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昭仪是二品的位份,居九嫔之首。虽不算顶高位,可在如今内廷里打眼一瞧,四妃上只宸妃一位,再上头就是皇后,假假也算个三把手。

西兰嘿一声笑,“宸妃娘娘不视事,她那不爱和人打交道的款儿,同您从前比,也不差了。所以真要论,您在内廷排一个二把手没跑的。”

多稀罕呐,千扬从书册里抬起头,琢磨了会儿,“宸妃不爱同人打交道,圣人娘娘对官家也不热络。我算是发觉了,官家好像很逆反,谁不爱搭理他、乐得清净,官家就赏她体面,那些争着想搏得他欢心的女孩儿,他却不爱瞧......这是什么病症?”

“圣心难测嘛......不过要我说,还得是因为官家年幼时太后不疼他,落下了病根儿。后来成了天子,遇着了不太爱搭理他的女孩儿,隐隐就盼着她们待见,便赏高位赏银子,这是找认同呢。”

西兰对官家的感觉,许多时候同千扬有些像。一样是服侍过先帝的女使,看从前的小太子一路长成,多少有点儿看晚辈的意味,议论起来虽有对尊者的顾忌,却不多。

千扬没答话,西兰凑近扫了眼她手里的书册,“大清早的,您怎么想起来翻医书?从前没见您在这上头有研究啊。”说着就要拉她走,“内廷司将您的昭仪朝服送来了,装扮起来得费不老少功夫,您该准备准备啦,免得误了吉时。”

官家有意抬举她,开春三日斋戒一过,便要行册封礼。时候太赶,连带着内侍省大节下的连轴转,紧赶慢赶,终于在初四这日顺顺当当赶出了好盛大的排场。

临到快午时,官家派了潘居良来请人,“昭仪娘娘请吧,官家早早就等着您啦。”

先上福宁殿去向皇后行礼,行过跪拜大礼,皇后又引她去偏殿稍歇,“这个时辰,不上不下的,昭仪想必忙活了一早上,还没用过东西吧?”转头看了眼时辰牌,“尚有一会儿才到时候,昭仪不如同我一道用些点心,先垫垫肚子。”

千扬听闻前两日太后传皇后往咸宁殿叙话,还隐隐担忧连累皇后吃排头,可皇后今日待她依旧非常客气,千扬顿觉无以为报。

皇后笑一笑,“客气什么,我还没谢过你那几幅米元章呢。”

看得出来,皇后是真心喜爱赏玩古画,偏殿里错落有致张挂了不少,千扬环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一幅侍宴图上。

书画上千扬不擅长,可先帝喜欢,她跟着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收藏家耳濡目染,也看成了半个行家。

她忍不多看了那侍宴图好几眼,“这是哪位大家之作?宫苑小品多着墨于华丽盛大场面,这幅画却放远了手笔在山水间,清丽跳脱,笔法灵动,真是美。”

皇后的笑意掩不住,隐隐还透出点儿红晕来,“让你见笑了,那是我闲来胡乱作的,不值一提。”

千扬震惊极了。这侍宴图,少说见得三十年的功力,技法尚在其次,要紧的是胸中有丘壑。皇后她才多大年纪?纵然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孩儿,打小师从最卓绝的名家,若非刻苦练习与过人天赋,也绝不可得。

这样的人物,却要一辈子困在皇宫里......或许说出来叫人笑话,可千扬心头止不住泛起哀伤。

她只好尽量平和地笑,难得轻佻说话,“圣人太自谦了,我若有圣人这样的笔力,恨不得日日作画,然后张挂在福宁殿门上,好让阖宫都来夸我厉害。”

皇后含笑摇头,“昭仪生得美,我若有昭仪的好颜色,定然不会在朝云殿里闭门不出,非得日日往钟鼓亭上吟赏烟霞,天姿国色动京城。”

哎呀,果真呢,画如其人。皇后原也是灵动跳脱的女孩儿,朝冠礼服纹丝不乱,却一面同她说玩笑话。

说不了几句话,女使便提醒说时辰到了。典仪领着仪仗候在福宁殿外,千扬跟随皇后,一路过庆寿门,便出了内廷地界。正副册使通常是宗室或掌仪礼的外朝大夫,此时持节远远立于庆寿门外,待仪仗行近,便遥领着往北去。

