就不问秦姬的下落?是当真不在乎,还是少了胯下之物,没办法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