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出门的伙计姓徐,精壮干练的一小伙,得了掌柜的吩咐,双手笼在袖管里,匆匆追了上去,借着四邻的烛火,远远望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沿着朱雀大街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十分定心。道旁檐下,一溜窝着面黄肌瘦的灾民,一个个东倒西歪,坐的,躺的,靠的,蜷的,凑在一处取暖,眼半开半闭,显然是饿得不行,只等着下一波散粥。
徐伙计心有不忍只有吃饱了的人才有恻隐之心但城内的灾民实在太多了,纵有援手之意,又能救几人?他暗自叹息,稍一分神,再抬头看时,已失去了那人的踪影,他心头一跳,担心误了掌柜的事,加快脚步紧追几步,撵到一条岔巷口,探头探脑往里瞧。
巷子弯弯折折,一眼望不到头,两旁是高墙,黑灯瞎火,一阵阵穿堂风卷来,寒意刺骨,连灾民都远远避开巷口,四下里空无一人。徐伙计裹紧了身上的棉袍,扶着墙壁慢吞吞走进巷子,没走几步,眼前忽然一花,一张血肉模糊的怪脸凑在跟前,皮肉挂在白骨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窝冒出两团碧火,咧嘴嘎嘎而笑,露出满口黑黄的烂牙。
徐伙计这一吓非同小可,腿脚酥软,一屁股坐到在地,尖叫道:“鬼啊”声音却在喉咙口打转,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那恶鬼慢慢张大嘴,嘴角裂开一道血淋淋的大缝,一直延伸至肩头,下颌向前塌下,半个脑袋往后仰倒,打开蠕动的胸腔,露出密密麻麻的利齿,猛地向前一扑,像麻袋装人,将徐伙计一口吞下。
须臾,头颅恢复了原状,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异状,胸腹鼓鼓囊囊,隐约勒出一个挣扎的人形,那恶鬼摸了摸肚子,双手用力一揉,绞紧胃袋,满腹利齿有力地碾磨着血食,磨成肉糜,榨取精元。无移时工夫,胸腹瘪了下去,恶鬼喉咙咯咯作响,吐出一团衣物残渣,压得紧紧实实,只有拳头大小,如同鹰隼吐出的“毛壳儿”。
完成了最后一步,那恶鬼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舔舔鲜红的舌头,举步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觉得饿,一个还远远不够,他需要吞噬更多的血食,才能让主人满意。
“这就是延命的代价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恶鬼心中一惊,猛地转过身,却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脑中灵光一闪,恍然道:“原来是你!”
黑龙潭下一面之缘,辈分和大义都压不住他,昆仑派的魏十七,他记忆犹新。
时移势易,当年躲藏在潘乘年羽翼下的那个青年,已经成长到必须正视的程度了,尹陌北隐约感到威胁,这威胁像针刺,并不强烈,但无法忽视。
魏十七淡淡道:“关敖已经醒了?”
不称前辈,毫无敬畏,对方的语气让他很不舒服,尹陌北脸上血肉抽搐,洞天真人的高傲穿过了数万年时空,重新回到身上,他冷哼一声,道:“口出狂言,胆子不小哇,说吧,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
魏十七笑笑,他知道尹陌北曾是洞天真人,修炼“合气术”,以黑龙妖气洗炼肉身,伐毛洗髓,醍醐灌顶,得以长存不灭,不过凡事都有代价,一旦他踏出了这一步,就必须尽弃洞天真人的种种神通,沦为黑龙的傀儡,生杀予夺,永无出头之日。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或者心里明白却不愿正视,倚老卖老的姿态让人觉得可笑,即便是洞天真人重现世间又如何,这方天地,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言语的试探既浪费时间,又显得无力,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尹陌北肩头,一触即收。尹陌北只觉眼前一花,避无可避,一点诡异的魂魄之力刺入体内,猛地炸开来,半边身体血肉纷飞,深锁于体内的妖气失去控制,直冲霄汉,黑龙的气息暴露无遗,藏于腹中的三枚肉球亦随之滚落在地,拳头大小,粉白可爱,在地上滴溜溜直转。
人身的精元,尽在这小小的肉球中,一枚肉球便是一人,尹陌北为黑龙收集精元,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尹陌北手忙脚乱,急将妖气收拢于体内,白骨节节复生,残破的血肉长出无数肉芽,将身躯再度塑形。
魏十七没有阻止,静静看着他将肉球收起,念头数转,眼神闪烁,低头又抬头,似乎不情愿学乖,又不得不学乖,种种复杂的心态溢于言表,堪比奥斯卡最佳演员,也亏他那张血肉模糊的鬼脸,能做出这许多微妙的表情。
“关敖已经醒了?”魏十七重复问了句,连语气语调都没有稍变。
尹陌北凹陷的眼窝中碧火跳跃,先是微微一缩,接着火焰暴涨,态度亦变得决然,狂暴的妖气喷薄而出,他的心神完全被黑龙占据,失去了自己的意志。
没有退缩,没有畏惧,没有怜悯,没有妥协,只有无尽的杀戮。尹陌北张开双臂,合身扑上前,妖气化作无形的利箭,接二连三射向魏十七。
这个世界有剑修,有器修,有符修,有体修,有鬼修,有妖修,剑修练剑,器修祭器,符修驱符,体修锻体,鬼修炼魂,妖修化形,尹陌北的情况很特殊,以黑龙妖气灌体,重塑肉身,介于鬼修和妖修之间,是绝无仅有的几个孤例之一。洞天真人的种种手段已经离他而去,他赖以仰仗的,唯有不灭之躯和黑龙妖气。
魏十七不避不让,妖气刺入他身体,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五方破晓神兵极度强化了他的肉身,远远超越“金刚”法体,连妖族炼体的极致“琉璃”法体都要逊色三分,黑龙妖气固然霸道,但对魏十七来说,无异于轻风拂面。
尹陌北张牙舞爪扑上前,被魏十七一拳击溃。这一次,魏十七没有留手,魂魄之力喷薄而出,尹陌北无从抵御,连同那三枚精元在内,一并化作漫天血肉。妖气再度逸出,将血肉收拢于一处,缓缓蠕动,试图重新塑形,却被魂魄之力搅散,迟迟未能站起。
“出来吧。”魏十七抬头望向黑暗的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