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天香楼这个名字,周楠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看了看六根道貌岸然模样,随即释然: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或许是我想多了。
道录司的职责之一就是联络神乐观。
神乐观从属于礼部,却不归其领导,里面道爷可不在朝廷拿俸禄,你也管不到人家。
礼部从事的是意识形态的工作,在没有唯物主义思想的封建社会,未免有些神神道道,神乐观尤其如此。
得了六根邀约,周楠便和他乘了官轿,先到了神乐观和一众道士见了面,算是认识。
神乐观的官署位于外城天坛旁边,明朝的京城外城甚是破旧,天坛旁边甚至能看到农田,准一个城中村。
和对口的兄弟单位的相关人士见面,办完公务之后。二人又行了一段路,便进了一条繁华的街道,在一家酒楼前落了轿。
看这里是正经饭馆,周楠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青楼,否则,一个官员和一个道士狎妓,感觉怪怪的。
在一个小二的引路下,周楠和六根进了雅间。里面早已经开了席,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书生正靠在窗户前,把酒临风。
这书生生得身材匀称,皮肤白皙,国子脸型,浑身上下都透着儒雅之气和傲气。
看到六根,那书生将手中的酒杯一晃,道:“道长请我吃酒,我腹中饥饿就先叫小二布了菜,这一顿算是我请。你约我见面,怎么还带了个不相干的人过来?”
说罢,眼神就扫了周楠一眼,神色中带着不满。
六根笑道:“王司正,也不是不相干的,认识一下,这位是道录司的右司正周楠周子木。”原来,这个青年书生就是王锡爵。
王锡爵这次进京乃是为了准备明年春闱进士科。他进京之后就在天坛附近买了间宅子居住,温习功课。
因为是名士脾气,王锡爵进京之后没事就跑到旁边的僧院道观和出家人谈玄论道,和六根认识了,也谈得来。
周楠忙拱手:“见过王司正,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王锡爵却不还礼,面带不满对六根道:“道长,我见你是个风雅的得道高人,这才与你结交,今日缘何带了外人过来?我观此子面带酒色财气四蠹,乃是浊物一个,没得坏了气氛。”
周楠一听这话,心中就有一股邪火拱起。这话分明是讽刺他入仕以来肆意妄为,汲汲钻营。
是的,你父亲是和我恩师有旧怨,可大家现在都是同事,场面上你总该敷衍一下吧?再说,你是苏州太仓人,我的老师也是太仓人,大家同为苏州士林一脉,都是自己人啊!
你我都是司正,品级一般,职位相同,你摆这个臭脸给谁看,当我是你的手下呀?
可见恩师和王家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何等程度。
这个王世贞当年的性格真的有问题。
周楠是衙役出身,身为杂流官,每到一处都要受人排挤。也因为好酒探花,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自从做了行人,又立志要以科举混清流,周楠如今对自己的名声极是看重。
到京城之后,谨言慎行,青楼楚馆一概不沾。
因为没有进士功名,老周在官场是见到同仁的时候不觉气短。
这话算是点中他死穴了。
既然你王锡爵不给面子,就别怪我和你撕破脸了。周楠反问:“王元驭,你说我是个浊物,如何看来,你却是清流君子了。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君子但出直中取,莫向曲中求。王朋友这次来京,相必是为了明年的春闱。如今偏生要来道录司做官,可是怕明年名落孙山,坏了你大才子的名头?果然是豪富之家出身,只稍做运筹,就得了正六品官职。不像周某,出身寒微。一旦朝廷派差,都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生怕做错了事,坏了这得之不易的前程。”
王锡爵将手中酒杯朝地上一扔,正要发作。
六根见二人要吵起来,忙分开他们,笑道:“二位大人都是当今士林年轻一悲中的杰出之士,将来还有一个官署办公,为朝廷效力,如何能够闹生分了。今日咱们广福观的人可算是聚在一起了。来来,贫道敬两位大人一杯。”
王锡爵骂道:“你这牛鼻子,道家不是茹素的吗,怎么吃起酒来?”