跟在身侧的西兰忽然“咦”了一声,“那副使,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千扬打眼望去,眼熟什么呀,浩浩荡荡没边儿的人影,正副使那绯色身形都时隐时现。

西兰还在绞尽脑汁,千扬却没再理会,因为官家出现了。

前头是紫宸殿,官家立在高高的台基上,背手朝下望,身后杵的又是黄麾又是玄武幢,脑袋上老大一片似飘着七彩祥云,显得隆重又滑稽。

千扬朝官家瞥了一眼,便垂目拾阶而上,半道上却见眼底下伸过来一只手,“怎么不笑了?”

官家亲自下来迎她,引得紫宸殿前百十来号人暗暗侧目,千扬本能地抽手,官家却攥住她的腕子不让她退,顺手还朝她脑袋上掸了掸,“花钗重不重?这就是身为宠妃要担的分量。”

这般不庄重,有种旁若无人的随意,透出格外的亲昵来。皇后在近旁瞧见,心中很有些艳羡,倒不因千扬得圣宠,只是在这世上有个人真心欣赏你,能同你说到一块儿去,无论那人是谁,都弥足珍贵。

官家有几日没见千扬,这会儿其实已经很收敛了,没再说话,只握着她的手往紫宸殿上走。

进到殿中,官家不得不放开,偕皇后去宝座上端坐,临错身时,还低低冲她耳语,“昭仪,朕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你可快别了......千扬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册封礼其实很无趣,随着典仪的唱和声,无休止的跪拜,行礼,听冗长的四六句。千扬的耐心就快磨没了,这时候,终于听见一声高昂而喜悦的“礼成——”。

千扬站起身,垂首由人引着去殿外,只要最后再朝天一叩首,接过册宝,那便算折腾完了。

她伏地,眼前是绯色的袍角......噫,这就是那位副册使不是?正好能就近瞜上一眼,究竟西兰有没有看错,到底哪位外朝大夫,竟能叫她眼熟......

接过册宝的当口,千扬不露痕迹地一抬眼,却旋即呆住了。

怎么会.....是他?

这人显得比她淡定些,唯独眉眼间有深重的怅惘,松开手里的册宝,轻轻道:“娘娘,别来无恙。”

其实算来快有十年未见了,可他模样并没有大改,加之这个名字隔三差五就往耳朵里钻,不由一遍遍去回忆,所以轻易就辨出他真身。

可不正是陈孟瞻。

旧日里她寄居在叔父家时,婶母常念叨的,那位“前途无量”的内侄陈孟瞻。

恍完了神,千扬还记得回头朝高座上的人一望——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真够无聊的,他脑袋被门夹了吧!

千扬懒得去想官家究竟有什么居心,她对陈孟瞻没好感,这同官家并不相干。当下退后两步,面无表情道一句“陈大人”,便抽身要走。

殿前没有多少人,皇后已率先回了福宁殿,唯独官家还在里头的高座上,讳莫如深地望着她。千扬莫名觉得此时的官家很碍眼,索性连招呼也不去打了,扭头就往庆寿门上去。

“娘娘......”谁知陈孟瞻却喊住她,“一别经年,您过得好吗?”

千扬本不打算理他,可听见这句酸话,没忍住回头呲哒他,“陈大人不长眼睛吗?好不好的,今日您所闻所见,还不明显吗?”

陈孟瞻呆了呆,“娘娘......好像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

那不然呢?十四五岁寄人篱下的孤女,同天子身侧尊荣无两的宠妃,难不成无甚差别?

千扬顿住脚步,认真望住陈孟瞻,觉得有必要彻底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尘缘,“陈大人,有些话,今日我便同您说清楚——我幼时曾蒙叔父婶母照看,同您相识一场,也是难得的缘分,只是那缘分到不了旁的上头。如今我是天子的昭仪,陈大人您也有您的大好前程,合该各自安好,不该有的想头,便就此打住吧,您说是不是?”

陈孟瞻一张脸白了又红,千扬没等他开口,撂下总结陈词,“陈大人别再往宫里头递话了,私相授受是多大的罪名?您的话,我也不想听。我心中从未有过大人,往后更不会有,我过得好不好,也不同陈大人相干......就这样吧。”

“娘娘怕是误会了......臣从未向娘娘递过什么话啊。”心中肖想是一回事,付诸于行动,那全然不是一个性质了,陈孟瞻顿时显得惶恐而无措,“臣身为台谏官,循礼法而尽谏诤之义,如何敢以身试法,触背宫规?”

是啊,陈孟瞻小小的五品官,怎么就敢朝内廷伸手呢?这才合乎情理。那这么些年,是谁打着陈孟瞻的旗号,隔三差五往朝云殿传信儿?难不成是鬼么?

千扬茫茫然携着西兰往回走。西兰方才虽未在近前,可朗朗天光下隔老远也能瞧周正,那副册使,果然是熟人。

“娘娘,您同陈大人说明白了吧?他失魂落魄那样儿,想必不会再来烦扰您了。”

千扬却只想着一件事,“西兰,往年陈孟瞻往内廷递话,你见过他人没有?”

西兰摇头说那哪儿能呢,“当然是差小女使上朝云殿来传的信儿。宫禁森严,是我能逛上外朝去,还是陈大人能溜进内廷?是我不要命啦,还是陈大人他不要命啦?”

果不其然,大约是另有其人,可这整桩事依旧透着荒谬。千扬问:“那传信的小女使,回回都是同一人么?”

“有那么两三个吧,并非每回都相同。”西兰纳罕瞧她,“您打听这个做什么?陈大人究竟同您说什么了?”

千扬一时没答话,西兰不由回头扫了眼,遥遥可见那陈孟瞻依旧立定在原地,高阔的宫墙殿宇间,伶仃身影愈发显得单薄无助。

西兰“啧”了声,“这陈大人虽然死缠烂打有些讨厌,却也算是个有毅力的,只可惜啊,这毅力用错了地方......”忽而咧嘴一笑,“您别说,陈大人其实也办过桩好事,若不是他,您同先帝爷两个,还不知道要耗到多早晚去呢,多亏他歪打正着,替您两个捅破了窗户纸,也算是他的一件功德。”

千扬的眼神慢慢黯下来。今日她受册封为昭仪,天子妃嫔,玉牒上正经造册,名正言顺的先帝儿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这时候说这些,实在不合时宜。可热热闹闹一场喧嚣,只令人意兴阑珊,越发怀念旧日的琐碎温情。

千扬慢慢勾起一点笑,“你要这么说,倒也不错。”

“可不是嘛!那年科试放榜,先帝亲自召见进士科列前十的考生,里头就有陈大人。那日赶巧了,轮着我在勤政殿里站班,那十人往殿上一站,就数陈大人最显眼——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二十岁中进士的,陈大人可算是古往今来都排得上号的了吧!”

西兰侧着头回忆,“先帝应当也十分看重陈大人,特特将陈大人留到最后,允他开口讨赏。旁人讨的都是什么官家的墨宝,官家的箴言呀,唯独陈大人,开口就向先帝讨一个人。”

千扬说:“其实我同陈孟瞻真不太熟,在叔父家的时候,一年至多打上两三回照面,那会儿要不是先帝提起,我都不记得这号人了。”

西兰笑说没法子,“谁让您生得美呢......不过这陈大人真敢说,空口白牙就说先帝御前的一位女使,是他的青梅竹马,请先帝赐婚。也就是打量先帝爷好性儿,要换成如今这位官家,新科进士要敢第一回面圣就如此孟浪,只怕立时就给打回白身了。”

西兰想了想,又说不对,“其实先帝爷也没那样好性儿,陈大人走后,我就瞧出先帝爷心情不太对了,结果您当晚就留宿在了寝殿没出来......我这才咂摸出来,先帝爷连吃味儿,都吃得那样张弛有度,与众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