“这是素酒,吃了也不犯戒。”
“还有这种说法,你这是牵强附会。”王锡爵一愣“不犯戒,不犯戒。道长原来也看《西游记》啊?那书如此诽谤道家,你也读得下去。”
原来,这个年代的酒分为素酒和熟酒两种。
素酒仍然是酒,只不过发酵时间短一些,酒精含量低一些。“自春至秋,酝成即鬻”,叫“素酒”;“腊酿蒸鬻,候夏而出”,叫“熟酒”素酒又叫小酒,熟酒又叫大酒,两种酒的区别只在发酵和熟化的时间长短,都不经过蒸馏。
“读过。”六根道:“一个宗门是好是坏可不是一个人一本书就说了算的,我道家也不在乎别人说。爱信信,不信滚。”
王锡爵抚掌哈哈大笑:“道长倒是豁达,佩服,佩服!”
他潇洒地坐下,端起六根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面色缓和下来。
他借着这个话头和六根说起道家的戒律同佛家戒律的分别,探讨起戒律对于修行人的意义。从头到尾连看得不看周楠一眼,神色带着不屑,权当周大人是隐形。
周楠是何等哗众取宠特立独行之人,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冷落。再加上心中还愤恨王锡爵对自己的责骂,就道:“王朋友乃是苏州一等一的名士,说起来,在下也是系出苏州王氏一门,有个学问上的事想要请教王朋友。”
王锡爵:“王世贞没有教过你吗?”
当着一个学生的面直呼其老师的名讳,不但周楠面色大变,就连六根也担忧地看了周大人一眼。
周楠淡淡道:“周某乃是杂流出身,立科举,欲要参加今年顺天府秋闱。前番恩师他老人家出了个题目‘生财有大道’,不知道这题该如何解,还请教王朋友。”
这已经大路得不再大路的句子,这天底下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背得滚瓜乱熟。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是则平”的意思是:生财有方法、规律可循。这就是干活的要多,吃饭的要少,生产效率要高点,消费速度要慢点,那么财富就永远充裕了。
王锡爵这样的大才子自然不屑回答,只讥讽地看着周楠,想看他嘴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周楠:“这句圣人之言告诉我们的是,富贵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获取富贵当符合道义。大成至圣先师就曾经说过:富贵而可求也,虽然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他接着道:“听人说,王朋友家乃是苏州大盐商,这次来京赴考为博进士功名。好好的大道不走,怎么想着到道录司走捷径?对了,想必是为了两淮盐司的盐引,自甘堕落吧?”
周楠说到激奋处,拍案而起:“王朋友为了一己之私,曲意讨好朝中权贵,由杂流入仕,刚才还有什么脸训斥周某面带酒色财气四蠹,乃是浊物一个?”
“大成至先师有云: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你看看你,身为苏州名士,不安贫乐道,却婉言取富,还有什么脸骂我?”
“奉劝你一句,以你之才,别说进士,即便翰林院庶吉士也是可以争取一下的。休要因为芥子般的蝇头小利,为了别有用心之人坏了自己前程。”
看着正义凛然的周楠,王锡爵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位严厉的师长。
是的,对于家族安排自己讨好王府,进道录司获取皇帝恩宠,进而替高拱进位首辅一职,他心中还是非常不满的。
就他的个人履历来说,四岁发蒙,一路县试、府试、院试、乡试,现在已经走到了会试这一步,中进士当不在话下。然后点翰林,做六部主事,进而侍郎、部堂。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君子入仕的模版。
可这个时候若再去道录司做左正,品级是上去了,将来升迁也快得多。可终究是杂流,是他档案上的一大污点。
将来若有人提起这一点,怎么抬得起头来?
也因为这样,王锡爵一直不肯去道录司上任,拖延到现在。
周楠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王锡爵气得满面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周子木,我知道你今天为何而来,不就是想争进宫面圣这事吗?你如此辱没于我,不就是想使激将法?放心好了,我可不是你这种小人,这个左司正,王某誓死不从,你也不要再使小人手段。告辞,后会无期。”
待到王锡爵忿忿而出,六根朝周楠竖起了大拇指:“佩服!”
周楠哈哈笑道:“还是道长使得好计,其实,我这也是在帮王元驭,他若是做了杂流官,将来前程有限,却是可惜了。”
六根点点头:“确实如此,蓝仙长才京的时候曾经见过王锡爵一面,说‘吾观此子面相贵不可言,将来必为极人臣。’他不做这个官也是好事。今日虽然恼周司正,将来回想起来,必然念你的好。”